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带着郝青蓝的名片去大郝公司报到,没等他拿出名片说出早就想好的开场白,人力资源部的小姐倒像是一见如故的马上变得笑容可掬,立刻把王宣带到设计二室,对着一个个子不高、头戴耳麦的胖男人用较大的音量附耳道:蚊子,这就是郝总推荐的王宣,今天来报到了。
她的耳语理所当然地传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星罗棋布的格格子里应声露出了几张好奇的脸,唰唰地绕着王宣上下打量了几圈又各自缩了回去。人力部的小姐又对王宣说:“我们大郝的业务部下设五个设计室,这是二室的张主管。”
衣着散漫的张主管动作也很散漫,他没有取下耳麦,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只是从电脑前抬起头,对王宣伸出手:“欢迎,我是张斌,大家都叫我蚊子。我们这里不兴取英文名,郝总不喜欢,你有中文绰号吗?还是就叫你名字……”
“我们就叫他‘三号选手’算了……”格格子间里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不知为何,大家都不加掩饰地咕咕乱笑起来。
王宣尽量镇定着,并且保持着微笑,母亲说的话真管用:当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微笑。
不知是王宣的笑容起了作用,还是蚊子动了恻隐之心,他正经起来:“好了,你们别闹了。王宣,这是我们二室的客户资料和一些设计样品,你先熟悉一下,下午我们再谈一谈,希望你可以早点进入……”一边说着,他有些意味深长地对王宣点点头。
大郝毕竟是大郝,从客户分布到业务水平,都让王宣极为吃惊,他的幸运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但同时,第一天工作的感觉也比他所设想的要差得多。他注意到,今天总是有人借故到二室来看他,眼神古怪,有的还窃窃私语。就算是个白痴,王宣也能猜出:这些家伙在怀疑他的能力,他们认为他的进入,仅仅是因为外貌,并且恰巧吸引了副总郝青蓝而已。
这样的误解并不奇怪,并且好像注定会伴随王宣终身。从小学的班委,到中学的鼓乐队指挥手,到大学的晚会主持人,他每一次从小小竞争中的胜出最后都会被人们归功于他的长相。女的长得好看,人人羡慕追逐,推波助澜,使得她们愈加心比天高、傲气逼人;男的长得好看,却糟了,这成了抵削他实力的重要元素,似乎人人都可以因此而看轻、蔑视他,就算他最终获得成功,人们也会认为那是投机取巧的借光之作。王宣很早就意识到外貌带给自己的麻烦,他甚至跟人们一样,认为自己的外貌是一个轻巧却又关键的砝码,总会在命运的转机之处起到微妙的决定作用。
好在,王宣的困感得到了母亲及时的化解。还在王宣很小的时候,姚一红就用斩钉截铁的声调对似懂非懂的王宣进行过校正:没有关系,别人越是误解,你就越是要努力,用全部的能量和斗志赢得最后的胜利,给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王宣,这就是人生中如影随形的烦恼,很好,你从小就体味到了,你会比别人更早地学会摆脱逆境的技巧。
母亲的话听上去富有哲理和感染力,也促进王宣增加了一些在闲言碎语中生存的技巧,但她无法感知也无法解决王宣内心的问题:王宣慢慢地生出了另一种自卑或脆弱。在与旁人的交谈中,某些话题会令王宣特别敏感:他反感有人提及自己的容貌,并会马上加以生硬的打断;而任何关于个人能力的探讨和询问,又会加深他的紧张,他甚至会亢奋起来,语调变得急切、专注,试图进一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一整天,都没有人跟王宣说过话,他们都躲在格格子爬电脑,有的打电话,包括主管蚊子,除了谈稿子,其余的时间,他都扣着耳麦,对外面的人来人往充耳不闻,整个下午,王宣都在等他跟自己谈谈具体的工作,但他好像早就忘了这个承诺。直到下班,王宣只好主动站到他办公桌前:“蚊子,您说下午……”
蚊子把耳麦摘下,里面传出声嘶力竭鬼哭狼嚎的摇滚。他抬起头,眼神略显空洞,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没忘,我没忘。千言万语呀,只是,我不知跟你谈哪一部分比较好。”
王宣很吃惊,两个刚刚认识的上下级会有这么多内容么。正是晚饭时分,办公室人走得差不多了,蚊子拉着王宣坐到一张沙发上。
“这样,我跟你说三部分。第一主题,也就是主调,关于你在二室的位置。先跟你谈一下二室的特色。可以毫不自夸,设计二室是大郝最出活儿的部,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我们部门的收入要高出别的部二三倍,为什么?因为咱们二室的实力是最雄厚的。不瞒你说,他们个个都是我自己挑的,每次招新人,我都会跟着人力资源部一起出马,我没看中的谁也别想塞到这儿滥竽充数,郝总郝副总他们都知道我这脾气……你,王宣,是不是滥竽我现在还不好说,但你是第一个被硬塞到我这儿来的,并且是在我人手不缺的情况下。因此,你可以想象我包括其它二室成员的心理活动,这很正常,也是你无法制止的;你所要明白你目前在二室的位置,是尴尬的,是不被需要的。作为部门主任,我有义务跟你谈一下这个背景情况,你要做好一些心理准备,不是谁成心跟你过不去,你要理解,大家,只是不太喜欢你加入的方式和时机。
“第二主题,也就是辅调。关于你在二室的工作。这个月的活虽然多,但总设计费是固定的,各人的条块分工早已明确,从别人手上分单子给你就等于抢他的钱,这不太合适。因此,这个月,你手上暂时没有具体的单子,但你也不能闲着,那对你也是不公平的。我的建议是,你来做一部分完善、修改工作,也就是说,本部门所有的设计稿都交到你这里,你有权根据你的思路对其进行补充修改,如果你的修改得到客户认可,那再视修改程度从原设计者头上提成你的设计费,怎么样?其实,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的收入从我头上出……别,不用感谢我,这是郝副总郝青蓝叮嘱我要特别关照你的,我怎敢怠慢,就算舍身饲虎又怎么样,何况只是区区一些钞票?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好或者是太坏——明天正式工作后你会明白:我交给你的这活并不容易,干得不好,就是众人的活耙子;但如果你真有两把刷子,干得好了,你也会成为真正的明星,我们二室的所有成员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你。
“第三主题,也可以称为小调。是关于一点花絮。是这样……王宣,说实话,在没见到你之前,我很排斥你,从昨天郝青蓝向我推荐你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但是很奇怪,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并没有那么讨厌,我现在明白郝青蓝为什么会如此轻率地决定录用你了……好了,郝青蓝的想法我不想多说,她的诸多心血来潮之举也许可以说上三天三夜。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点:我喜欢郝青蓝,六年了,从我进公司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追求她,直到此刻。这在大郝公司的民间话语圈里是众所周知的,我想你也有权知道,以免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正因为此,如果在今后,如果我有些控制不住的、不那么善意的言行,请你见谅,当然,我会尽量忘我、尽量公正的对待你。毕竟,你目前还只是我假想的敌人。”
王向阳出差的时候,姚一红反而喜欢用香水。香水是适合一个人独自感受的,她最害怕王向阳在卧室里反应热烈地嗅嗅鼻子、表情激动——他俗气地以为那是性的暗示。
姚一红从书上看过,香水气味散发的过程分为三段:刚洒上去,扑鼻而来的那叫“头道”,清新天真、毫无保留;接着,香水进入了绵绵不绝的挥发期,这叫“主题”,漫长、稳定,持续有力;最后,香水的生命走到了晚年,这叫“基调”,余香袅袅,若有若无,像叹息,耳语,梦呓,心事浩茫连广宇。
晚上,姚一红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她的香水就正好开始进入“基调”期,淡得几乎闻不见,但一扭腰,一伸手,一抹头发,却又能感知到一股极为隐约的香气——这是姚一红一天最为沉醉的时分,奇妙的是:香气越淡,她的心事却越是沸腾。
一个心事沸腾起来的女人是没法安静入睡的,她只能翻身起来,寻找一些化解激情的物质通道。对,我们应该可以猜到,姚一红的通道便是影集和日记,大部分时候,她只是泛泛地翻翻,作一些蜻蜒点水般的回顾,似乎不忍通过深入的回忆来打破岁月对往事的屏蔽。
但今天不同,不仅仅因为王向阳的出差,最主要的是,她感到,在心理上,她的禁忌已完全打破,她可以借助影集和日记重新抵达二十多年前的河对岸,在河对岸,她想好好看看“他”当年的模样,也许,藉此可以帮助她准确地忆起“他”现在的样子,或者,还会在即将来临的梦中与他真的见面,面对着面眼看着眼说话……
姚一红从阳台上搬来梯子,为了防止跌倒,她把梯子抵在床头,为了便于接放,又从餐厅搬来一张高背椅。这种体力活向来都是王向阳的事,姚一红偶尔亲为,进进出出的忙碌带着点亢奋劲儿,几乎失却她一贯的从容优雅,不过,这代价是值得的,她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自豪:在壁橱最上面的柜子里,她果真找到了大学时期的影集和日记,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碰过这些旧物。
顾不上整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姚一红迫不及待地靠在梯子边打开影集,是啊,没错,尽管她跟“他”在整个大学期间都毫无瓜葛(可惜吗,也许并不,因为那时没有,现在才会有了,多玄妙呀,命运如此迂回的安排!),但毕竟是同班同学,瞧,还真能找到不少“他”的身影呢!到郊县采风的、到研究所参观的、在食堂聚餐包饺子的,他当时多瘦呀,衣服穿得一本正经的,不喜欢笑,就是对着镜头也总是阴着张脸,哦,还有这张,他什么时候还留过中分的特务头……姚一红又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呀,怎么当时那么黑呢,还留个粗辫子,天啦,这眼镜框,粗得都能当拐杖了!
姚一红边看边笑,又摇摇头,时间太残酷了,简直就是偷天换日、腐心蚀骨,怪不得呢,怪不得二十五年之后第一次重逢彼此都不敢相认。说实话,姚一红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毕竟是中年,开始胖了,胖得恰到好处,一点点双下巴,一小排抬头纹,几星星鬓角白,三分书生的随意,两分商人的精明,再加一分中年的落寞,如此饱满、丰富、亲切……在会议的酒会上,他在人群中走过来,向自己伸出手:姚主编,幸会……啊,你真的是我们班那个姚一红!我一看会议名单就有直觉是你,才女呀!都当主编了……
姚一红突然惊慌起来,她想不起她跟“他”重逢时自己当时的模样了,穿什么衣服了?那段时间胖吗?黑眼袋重吗?有没有化妆?尽管现在已采取不了任何补救措施,但姚一红还是慌里慌张的跑到梳妆台前,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皮肤保养得不错,但皱纹不可忽视,眼睛还是很亮,因而掩饰了眼袋,腰身还是很细,但胸部明显有些下垂……姚一红伸出手去,对着镜子里假想的“他”握起手,试图重现当天的会面场景:哦……唉呀,真的!是你!名单上干嘛印笔名?哦,你变了,要在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
姚一红投入地观察着自己的表情、动作、用词,并无情地加以评判:笑得太多!手伸得太直!为什么要怪罪他的笔名呢……
卧室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请进!”,姚一红的回答出于条件反射,她的视线还是盯着镜子,皱着眉生自己的气,并暗自感叹,为什么男人年纪大了会增加风度,女人却会减少魅力……
进来的是王宣。但他在门口仓促地停住脚步,他被他看到的景象吓住了——壁橱的门大开着,床上的被子被推到一边,取而代之是一堆旧日记本旧影集,张开的梯子横在屋子当中,旁边还抵着高背椅,母亲正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对着镜子。
“呃,您在忙?要不,我等会儿再来?”母亲显然让王宣觉得陌生和吃惊,好像是出于自卫,他用了极为客气的语气。
“没什么!不忙不忙!就找样东西……进来进来,正好帮我把梯子拿走……哦,不拿,等会儿还要把东西放回去……”姚一红迅速离开镜子,灵活地在一屋狼藉中走来走去,很精神的样子——但王宣还是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羞涩,没错,母亲刚才羞涩了。
不知为何,这让王宣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伤心,母亲这一羞涩,他就感到,她真的离开他了,他真的要失去她了。也许,从生日的那晚开始,母亲的心就已经不在儿子身上了。王宣,你以后只能是一个人了。
“哦,宣儿,你有事?来,坐吧,要不,咱们到书房谈。”姚一红现在又成了母亲了,只一瞥,她就知道,儿子有话要说。
幸而灯光不够明亮,幸而王宣还可以把话换一个开头,他不准备谈过程了,只讲结果:“一个好消息,妈妈,你说得没错,我真的找到一份工作了!今天去报过到了。”
“真的,是哪里?规模怎么样?合同怎么签的?底薪是多少……”姚一红不可避免地俗气起来,以至完全忽略了王宣眼底的悲哀。
“大郝传媒。”
“你说是哪里?是大郝吗?”除了喜悦,姚一红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她几乎是有些怀疑地重复了一句,好像王宣在骗她似的。
“怎么,有什么不对?”王宣反问道,是啊,谁都不会相信,他这样毫无经验的应届毕业生会被大郝录用。
“没有,没有,那公司当然很好,简直太好了!没错,你是最棒的。我就知道,你会自己找到工作!”姚一红的回答有些不对题。接着,她很快地抿了抿嘴唇,好像竭力咽下去什么似的,没有再追问别的什么。
接下来就是有些突兀的庆祝,姚一红的兴奋也有些夸张,她甚至另外换了衣服,又开了红酒,利用相机的自拍功能给自己和儿子拍了一张碰杯状的合影,又逼着给王宣拍了单人照,并抱怨王宣没有把合同带回家拿在手上做纪念道具。
一边忙碌着摆弄镜头,一边开始碎碎叨叨地发表感想:“唉呀太好了,我真没想到你进的是大郝,大郝前景很好,是市里民营企业上的头把交椅,我在一份内参上看到,可能明年上半年会酝酿上市……你也不要太得意,要想在这样的大公司出人头地,要付出更多……这方面,我会给你很多忠告的,好儿子,你放心,即使我个人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但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我相信,五年,不,也许三年,你就会成为广告界的新星……”姚一红把酒一口气喝光。
这个晚上,王宣终于没有对母亲说出他进入大郝公司只是缘于一个有些暧昧的偶然,以及由此带来的尴尬境地。他有些奇怪母亲为何没有问到细节,但她若是问了自己又会说吗?恐怕也不见得。
王宣听话地与母亲干了杯中酒,却只是为了庆贺自己选择独自面对困境的勇气——对于这份美满的工作,很显然,这对母子的关注点不在同一条直线。
晚上很迟的时候,王宣才想起来给父亲发了个短信,后者却很快打通家里的电话,铃声在深夜显得分外刺耳。王宣握住听筒,听到的是跟母亲大同小异的询问、热切的鼓励与盲目的厚望,连用词也一样……广告界的新星……王宣边听边笑起来,对父亲与母亲来说,这真是少有的意见一致。也好,家中这些日子里看不见的硝烟终于可以真正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