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因着是新人需要教规矩,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叫柔嘉跟着卢妈妈在厨房里负责烧火劈柴等粗使活计,有不周到处便让卢妈妈尽量管教。这活计说轻不轻,只说这劈柴一项,便是许多人宁愿去洗马桶也不愿接下的累活。更何况这样的天时围在灶前烧火,汗流浃背不说,那份热也够叫人受得了。
好在卢妈妈暗地里叫人帮着柔嘉做些,自己又往上虚报一些量,柔嘉这才勉力熬了下来。
转眼间,到了苦役司已经半个多月。
这夜散了工下来酷热难耐,一身骨头都要散架似的疲累倒在床上,柔嘉却破天荒的梦见了母后的身影。
梦境中,母后依稀还是临别时的那身装扮,最后一眼看她时,染血的霞帔绚丽如凤凰七彩流光的羽翼。
只是这羽翼最后却在黑暗里渐渐褪色,变得凝重而褴褛。依稀还听得母后的哭声,含悲忍辱,如同一把利刃一般,生生刺进柔嘉的心里。
她陡然从梦中睁开眼,摸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为何,醒来之后便着了梦魇一般,痴痴地盯着破旧的房梁,眼角见得一只硕鼠“吱吱”叫了一下,从熏得黢黑的房梁上跑了下去,踪影全无。
她没有忘记,将自己发配到苦役司之前,萧锦彦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他要用尽各种方法来折辱自己,将自己送给孙元靖为妾?真到那时,自己与母后,该是如何的羞愤绝望?
不,自己不能继续这样在这里待下去。
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脑子里,就像此刻她盯着那一闪而过的硕鼠的身影一般。
她的眼光,随之转向了深邃的夜空里。
黑漆漆的夜里,四周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间或有人在睡梦中发出不雅的磨牙响动。一屋子龌龊的被铺床褥,一股子骚臭难分的气味。
她被湮没其中,浑然一体。
一滴泪无知无觉的滑了下来,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身边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她就如同从前那样,闭着眼躺在母后温暖馨香的怀抱里,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娇女生活。
或许是在梦里,她喃喃自语的转身说道:傅柔嘉,别害怕……
长夜,炎热,无眠。
这日烧完火便例行要去备柴,一走到柴草间里,见引火的茅草已经不多,柔嘉正琢磨着告知卢妈妈一声,下午要去再运点上来。
一转身的功夫,便见一个人风风火火从门外闯将进来。
定睛一看,这人居然又是云儿,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
柔嘉心里吃了一惊,心下却是有了计较。当下也不说话,只侧了身子,抱了一堆干柴就走了。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呸声,柔嘉只当做没听见。
这天晚上,打着大通铺的下房里头又传来一阵阵的哀嚎声。
这等事情一般都是惯好弄权耍威风的孙婆子出面斡旋,偏偏她这日晚饭时吃了点酒,进来时就有了三分醉意。一见又是云儿那丫头揪着柔嘉坐在身上厮打,当下就露出了一口黄牙兜头一口浓痰吐过去:“不要脸的下作东西!你这才刷的马桶,马上又要作死了!大晚上的,你这是要掀了屋顶做吊死鬼!”
云儿一面疯了似的厮打着柔嘉,一面叫嚣道:“孙婆子,你也不问事就骂我!这小蹄子作死,好端端平白无故的,黑了心肠在我的被铺里撒了一泡的尿!你瞧瞧,这叫人怎么睡!”
说着,就要去抖自己那床被褥。这会功夫,柔嘉终于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发被抓的稀散,脸上也被指甲抓了几道血痕,半边脸都火辣辣的疼。
众人平日里都见柔嘉沉默寡言,是个老实巴交的性子。又都是厌恶那云儿嚣张跋扈,因此少不得就同情起柔嘉来,只一心以为是云儿又来使坏弄鬼。
一时看过去,云儿抖开薄薄的粗棉褥子,黄黄的凉席上确是有一股子尿骚味。
柔嘉见状也不多说,只反复辩解自己一整日都在灶头边忙活,根本就没有进来下房里,更没有做什么缺德事。
孙婆子见自己居然还轻易断不了这个事,心中如何不恼火?想着两个女孩子终日给自己寻事,大晚上的也不得安生,心中怒气勃发,便指着二人道:“你们两个,明日一早去河边刷马桶,阖府里的马桶,都给我仔细刷干净了!再吵,索性一起淹死在了河里才好!”
云儿一听就要晕过去,她气得跳脚大骂,孙婆子也不和她罗嗦,叫了两个人按住她就是一团裹脚布塞进嘴里,然后又是一顿打骂。
闹腾了一会,大家都乏了,丢了被打得一身伤痕的云儿一人缩在地上,抽抽噎噎着垂头流泪。
屋子里吹了灯,黑得跟地窖似的。唯一一扇可以打开的窗子被几个和孙婆子交好的几个婆子占了,热气一浪一浪的,闷得柔嘉手心里都是汗水。
辗转了半晌,柔嘉终于爬起来,摸索着走到云儿跟前,朝她伸出手来,道:“你睡我那铺去吧!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下!”
没想到对方只是含糊的“呸”了一句,便理也不理。
柔嘉等了一会,便取出怀里卢妈妈偷偷给的火折子,照亮了之后把她双手捆着的绳索给解开了。
“啪!”的一声,云儿一得自由又是摔了一个耳光过来。
柔嘉避也不避,只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就这点本事?只能在这里窝里横?你可真是够让人瞧不起的!”
说着,扭头就往外走去。
柔嘉打着火折子去了一趟厨房,灶间日头里她煨了一个烤红薯在灰烬里。原本想着明早做早餐的,这会功夫既然睡不着了,肚子就有些咕咕乱叫起来。
自从来了这里,柔嘉就再也不想过去那些生活。卢妈妈也是变着法地接济她,私底下留下一些稍稍好些的饭菜,背地里塞给她,她也不再拒绝了。再加上日常用来果腹的一些粗粮杂粮,什么能咽下去的她都一块咽。
说来也是奇,就这样的日子,她居然还渐渐长出了一点勉强裹住肋骨的肉。就是那从前总是娇弱多病的身子,似乎也渐渐变得皮实了一些。
柔嘉坐到灶前的小凳子上,取了铁钳正低着头往里头拨弄着,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响动。
回头一看,居然是云儿跟了出来。
柔嘉终于将那个红薯找了出来,顾不得烫手,连忙把它夹到了手里。顺手轻轻一掰,一个灰不溜秋的红薯就拦腰二段,露出了中间微黄的肉。
一时间清香四溢,柔嘉站起身来,递了一半给云儿,自己埋头吃了起来。
“你不恨我吗?”柔嘉手里的红薯都快吃完了,云儿这才终于问了一句,手里的红薯还没动。
柔嘉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好笑地看着她:“我恨你干什么?恨你打我?还是恨你作弄我?”
云儿点点头,道:“是啊,我看不惯你那副清高样,我打你,我有意捉弄你,我让你受罚……这些事情,难道你就不恨我?”
柔嘉嘴角一咧,白了她一眼。
“我恨你?我没那个多余的心思!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吗?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无处可依吗?我恨你,我真没那个功夫。”
柔嘉说着,走到云儿面前,伸手拿过她手里那半只红薯,道:“我没力气和你打架,我也不必讨好你什么的。我要做什么自己心里很明白,你要做什么呢?云儿,你这样只会令自己更加不好过。”
云儿闻言浑身一震,她抬起头,然后又低垂下眼帘。最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幽幽叹口气,道:“你不明白…….”
柔嘉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来了这里的人,难道谁没经过些九死一生?别告诉我,你就觉得只你一个人受苦受折磨了。”
“那你说说 ,咱们这样的人,到底该怎么活啊?”云儿不啻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当下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才问。
“该怎么活?自然是平常心活着吧。就像卢妈妈一样,我看她就从来不怨恨什么的。”
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柔嘉的眸中渐渐燃起。
云儿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无限希冀,又不敢肯定地茫然道:“平常心?那是什么心,我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心里很苦,想想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我就害怕……”
说到此处,她忽然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着柔嘉,不可置信地说道:“莫非……你还真想在这里熬一辈子……”
柔嘉摆摆手,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想,我就希望,咱们以后别见了面就跟斗鸡似的。真的,我不想跟你打架,咱们讲和,以后好好相处,好吗?”
云儿似是有些不信,过了片刻,却又踟蹰地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拉住柔嘉伸过来的尾指。
两只手在尚有些许红烬的灶前轻轻勾住,云儿对着柔嘉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道:“好,咱们以后不打架。”
第二天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一早上两人就跟在另外几辆马车后面,被打发跟车去河边洗刷那整整几车的马桶。
两人都是一夜没有睡好,因此一路上都是默不作声地走着。
跟车的除了她们两个,自然还有个出来看守的侍卫。柔嘉见前面几辆车后面的人不少都是旧日秦宫之人,便心下更加有数。
而侍卫们出来河边之后,便开始嬉笑打闹,看来,这一处的守卫还真是不严。
但是这一层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因为这一条河几乎环绕了整个摄政王府,所以,想要遁入河中逃走,这个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
马车到了河边开始卸物,云儿和柔嘉两个吃力的地搬着那些沉重的合盖桶子。看守的那个侍卫远远看着,有些还捂住了鼻子,躲到一边自顾自地说起了家常。
云儿惯常来这里洗马桶,所以对周边的环境很熟悉。她指着整条河对露出好奇表情的柔嘉说起了附近的地势及风景,柔嘉用心听着,不时点头,实则是记在了心里。
原来这条河便是南齐西江的一支分流,此时她们所处的位置,正是摄政王府花园的下游一带水域。往上走就是摄政王府水榭,门口有侍卫把守。往下走却是西江的汇流处,沿岸有不少民居宅院。
云儿又道说,中京的有钱人家大都聚居于此,所谓是富贵成邻而居。大户人家大都设有花园水榭,其中风景更加是繁华绮丽。柔嘉这时仔细看去,果然隐隐见得远处是一片烟红柳绿的富贵景象。
柔嘉原本不会水,还是那日在浣碧池里被萧锦彦死按着头才被迫学会了潜水。她生性聪慧,后来在灶房的时候,硬逼着自己将头脸整个伸进装满水的铜盆里,居然发觉自己真是学会了憋气入水。如此,也算是萧锦彦教会了她一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技艺。
不过虽是如此,她仍不敢大意,为求稳妥起见,她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要先弄清楚附近的地形再做打算。
夏日里河水清亮,晨曦里伸手进去也不觉得冷。云儿和柔嘉两人沉默地搬着马桶,见那看守的侍卫和马车夫都挪到树底的清凉处去乘凉了。
两人一面说着话,直到把车上的东西都搬完了,这才各自对视了一眼,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汗珠之后,便开始撸起袖子干活。
云儿干活的时候颇为专心,她手脚麻利,虽然脸上一副嫌恶兼且十分讨厌的表情,但是不一会,手边刷干净的马桶就排列出了好几个。
而柔嘉则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重复着手里刷洗的动作。
柔嘉小时候骑过马,那是父皇身体还康健时,每月里都会带着一众皇子公主去木栏围场狩猎一次。涉猎出众者,还有彩头奖励。因此柔嘉不怕马,而且还会骑马,但之所以会相处这样的巧计,还是得益于曾经亲眼见过的后宫争斗。
说起来自己想的法子其实也十分简单,不过,如何瞒天过海还得有一点伎俩才是。
这一日,直到中午时分,日头已经十分炽烈,两人才弯着腰站起身,终于将满满两车的马桶都清洗干净了。
次日,亦是如此的反复。
孙婆子罚了两人连着清洗三天的马桶,因此,柔嘉打算等到最后一天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