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吸引他与齐国来使注意的,却不是那扇面的美丽,而是玉峥公主傅静姝,在这样的场合,却独具匠心的选了这样的一柄扇。
一柄来自齐国的上等罗扇。
果然是十分聪明,懂得进退如仪的女子。
萧锦彦嘴角带出一丝笑意,隔着人影看着她,见那乌黑的鬓旁翠华摇摇,年轻的面庞在璀璨的珠光宝气里亦不会黯然失色。若论容貌的话,傅静姝也算是极美的,美得精致而富有心机。
只是看了半晌,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依稀是另外一个人的脸庞。那样的一双明眸,里头溢满了天真的欢快与清澈。那笑容如此明媚和煦,其中的暖意甚至令他禁不住生出妒忌。
只见了一眼,他便再也无法忘却。
看遍了女席,并不见她的身影。他便知道,这样的场合,她也许是并不想露面吧?毕竟,她不想远嫁,已经有人自愿代替她去了。想来,此时的她定然是笑得天真而骄傲,只以为上天真是处处厚待她,所以赐她事事如愿?
萧锦彦放下手里的金樽,凝神看着不远处旋转在猩红色地毯上翩翩起舞的身影怔怔出神。
半响晌,才见他终于启齿,轻慢有力。
“柔嘉。”
薄薄的唇中几乎没有热力地吐出这两个字,眼底深处似两簇火苗在燃烧。旋即,唇角微微上扬,露出鲜见的一个微笑,诡异而意味深长。
而宴过大半,他起身随宫人去偏殿更衣,也想就近出去透透气,呼吸一口殿外清新的夜风。
不想,却在琼华殿不远的凌月台看见了她的身影。
想来她只是顺道路过而已,身上此刻是端庄的素白短襦长裙,半臂外挽着雪绡纱。这样的装束,放在眼前的夜宴锦绣之中,应该是十分素雅的穿着。
可是就是这一身白衣胜雪,徐徐走在往那凌月台而去的台阶上,也似昙花吐露,只一瞬的风华,便已然绝代无双。
凌月台在琼华殿的后面,见她往那边而去,萧锦彦才想起来,今夜原是十五。南齐与北秦的女子,都有在月圆之夜对月祷告的旧俗。
难怪,这夜外头的月色这般的好,皎洁如同新雪。
心念一动,便让身边的内侍退下,自己就近从花丛中抄了一条小道,赶在了她的前面。
风挟着花草暖香迎面扑来,吹得人衣袂飘然。他隐身在一处假山石旁,见到宫人提了灯笼走在前面替她照着脚下,朦胧的一提晕黄灯光,绰约看见那鞋尖上绣的蝴蝶,蝶翅上缀有细小的银珠,步行来时微有铃声,零星的杂草枯枝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音。
傅柔嘉正是准备登台望月祷告,不曾想长阶转角却斜剌里走出一个身影,像突然袭来的猛兽般的突兀。
她一惊之下步子微滑,身边的侍女连忙搀住她,扬声问:“是谁?”
萧锦彦挟着一抹淡笑,回道:“齐国三皇子,萧锦彦。”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眼见那身影从暗处转到灯火前,填金刺绣薄罗长袍,刺的人眼底一阵疼痛,黑暗里颀长的身影,如芝兰玉树般临风而立。
不得已,傅柔嘉只得上前道:“原来是殿下在此。”
萧锦彦不意她居然肯落落大方地相见,想起初见时那个眼神,便笑道:“公主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句话暗含无尽嘲讽与挪揄,傅柔嘉与身边的侍女都听得十分明白。只是凌后当日再三嘱咐过,若再见此人,绝不能有丝毫冒犯。
因此柔嘉唯有装作不懂,回道:“殿下何出此言?”
随后,跟随傅柔嘉而来的一个年长些的教引嬷嬷便出声提醒道:“殿下,公主赶着时辰要祭月祷告,还请殿下借一借道。”
萧锦彦也不纠缠,只是侧身避让之后,在柔嘉经过的时候,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恭维话语。
“此次来秦,见到公主之花容月貌,果然是——当得上倾国倾城这四个字。”
“什么?”
柔嘉原本已经走出了几步路,闻言却又扭头过来。不想,那身影已经举步离去,仿佛丝毫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一般的。
“你们可听见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柔嘉只觉得满心不安,看着那快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其后有幽幽冷香袭来。而细品他那句话,更是让她觉得心头一阵发凉。
见公主有些惊惶的模样,身边的嬷嬷便开解道:“不过是三皇子殿下称赞公主美貌罢了,公主,时辰快到了,咱们还是先上去吧。”
傅柔嘉哦了一声,心里却越发觉得疑虑和忐忑。待走到凌月台上的时候,见着天边那一轮圆而皎洁的月亮,她才静了静心神,自侍女接过香支,跪下开始对月祷告。
此事自齐国使臣回国之后,柔嘉也渐渐忘却了。因着凌后的百般宠溺,她在秦宫中的日子也愈发的肆意而欢快。待三个月后,九月初九的那天,齐国再度遣人来中京帝宫,这一次,却是正式的交换婚书,并昭告天下,秦与齐两国,缔结了姻亲之盟约。
而秦帝与凌后也决定为玉峥公主另改封号,经礼部和三司再三细思之后,最后定下来的封号,为金晽。
那段时日,凌后虽忙碌不堪,却也派着身边的女官跟着女儿,除了不许她出现在金晽公主与华妃母女眼前之外,其余的事情,倒也由着她去。
柔嘉自是有些不解,她不知道母后缘何对华妃母女戒备这般深。但身边的教引嬷嬷都十分隐晦地告诉她,大抵是因为她的缘故,金晽公主才远嫁齐国,而她出现在华妃母女跟前,只会刺激的她们更加失衡愤怒而已。
而柔嘉闻言只会又有多一层茫然,她问道:“可是母后如何告诉我,是金晽姐姐自愿嫁去的齐国?这件事,怎么你们个个都有不同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嬷嬷们一听这话,方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连忙告罪,只说一切便如皇后所言,自己只是胡乱嚼舌而已。
如此一来,柔嘉心中更是不安。她本是十分活泼好动的年纪,因为此事,却开始时常独自一人发呆出神。但凌后不许她去见金晽公主,身边的人自是严守此令,即便是她闹了几次,最后仍是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
最后,是直到金晽公主出嫁之后,柔嘉才找着机会,亲自问了自己的母后。
凌后自然只会说,一切都是金晽公主的本意。更何况自己将华妃从冷宫里赦出来,还晋了她的份位,也算是对金晽公主背井离乡一个莫大的慰藉。
话说到这里,柔嘉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嬷嬷所说的一切竟然是真的。自己不愿意远嫁齐国,却连累同父异母的姐姐做了替嫁之人。再想起那晚见到萧锦彦时,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她更是心底由衷地不安而懊恼。
自那以后,柔嘉就知道,自己此生是亏欠了姐姐静姝的。只是此时的她未曾料到,假以时日,自己需要为这份亏欠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
时光冉冉,金晽公主出嫁之后,秦宫又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然华妃持着女儿做靠山,屡屡在宫中挑衅犯事,但因着有凌后的百般忍耐遮掩,总算是波澜不惊地度过了这个新年。
开春之后的阳春三月,齐国便有来使送来一纸喜讯。原是金晽公主傅静姝怀上了太子的第一个孩子,而按照名分,这孩子既是嫡子,又是太子萧玉盎的长子。
若金晽公主能一举得男,便是稳稳地奠定了她太子妃的地位。如此这般的好事,真正是叫一直悬着一颗心的秦宫众人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
故而消息一经报上来,就连秦帝也亲自往华妃宫中把盏言欢。
而秦宫的宁静时光也在这期待中一日日逝去,这年九月初三,金晽公主在齐国东宫产下一名健康的男婴,此子出生之时,据说红光漫天,笼罩在东宫上空久久不散,相师皆称其有大贵大吉之兆,是以自出生之时起,便备受齐帝与献皇后章玉恩的宠爱。
三个月后,恰逢金晽公主之子百日宴,齐帝在宴会上下旨册封此子为皇太孙,赐名昊祎。
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秦宫,秦帝在欣喜之余,自是对金晽公主的生母华妃也愈发温柔体贴起来。眼见华妃得宠之后,之前那些尖酸刻薄和嚣张气焰总算是稍稍平顺了些,凌后和后宫诸人见状这长舒了一口气。
而这一年的新年也格外得寒冷,白雪巍巍,实是历年来少见的严寒。后宫中,宫人们拨弄着暖炉火炭,偶尔发出几下“呲呲”声,反衬得大殿愈加静谧,窗外落雪之声清晰可闻。
原本以为这年的新年总算可以过得舒心安宁些,只是世事往往十有八九不如人意,就在大年初八阖宫欢宴之后的次日一早,华妃所住的永和宫传来噩耗——华妃疑似中毒身亡,早起的时候侍女发现异常时,已经全身发青,口唇吐血,四肢冰冷之余更是全无气息。
这消息一经传到凤藻宫中,凌后与皇帝都是大吃了一惊。帝后两人立即赶去永和宫,但见得华妃死时的惨状之后,两人都是相对无言。
一种深深的不安与忐忑的阴影,随着华妃的死,笼罩在了秦宫的上空。
而华妃的死讯,终是要报与远在别国的金晽公主知晓的。为着此事,凌后与皇帝还差点起了争执,事因一些臣子主张此事要先行隐瞒下来,待到合适的时候再报与金晽公主知晓。
而凌后却以为,自己在华妃之死上面本来是行得端坐得正,如此一来,倒显得畏头畏尾,心中有鬼一般,主张立时便将噩耗如实报去。
最后是帝后两人在寝殿中为此争执了一顿,惊醒了住在凤藻宫东配殿的柔嘉。
彼时柔嘉正是午睡才起,身上仅穿着一身九云樱桃红百合裙,上身被侍女匆匆披上一件月白色的兔毛对襟坎肩,见得母后的寝殿中有被掼掷在地的茶盏碎片和茶渍,只揉着朦胧惺忪的睡眼,迷茫道:“父皇,母后,你们在说什么呢?声音这么大,儿臣都被吵醒了。”
凌后转头一看女儿,登时一阵心酸。她将柔嘉拢进自己的怀里,半晌才哽咽道:“无事,好孩子,你且回去吧!母后过一会再来看你。”
但柔嘉这天却没有等到母后来自己的东殿来看自己,事关这天晚上,为着审理华妃死因之谜,后宫诸多宫人都被关押了起来。内务府一片萧杀之气,就连被吩咐呆在自己寝宫中不得出门的柔嘉,也觉得周遭的气氛格外得肃穆。
而真正动荡的岁月,还是要从次年开春之后的三月说起。彼时身为齐国太子妃的金晽公主听说自己生母的死讯之后,公然发布檄文,斥责凌后专宠善妒,失德不贤,以至于自己的生母被毒死在后宫,此乃惊世的大冤。
檄文中更直指秦帝受凌后蒙蔽,致秦国朝中外戚当权,清流有学之士屡受排挤,而后宫中几位皇子都是凌后所生,其余的嫔妃便是侥幸生下孩子的,也多是公主。即使是昔年生下皇次子的杨妃,也早早离奇过世,其中自也少不了凌后的迫害。
综此檄文通篇下来,便将秦帝斥成了被妖后蒙蔽耳目的昏君,而皇后凌佩缜,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身负失德无才,善妒祸君,以及迫害皇嗣和宫妃这几样罪名,实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一代妖后。
同年五月初三,初夏。秦国多地发生旱灾,灾民们不堪忍受饥渴,而朝廷所派来赈灾的官员却还不忘中饱私囊。最终,灾民暴动,几地都有叛军揭竿而起,而后,西齐大军更与叛军将领时靖南联手攻入秦宫。同年十一月初,秦灭,与南齐东晋并列了百年的巍峨宫墙终于倾倒覆灭于茫茫白雪当中。
自此,秦宫昔日之辉煌秀丽,终成随风渐去的一阕绝唱。
只是,秦国已亡,但昔日那象征着君权神授的传国玉玺,却下落不明,渐渐成为东晋与南齐两国竞相寻找的一件旷世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