"嚯,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人家当初年轻时,可不是现在这样,特开朗,特随和。我听大刚说过,全家人都喜欢她,你一天不见人家就想。怪不得婚后总瞧我不顺眼,挑三豁四呢。"
"瞎说。"
"丁媛是比我漂亮。不过,你有没有觉出,她比上次我做手术时老多了。我纳闷,这才几年光景啊。"
王树生也有这种感觉,比起同龄人来,丁媛确实要憔悴一些。从前脑门光洁,皮肤像白瓷一样发亮。现在呢,皱纹显现,虽说细心保养,肤色还是有些晦暗,甚至长出隐现的斑点。唉,没结过婚的女人,就像无人赏识的花朵,总是那么寂寞。想到这里,他有些为丁媛难过。
杨丽华刀口药线是丁媛来家拆的。王斌三个月时,得过一回肺炎,又是丁媛安排住院,悉心治疗才好的。宝贝儿子倒睫毛,甲沟炎,气管炎,小病不断。为儿子的事,杨丽华隔三岔五打电话咨询,要不招呼丁媛来家。一来二去,丁媛又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还被丽华撺掇着,认了王斌当干儿子。跟杨丽华前后脚,大刚媳妇宋乔生了一个女儿,又是丁媛接生的。似乎是命里注定,丁媛要跟他们家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儿子一天天长大。王树生睡觉时,要握着他的小脚丫才睡得着。孩子烦,踢蹬着,有天一脚踹到老爸脸上,吓他一跳。杨丽华笑着说:"该,谁让你发贱呢。"
王树生下班回家就洗脏褯子,仔细刮干净上面的屎,打上肥皂,细心地揉搓着。他从来不用洗衣粉,说这东西碱性大,刺激儿子小屁股。经过一番洗洗涮涮之后,把褯子一一晾晒到阳台衣绳上。"媳妇,我才发现,晒干的褯子有股太阳味儿。"有回他摘着褯子,冲杨丽华大发感慨。丽华正拿奶瓶喂着孩子,听了一撇嘴:"你快要成爱国第二,要当诗人了。"
王斌比婷婷小时候难侍侯多了,夜里缠磨人,王树生一宿折腾起来七八次。刘兰芝求人写了好些黄纸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她也没跟老伴儿子说,便摸黑贴到小区的电杆上。
王树生晚上下班,路灯底下正撞见。他叫了一声妈,吓了刘兰芝一跳,忙把手里纸条团成团。王树生看了一眼电杆,心里很不是滋味。"妈知道是迷信,可人家都说这法子灵验,试试又不损失啥。再说,妈不是心疼大孙子,心疼你嘛。"刘兰芝忙解释说。
妈,你才让我心疼呢!王树生心里说着,忙搀妈回家。看着熟睡的儿子,他想:这么个小东西,才多大就这么缠磨人。哭声就跟哨子一样尖利,只要一响,全家总动员,都跟着他忙活。从前觉得外甥难缠,现在跟儿子比起来,大刚还算很乖呢。王树生想,真是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
树生白天精力明显不够,杨丽华怕他出事,打电话找小石。石柱回厂后,很快提拔成了管生产的副厂长。"你哥他不比从前,现在拉家带口的,晚上让孩子磨得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麻烦你给车间打声招呼,有个请假早退的,多担待着点。"她说。
王树生进门正听到个话尾巴,很不高兴:"你跟石厂长说这些干啥,厂里上万号人,哪个没点儿困难,关照得过来吗?"
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他把最后这句话咽了回去。丽华在市政单位上班,不了解他厂里什么个情形。厂里新引进一套德国全自动转炉,给了冶炼二工区。王树生给小石打电话想去那里,不想被断然拒绝:"不行,那边炉前工最低学历是大专。一键炼钢法,计算机控制高炉运转,这些你懂吗?"王树生十分恼火,这小子当厂长后说话不知深浅,有这么撅人的吗?当劳模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不行,王树生气得鼓鼓的。
现在,媳妇给石柱打这种电话,不会让厂长觉得自己有情绪、耍大鞋吧。可这层意思还不能跟丽华说。"家里、厂里一码是一码,我不能因为当了爹,影响厂子工作。不能因为厂长是我调教出来的,我就跟别人不一样,搞特殊化。"他说。
王斌咧咧小嘴,哇哇地哭了起来。杨丽华抱着儿子来回悠着,唔,唔,斌斌乖……又冲丈夫道:"你不能小声点?就你积极,就你进步?"
孩子哭声惊动了对门刘兰芝,忙过来,说看看是不是尿了。果然,孩子裆里的褯子又湿了。刘兰芝麻利地换着尿褯子,嘴上也不闲着:"葫芦吊着长,孩子叫着长。哭的时候啊,你们多看着点,注意听哭音。要是小声啼哭,嘴唇动着,说明肚子饿了;绵绵的哭,眯着眼睛,那是困了;哭声带有鼻声,停一会儿哭一会儿,是在撒娇;突然放声大哭,手脚颤动,肯定受到了惊吓……"
王树生自愧不如,虽然婷婷是他抱大的,可他还真不知道小婴儿这么难侍侯。看来,带孩子也是门学问啊。
转眼,王斌三个多月了,卫东寻思她这个老姑自打孩子落生就没帮上什么忙,怕嫂子挑理,便掏钱在饭店张罗"百天宴"。爸妈怕影响不好,王树生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卫东说:"谁没有仨亲俩厚的,就算当领导,也要讲个人情味。爸,妈,哥,你们就别担心了。"
王树生两口子推着童车到饭店时,这里已聚集了不少人。一见主角到场,大家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夸着孩子。有人悄悄给杨丽华红包,有人干脆把钱塞到婴儿车的小被子下,杨丽华没想到这么多上礼的人,有些人看着面生。她偷偷打开个写着名字的红包,一看,脑门沁出汗珠来。"这钱给忒多呀,这是冲谁来的?"她悄悄问丈夫。树生摇摇头,也不知道咋回事。
"都是小环的同事朋友,听说她得个大侄子,非来庆贺不可。"刘爱国穿件绣着五福捧寿图案的唐装,一脸喜色地跟树生两口子解释。"另外,小环调到区里当副区长,大家也想表达一下心意,你们两口子就甭想那么多了。"宴席开始,王卫东满面春风,陪哥嫂挨桌敬酒。大家把盏叙谈,好不尽兴。宴席的主角王斌躺在童车里含着奶瓶睡着了,贴身穿着奶奶做的五毒兜兜。上面用彩线绣着个葫芦,葫芦嘴对着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五种毒虫。据说百日戴这种兜兜,可使孩子避免毒虫侵害,不生病。刘兰芝、林兆瑞吃了几口饭,替下来杨丽华,坐在一旁轻轻摇着童车,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热热闹闹的大厅。老两口不理解,一个吃奶的孩子过百天,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小环现在的行事做派,让他们有些不适应。喝过几杯酒,卫东脸上只带出些红晕,一点事没有。多年的官场应酬,练出了她的酒量。她把林智诚叫到外面,区里要搞全市第一个商品化住宅小区,她有意把工程交给他。
"凤凰新村项目很重要,关乎我能不能在区里站住脚。对于你,也是个机会,以后你就搞房地产开发,别只盖楼不卖楼,净为他人做嫁衣了。"
林智诚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好:"卫东,不好意思,以后当人面我得叫你王区长了。"
"没那个,我还是你姐。""对,永远是我姐,我老姐,咱姐俩联手,无往而不胜。"王卫东点头,又叮嘱他:"你呢,这些年盖了不少楼,活干得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除了城建中专工程有点拉稀外,可以说是个个都是精品。现在不少人等着看我笑话,说我这个建委出来的,在区里肯定玩不转。希望你别给我撤劲,帮你也是在帮我。"
"那是。老姐你放心,我宁可不挣钱,也要争口气,盖个质量过硬的住宅楼给全市人民看看。"
"不挣钱工程给你干啥,让你搭人搭工搭料,我傻呀我?"卫东亲昵地推他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让你挣这钱心里舒服。"
林智诚搔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着。卫东关切地问他腿怎么样,小诚拍拍假肢说没问题,比真腿也不柴。卫东说:"别人眼里你是残疾人,可在我王卫东眼里,你比正常人不知要强多少倍。你现在欠缺的,就是没文化、读书少,有时间你要充充电,不能总是小打小闹,我还指望着你进军房地产市场呢。"王树生喝得红头涨脸,脚下有些打绊。出来方便的时候,正看见妹妹和小诚在走廊里有说有笑。等他从厕所出来,妹妹已没了影子,小诚抽着烟想着心事,嘴角浮着笑容。啥美事,看把你乐的,王树生一捅他。林智诚实话实说。"这合适吗,亲戚里道的,别人会不会说闲话?""有啥不合适的,举贤不避亲嘛。凭我的实力,凭我林智诚这些年打拼出来的信誉,什么工程都不在话下!"
儿子四岁时,王树生一狠心送进厂幼儿园。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带大婷婷已经不容易了,再拉扯个孩子吃不消。王斌叫着爸爸,哇哇的哭声针一样扎着他的心,王树生佯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好不容易才说服妈,他知道,只要自己心一软,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儿子倒还乖,很快适应了幼儿园,只跟爸提出一个要求:晚上第一个来接我!
儿子不在家,白天轻省不少。秋天风干物燥,正是装修的好季节,王树生抽空把爸妈屋子粉刷一遍,换了铝合金窗框。老人不喜欢滑溜溜的地砖,他没动水泥地面,只改了上下水,安装了淋浴器,换上了坐便。自己屋子没怎么动,只铺上了方格瓷砖。杨丽华拿墩布墩着地,累得满头大汗。在厕所哗哗地涮着墩布,她问丈夫,小石也三十好几了吧?
"他跟小环同岁,小四十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杨丽华有意给丁媛说媒。她不知道,地震后小石追过丁媛,当时丁媛心有所属,惦记着王树生,委婉地回绝了他。现在听媳妇说出想法,王树生含含糊糊,说你有点瞎操心。杨丽华把墩布拧干,晒到阳台上:"怎么叫瞎操心呢?媛媛是我儿子干妈,我的好姐妹,我可没你那么心狠,她的终身大事,我这当姐的不管谁管?"
杨丽华是个热心肠,说做就做。丁媛听她说完,只是笑了一下,这在杨丽华看来是羞涩,是默许。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丈夫,催他抓紧问下小石啥态度。王树生到厂里还没来得及跟石柱说,厂办就打来电话叫他过去一趟,说石厂长找他有事。进了厂长屋,石柱扔给他一根烟。"嚯,红塔山。"王树生捏手里没舍得抽。石柱说:"还有多半条,你拿走。"
嘻嘻哈哈说笑了几句,石柱脸一绷,问起大家对改革方案的意见。厂子减员增效方案职代会上已表决通过,可下面抵触很大,实施不了。王树生说:"下岗这事摊谁头上都不干。我今年四十五了,也在你分流的年龄段,我想问一下,你们当官的订这个方案时,有没有为我们工人想过?大伙为厂子打拼了这么多年,除了炼钢不会干别的,这么一下子把无一技之长的老工人轰到社会上,他们靠什么谋生?这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说不好听的全家人靠这份工资养活。这么做,不等于把老工人逼上绝路?你们搞得是不是过分了?"
"炉长,我的大炉长啊,你不了解全面情况。搞减员增效,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也是根据咱厂现状不得已而为之。下岗自愿,厂子没有轰谁走的意思,富余人员分流到三产等辅业,干好了没准工资拿得更多。这些,都是有制度保障的。"
"制度是一回事,执行落实又是一回事。谁还不知道,下岗分流就是变相失业。还有,减员光减工人,你们当官的怎么不减?刚才我上楼,每个办公室都满满当当的,可都在干些啥?织毛衣的,看报纸的,侃大山的,就是没干正事。说增效,你们少吃一顿大餐能省下多少钱?"两人的思路就像两股道上的车,越跑越远。石柱本想让王树生帮他底下做做工人们工作,现在看他抵触这么大,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就说:"好了,不抬杠啦。炉长,上次你要去二工区我没答应,想知道为啥吗,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汽车沿厂里的水泥路前行,路两边树木杂草蒙着一层灰,钢锭、线材凌乱地堆放着。现在钢铁行业不景气,号称十里钢城的厂区,一些高炉已经停产检修,车旁走过的工人也都懒懒散散的。王树生不禁为企业捏了一把汗,产能过剩,钢材滞销,照这么下去,厂子非黄了不可。不过蓝色彩钢屋顶的二工区倒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好几层楼高的、上面标着醒目外文字母的转炉机轰鸣作响,车间里却看不到一个人。王树生正纳闷呢,石柱带他走上旋转铁梯,原来工人都在空中操作室里。屋里开着空调,透过弧形玻璃墙,能清楚地看到几十米外的转炉。他不禁心生感慨:同是炉前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自己和兄弟们挥汗如雨干半天,炼出的钢却卖不动,人家在这里轻轻松松的,生产的特种钢还没出厂就找到了婆家。
操作台上,几名工人熟悉地操控着电脑,调整着炉内温度,不时敲击几下键盘添加辅料。头顶几个大屏幕,显示着各道工序。看厂长来了,有人起身让座,石厂长说忙你们的,边问起生产情况。这时脚下微微震颤起来,外面炉火熊熊,钢花四溅,一炉钢开始出炉……
王树生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没想到以前他和石柱憧憬过的全封闭自动炼钢已经成为现实。再不需要炉前鏖战,再不用长勺取样,再不用肉眼判断钢水温度,而且终点碳、温度命中率90%以上。既然先进到这份上,还要他这个经验炼钢的技术大拿干啥?王树生感慨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落伍了。面对这些年龄比他小二十来岁的炉前工,他的心里发生了波动。
杨丽华还惦记着介绍对象的事,回家就问小石的态度,没想到丈夫先犹犹豫豫地说出厂里减员分流的事。杨丽华一下子急了:"不行,谁下岗都中,你不能下。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你看你,眼睛整天红的跟兔子似的,手上胳膊上经常带着燎泡,腰腿也让电扇吹出了毛病。到头来厂子就这么对你,说轰走就轰走,这太不公平了!"
杨丽华越说越气,像温顺的小狗露出了牙齿:"石柱,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拍着胸口想想,这么多年我们树生对你咋样?从前一个组时,树生处处关照你,把提干机会让给你。你当了官,树生又处处维护你,从没找你办过事,给你添过麻烦。没有树生,你能有今天的风光?树生对你那么好,你却拿他开刀,你还是个人吗!"
王树生拉住媳妇,杨丽华一甩胳膊,说我去找他,让大伙评评理。王树生在门口挡着媳妇:"这么晚了,闹腾啥。一刀切的几百号人呢,又不是我一个,他当厂长的也有难处。"
"咱家就没难处?孩子越来越大,过两年送个好一点的小学,一年要上千块钱。婷婷马上要上大学了,正是花钱时候。爸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以前有单位兜底,看病住院花不了几个钱,现在医改改的,一场大病就能拖垮一个家庭。这时候你要下岗,一年少开多少钱,这个窟窿拿啥补?"
怕把儿子吵醒,王树生让她小声点,拉丽华坐到床上:"炉前工你也知道危险性,打结婚那天起,你就为我牵肠挂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身体不行了,离开这个岗位,也不是啥坏事。你想想,总不能为了那点钱,把你老公整个人都搭上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丽华眼泪汪汪:"树生,这我都懂,你就是一分钱不拿回家,我也不说啥。我这是气不忿,觉得让人家赶走很窝囊!"
做了一晚上工作,杨丽华才勉强同意不去厂里闹。不过她想,有些话还是要找找石柱说道说道。这时,儿子踢蹬了被子,迷迷瞪瞪说尿尿,王树生拿过来尿盔。他从厕所倒尿回来,杨丽华问介绍对象的事怎么办,他说接着进行啊,明天我就去和石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