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大齐中京皇城,三月初三,女儿节。
摄政王萧锦彦二十有三的寿诞,府邸内,处处张灯结彩,所见之处,屋檐瓦舍金碧辉煌,堪比后宫内苑之奢华。虽是白昼里头,因是寿诞喜庆的缘故,故而也挂了不少茜红色纱灯,以博满堂紫气的彩头。
萧锦彦出来时,穿着一袭赤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
众人齐齐见礼,摄政王萧锦彦年轻俊美的面容上看似并无多少喜意,只是随手摆道:“起吧!”
众人躬身候着摄政王坐下,这才依次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府中掌事的内监击掌过后,便立即有悦耳的丝竹声天井内的花丛水榭中缓缓升起。
两队年轻美艳的舞姬旋身进殿,一路蹁跹若蝶戏花间。七彩纱裙随节奏踏足洒开,一时聚拢五人为一组,一时游离散开去,若花粉飘飞入花丛之中。
“臣妾拜见摄政王!祝王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两位美艳的姬妾,得体地献上自己手绣的寿礼,而后,被萧锦彦左右一圈,抱在了怀里。
世人皆传,摄政王萧锦彦其人好美色好权势,王府中姬妾无数,常换常新,曾有好事者造谣说,此人乃“不可一日无妇人”
可是,于宗室牒册之中,他却只有一位早年迎娶的正妃曹氏,再未册立其他的侧妃。便是众多的姬妾,也属于无名无分的那种。
女色,于他来说,是调剂,也是如物品一般随意的一件东西,可践踏,可蹂躏,可丢弃。
眼下,正妃曹氏正在后院应酬一干女眷贵妇,因此,这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卧在他的怀里。
“王爷,请吃奴家为您剥的葡萄……”柔若无骨的双手,乖巧地献上一颗绿茵茵水灵灵的波斯玛瑙水晶葡萄。
能够在摄政王身份服侍的女子,不消说,自是美貌天成的。这一位,雪色肌肤之上,媚眼如丝,樱唇含春。薄薄一片抹胸下,春光微露。
萧锦彦向来懂得享受女人的侍奉,再说这两姬妾已在身边有些日子,底细都很干净,因此也不多想,张口便笑纳了美人的殷勤。
“嗯,王爷,今日的人参果可是新近上贡到京城的,不如您试一试味道如何?”另外那一位姬妾自然不甘落后,马上就侧身滑进他的怀里,将柔滑的身子挨着他的胸口开始撒娇博宠。
没想到,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却令到原本形容风流的摄政王萧锦彦立即变了颜色。
原来那姬妾不经意间,挨到了萧锦彦胸口处的对襟,微微的一点刺痛,锐利而绵长的传来。
“王爷,奴婢瞧您袍子上沾了点酒水,不如去更衣?”见主子神色微妙,深得萧锦彦信任的王府总管李德全,连忙上来圆场。
“也罢!本王便去更衣,诸位请自便。”萧锦彦的脸上,辨不清喜怒颜色,只是薄薄的唇边,隐隐抿起一丝怒意。
偏殿屏风后,自有人仔细去查看那件被人做了手脚的衣衫。
一枚细长尖锐的绣花针,被巧妙的别在他襟前的盘扣里。被那姬妾侧身这么不知深浅的一压,正好刺进他的心口位置,扎出一点嫣红的血渍。
再深一点,只怕就要伤及心脏。
此时那长针被取出来时,嫣红一点血,仍残留在针尖上。
“还好,针上没有毒。王爷,您放心,奴才这就去查清楚来龙去脉。”李德全处变不惊,立即将此事包揽上身。
萧锦彦的目光如冰,在他白胖的脸上扫了一圈,嘴角是寒霜一般的笑意:“还好?在本王的王府里出了这等事情,你还能说,幸亏这人没有在针上下毒?”
李德全一个哆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跪下磕头。
萧锦彦知道此时外头还有一大帮人等着,自己不好在这样的时候出了纰漏。于是也不多话,转身往外走去。但心中,也隐约猜到了这绣花针的来历,嘴角的笑容森冷而意味悠长。
王府后院,往来皆是做工的奴婢。人人都是行色匆匆。
“李总管,就是她!”
人来人往的浣洗房,忽然走进了一群人。众人簇拥下,一个身穿紫褐色绸衫,腰间系有玉带的白面太监,在柔嘉的眼底缓缓行近。
中京城地处南方,三月里已是微热的天气,洗衣房里个个都忙的脚不沾地汗流浃背,他白胖的脸上却一滴汗都没有。
这人她曾经见过,虽然时隔久远,始终也还有点印象。而李德全进来之后就眯着一双眼睛,那细细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却仿佛薄而尖锐的刀锋一样。.
“哎哟!李大总管,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管着洗衣房的孙婆子闻风连忙撂下手里的牌九,快步过来堆笑赔着小心奉承着。
李德全的脸上有种锐利的杀气,缓缓地瞥了孙婆子一眼,不紧不慢的吩咐了几句。
很快,柔嘉被人推搡着跪倒在他足旁,双手缚住在后,脸庞被人扳着抬起来。
李德全接过左右递上来的一方锦帕,按了按鼻尖上几乎看不见的薄汗,细声细气地说:“就是你这贱婢?咱家还真是没想到啊,你还真能耐呢。王爷饶了你一条贱命,如今你却自己不晓得珍惜。真是,啧啧!”
李德全似是对这罪魁祸首并不意外,也不陌生似的,少卿只是摆摆手,便道:“来人!带她走,看王爷不活剐了她。”
自亡国之后,进摄政王府快有小半年了,柔嘉从没踏出过洗衣房半步,这天走出来,才发现后头原来尽是些迤逦的亭台楼阁。
一目望之,那园林恢宏壮丽,比之昔日北秦的皇家林苑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咚!”她被粗暴地推倒在青砖地上,膝盖刺痛作响。
那萧锦彦身影一出,四面的人都跪下去,连李德全也变得畏畏缩缩起来:“王爷。”
萧锦彦此时已换了外头深紫色的外袍,底下是一身月白地云龙纹缂丝单衣,行动时,下摆的山石海水纹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拂动,那绣工女红繁复华丽,已是无以复加。
他穿着日常居家的薄底轻靴,不紧不慢一步步踱过来,仿佛恣意的漫不经心。
一根冰冷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眼睛漆黑如最深沉无尽的夜。
望见她那一脸巧夺天工的梅灰斑痕,再想想自己从前看过的那张骄傲无忧的面容,他的眼底忽然掠过一丝意兴盎然,仿佛是兴致盎然:“傅柔嘉,又是你。”
诚然,北秦皇室多美女,亡国之后更有无数美人都投入了南齐后宫中。可就算是他已经见惯了各类绝色佳人,但那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却依旧是记忆犹新的。
更何况,她傅柔嘉还曾经顶着北秦最美公主的名号----——哪怕而今看来,她一脸麻斑的伪饰,令得这名号分外可笑。
他终于正眼打量她,时方盛暑,院子里没有一丝风,烈日下走了这半晌的路,几缕散乱发丝粘腻地贴在她脸颊上。
一件薄绢衣衫也汗湿透了,贴在她身上。
他这样俯身望去,眼光正好看见她微敞的领口,十五岁的少女,初潮刚至,那胸前的蓓蕾也萌出了绽放的春意。
他目光越过那一脸刺眼的斑痕,只见微微起伏的胸,腻白如凝脂,浑圆的线条尽掩在衣衫底下。
美好、稚嫩、一览无余。
他于是招了招手,李德全连忙趋前一步:“王爷?”
他不耐烦地仍旧招了招手,此时饶是李德全近身侍奉多年,仍有点摸不着头脑。正迷惑间,只见那衣衫褴褛的浣衣女却忽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刹那恍惚日色忽炽,艳光绚丽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
她渐渐挺直了身体,看向眼前的萧锦彦。
这张脸,她记得很清楚。
犹记得,宫破的那个冬日……
那几乎是她记忆中生命里头最寒冷的一个冬日,那天下着好大的雪,漱漱簌簌的雪声仿佛每一片都落在人心间。
寝宫里垂着三重帩纱帘子,帘外的梅花开得正好,幽幽寒香,脉脉动人,但阖宫上下,哪还有人有这等心思出去踏雪赏梅?
十一月的洛都,因着战乱,早已寒冷如同九重冥府。皇后寝宫大殿中,一大早,后宫诸人便已聚齐在此。
一脸悲戚的侍女们手里都捧着数条用来悬梁的素帛,那是凌皇后昨夜早就预备好的,按着份位高低,宫中体面的后妃女眷,每人一条。
柔嘉站在母后身边,看着母后逐一分派下去,那些领到素帛的女子都是面如死灰。
那么多的美人,一个个的,就此凋零。
无数熟悉的面容黯淡下去,凄厉的哭声被吹散在尖啸的北风里。
就在昨夜里,宫中便已得到消息,皇帝所率的大军兵败于赤水河畔,在东晋和南齐两面夹击之下,皇朝洛都已经被攻破了。此时远处隐约的厮杀声仿佛一下子被剪断,四处都是可怕的沉寂,静得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知谁人出门未带上门扣,外头随风卷来阵阵梅香沁人,连带着冷风阵阵入骨。
四周皆是那样的静,静得连风里席卷而来的风沙落地都能听清。
看着母后泪流满面,柔嘉也仿佛痴了,她清澈的明眸此时双眼呆怔。面对死亡,如此近在咫尺的死亡,忽然间,她的心一下子静下来。
死,其实又该有何惧?比起这两月余来凌然窒息绝望的重重惊悚恐惧,那种夜半醒来隐约可听见宫廷内外女子的嘤嘤哭泣声,她忽然觉得,也许,早早地解脱,清白地死去,反倒是一种幸运。
十几年来,她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她是北秦帝后宠爱的掌上明珠,是倍受呵护的矜贵嫡公主。可是,她绝不是孱弱畏死的懦女。
世人都将女子的贞洁看得比性命更高,她堂堂的一国公主,又怎能以身事敌?
唯有一死,方能保全这一世的体面与尊荣。
将素帛抛上高高的横梁,踩上那张凳子将头颈伸进去时,耳畔仿佛还有凄厉的叫声在远处传来。
有风吹入殿中,风里有梅花清冽的寒香,周遭的一切在眼前渐渐模糊,深吸最后一口气,她在极度的火热窒息里已经濒临失去意识。
“啪!”全身的重量忽然失却,剧烈的疼痛令她浑身一缩,跟着有人反手扭过她的手捆住,胡乱地拨开她散乱的长发,立刻嚷嚷:“华容公主,就是她!”
“还有这个,她是皇后!”
柔嘉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宫中的几名内监,他们持着剪刀等利物,在将自己和母后统统捆起来之后,便在母后的寝宫内一番翻箱倒柜,将许多珍宝收入自己的囊中。
为首那人却随手扯过割断的素帛,将清醒着的柔嘉捆了个结实:“这两个女人,都是有些分量的,一会儿将她们献了出去,准能为咱们讨来不少好处。”
柔嘉闻言欲要痛斥,却被人随手塞住了口。
外头此时又有人来报,疾呼道:“快快快,大军已经过了二门处了,咱们快些出去迎接。若是晚了,只怕要被人抢了这头功呢!”
“那这两个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把门锁起来,派人在外面守着,难道她们还能插翅膀飞了出去不成?”
几人就此锁上门离去,柔嘉待要挣扎,原本昏迷过去的凌后却忽然扭过头来,以目示意,让她少安毋躁。
柔嘉双手被缚,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被捆了双脚的母后挣扎着爬进内室,而后在梳妆台上的最底层暗格中,取回一盒精美的白瓷描花胭脂盒。
柔嘉认得那个盒子,那是母后和容妃前些日子才刚制好一盒胭脂膏,母后命人制作的时候,神色十分是肃然,且再三严令,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分毫消息出去。
据说这香膏,用的是容妃祖传的秘方,叫作梅花影怜。
而到了此时,柔嘉方才知道,原来这香膏竟然有这样的妙用。
很快,她如玉的肌肤上便仔细的敷上了那层带着梅花清香的紫灰色脂膏,凌后一边敷,一边含泪嘱咐道:“柔儿,这都是天意啊!你这么年轻,就是上天也不忍心让你跟着父皇和母后一起去死的。你要记住了,从今往后,你活在这个世间,便是再苦再难也要不忘初心。母后生你的时候,为你取名柔嘉,只求你这一生柔善和美。活下去,活下去你才有希望,活下去,你便承载了母后的希望……好孩子,你要记着,不管他日如何落魄凄惨,在心里,你都永远是北秦的公主,永远是母后的骄傲,你要好好活着,走出这深宫之后,你要活出母后这辈子所没有拥有的幸福来……”
柔嘉睁大眼睛看着母后的一举一动,她不明白母后此时想要做什么,可是本能的不住地摇头挣扎。
只是她的双手被绑住,嘴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焦急的流泪。
虽然不懂得母后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可是,她却生起一种不好的预兆来。
果然,不多时之后,两国大军的铁蹄就破门而入。母后被抢头闯进来的两个看起来身份不低的东晋将士左右打量一番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带走了。
临别时,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柔嘉,那眼神里有一种坚毅而强大的力量。在那个无比寒冷的冬日里,她的目光,给了柔嘉奇异的温暖和希望。
母后毅然绝然而去,再不回头。她身上九幅精绣华丽沾血的锦缎裙摆,在柔嘉的眼底渐行渐远,拖拽成一幅凤凰的羽翼。
当黄昏时分终于来临,几名内监将自己推攘进勤政殿中时,柔嘉一度以为,自己会羞愤欲死。
但事实上,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践踏着自己家国天下的人。
他,曾经被她当面斥责过的南齐三皇子,如今的南齐摄政王,萧锦彦。这一个名字,在这数月以来,却比任何恶鬼修罗来得更加令北秦上下惊怕。
世人传说中的萧锦彦年轻英勇,却暴戾阴狠,野心勃勃。自一年多以前,齐帝去世,太子萧玉盎登基为帝,不到半年却又病逝之后,南齐众臣便拥立了年方两岁的幼太子萧昊炜登基。
而萧锦彦,也就此在太后傅静姝的推举下,成为摄政王,自此权倾南齐,手握重兵。
其实此时观之,虽时隔两年不见,其人亦终究变化不大。容美色厉,戎装银甲之上,灼目犹可见血。抿紧的唇下隐约仍有青葱胡须,唇际有冷漠不屑的笑。
冷冷地扫过一眼她脸上的伪饰之后,萧锦彦便微微将脸一扬,身后的军医旋即上前来,几个人对着柔嘉的脸一番周详的打量之后,便对萧锦彦禀道:“这脸上的麻斑是一种药膏抹上去的,不溶于水。只是这药方早已失传,微臣等无能,一时半刻之间,只怕难以配制出消解的方子来。”
而后,一声尖锐的嗤笑于声直抵入她的耳膜之中。
“傅柔嘉,你以为将自己一张脸弄成这个样子,本王就会饶过你了吗?你听清楚了,我如今给你两条路,一,装扮齐整,此后以姬妾的身份侍奉本王。二,终生为奴,操持贱役至死。”
语毕,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种深深的嫌恶与不屑,还有一种无可言说的憎恨。
仿佛从前那个在她面前温文尔雅,在月色下拦住她去路的华贵皇子,原本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猛兽。而他所赠予她的那句褒奖之词——倾国倾城,原来竟是意指今日。
原来,早在当年,他便已经有了狼虎之心。
没有丝毫犹豫,她咬牙一字一顿,忍泪含血地回道:“萧锦彦,你这是痴心妄想!”
他似饶有兴致地伸出两只手指头来,夹住她的下巴,在其上面狠狠的磨砺了一番,继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道:“是吗?到了这步田地,你居然还有胆量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本王当真是痴心妄想么?好,很好!”
说完,他重重的将其推倒在地,留下一句:“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着将其押回中京,充入王府辛者库,永为贱役!”
末几未几,又回头留下一句:“本王等着,你在死之前,是不是会懂得回头来哀求本王垂幸于你?傅柔嘉,你以为你就真该是被上天厚宠珍爱的那个金贵公主么?”
柔嘉跌坐在地上,冷冷地目送着那个背影离去。
她的眼眸中没有泪,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那个背影。她要将他的样子,一点一滴的刻进自己的心里。
苍天为证----——这一刻,这个人,她将永生不忘。
此时,在摄政王府的浣衣房里操持了半年的苦役之后,她亦是毫无惧意的冷冷地看着他。
她知道,自己是为的什么要在他衣襟上别的那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