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都上班四五天了,王宣还从未碰见过郝青白——大郝的老总、郝青蓝的哥哥。就是郝青蓝,他也没遇上过。其实,不要说老总了,就是别的人,他也基本没有交往。这可能跟王宣的工作方式有关,他像个勤勉、虔诚的超级农民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趴在蚊子给他指定的那台电脑前,着了魔似的盯着二室出品的每一幅设计稿,试图找出任何一点破绽或生硬之处,以施展自己不知是否存在的才华。
蚊子的自信是有道理的,二室的这些家伙,虽然平日里一个个阴阳怪气、举止乖张,但活儿还真是干得漂亮,近乎无可挑剔。这让王宣感到了危险,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疑的泥淖,也许,他没日没夜所寻觅的只是子虚乌有的存在,他的工作本身便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笑料,充其量只是配合蚊子的设计在进行一种行为艺术……最终,他会因为无所事事而被蚊子顺理成章地赶出二室。
不,也许蚊子还没那阴险。在王宣接连几天令人沮丧的“白卷”之后,还是蚊子给了他一点半是鼓励半是奚落的刺激。蚊子还是戴着大耳麦,一边踩着节拍一边扭到王宣桌前:“伙计,不是听说你书法很好吗?怎么没见着派上用场?”
王宣正憋着一个想法呢,见蚊子发问,心中一激灵,索性不卑不亢地说开:“的确,我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这几天我看了一下,我们二室的作品以纸质媒体的平面广告为主,这一载体的广告受众是略倾向于保守的中年及以上人士,因此,广告内容也以滋补保养、减肥美容、休闲旅游、品牌服装、生活耐用品等为主,尽管广告创意各有不同,但文字标语在其中的作用都非常突出;不知你以前是否注意到,同样一行文字,手写体和印刷体对阅读者的吸引力是不一样的。而现在,大部分广告的主题标语都选用了各种电脑艺术字体,尽管美观简洁,但平面媒体上充斥的本来便是电脑字体,如此一来,广告作品中的文字便完全淹没其中,难以引人注目……我有一个建议,对主题广告词,可视宣传内容相应采用人工软笔书法、伟人笔迹、作家手稿、儿童幼稚体、手写英文体、人工涂改草稿等不同形式,以增加广告的个性化、人性化色彩,更多的吸引受众注意力……”
蚊子显然有些惊讶,但他很快表现出一个主管应有的赞许表情,接着,在看了王宣用自己的书法试做的一些修改稿后,更是大为动容,他第一次拔掉耳麦,很亲热地拍了拍王宣:“妈的,你这强盗,在抢我的工资!不行,我们得跟客户加收人工笔迹的版权费,真是便宜他们了……”
工作上虽然打开了一点点局面,但这并没有完全解除王宣的心病——人们并没有因为他一些创意上的小小突破而改变对他的成见,那种淡淡的敌意和戏谑还是如影随形,最令他感到别扭的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绰号。
三号选手!他们轻快活泼地喊着,有的还亲热地略去后缀:三号!王宣不答应,他们就重新喊,三号!王宣!他们一点不嫌麻烦,好像呼喊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娱,为了相视一笑,为了调节一下气氛。
四周看看,好像也只有蚊子算是稍微近一些的了。这天,正好母亲打电话来让王宣在外面吃饭,看着蚊子有些徘徊的样子像是晚饭还没着落,便邀他一起去吃龙虾。
蚊子也不推辞,套着耳麦跟着王宣就走。埋头吃完一大盘龙虾,然后奓着两只手:“天下没有白吃的饭。说吧,有什么事。你呀,像个清清白白的好孩子,真挺讨喜的,我相信,其实我们二室每个人现在都挺喜欢你的。”
这说到了王宣的痛处:“算了,那他们为什么还总是喊我‘三号选手’,喊完了还那种样子的笑?这算什么?蚊子,就是死我也是个冤死鬼呀!”
“三号选手,不知是哪个家伙想出来的,精辟、生动、好记!平常想广告词怎么就没这种灵感的!……也许,他们是一种想当然的误解……你呀,不必当真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过一阵子,大概就好了,反正我从来不喊你‘三号选手’的……”蚊子只是打了个太极,并没有正面回答。
“……”王宣很丧气,低着头不想再说话。过一阵子怎么可能好呢,这个暧昧之词到底在暗示什么?
“王宣,不要介意……因为,这里面牵涉到郝青蓝的一些往事,虽然我很清楚,但我不想在背后乱说,她是我最心中洁净的圣地……这样,我补偿你一下,给你讲点她哥哥郝青白的八卦怎么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听别人的隐私会好一点……”大概是吃了王宣的嘴软,蚊子也算体恤了一下,亲切起来。
“你一定对大郝的一号人物挺感兴趣的吧?很想认识一下可却老见不着他人是不是?别否认了,都这样儿,刚进来的人都这样……不过,在大郝,见郝青蓝易,见郝青白难。这兄妹两个,是有分工的。郝青蓝你是知道的,为人亲和,专业也强,主要负责公司的内部管理;郝青白呢,就跟妹妹不一样了,他这个人很有距离感,跟员工基本上很少直接照面,而且脾气有些暴躁,偶尔到公司来,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乱发脾气,这方面是跟郝青蓝没法比的……不过,他对我不错,也许是因为进大郝较早吧,跟我一拨子的,但凡有点本事的,都跳出去单干了,我呢,只要青蓝在,就算外面有座金山银山,我也是不可能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青蓝的缘故,总之,郝青白一直对我不错,有时还单独喊我出去吃吃饭,聊聊天,我知道,在青蓝的事上,他一直想帮我……所以,跟你说实话,尽管青蓝那里一直毫无进展,但看看青白这里,我就知道,最终我会……”
虽然竭力掩饰,但蚊子的表情还是稍微露出点得色,尽管这跟王宣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奇怪,他还是感到有些不高兴,听蚊子这样的口气,好像郝青蓝怎么样也逃不出他的包围圈、最终一定会抱得美人归似的。谁说,郝青蓝一定要嫁给他的?真是的!王宣在心中不平起来。
大该是注意到王宣的表情,或者蚊子自己意识到什么,他很快打住:“走题了走题了,这说到哪里去了……还是接着说郝青白,按说我不该背后说他,主要,今天是想替你化解化解心思……他这人呢,真的有自己的一套,我很服他,用两个成语叫长袖善舞、所向披靡,因此,在大郝,青蓝主内,他主外,整日阶的就是在各处吃喝玩乐,也不知用的什么糖衣炮弹,上面一些关键人物全都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大的项目,如绕城高速、地铁二号钱的户外广告位代理,就算是走招标的形式,怪了,到最后都笃定了是咱大郝的盘中餐……所以,尽管他有着莫名其妙的坏脾气,但大郝的人都还是服他的,没有他,大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规模和地位,我们的银子也决不会拿得这样爽快……
“可是,你绝对不会想到,这么个响当当的成功男人,这么个广告界大腕,却是个戴绿帽子的——这个流言也是最近才传出来的,有细节有情节,人人津津乐道,拦也拦不住的四处传播,什么广告也没这么高的效率这么好的效果……唉!多令人痛心多叫人意外,那么八面来风、左右逢源的一个人,倒被自己的老婆给剁剁卖了!都是场面上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请不得先生告诉不得人’的丑事儿……所以说,你呢,一时半会儿是更加难见到郝青白了,他得有一阵子不出来的,最起码,公司里面他是懒得来了,反正,郝青蓝独挡一面不成问题,我们心齐,全都衬着她呢……”
王宣听得心中有些吃惊,出于自律的习惯,不想问得太多,只是讷讷地听着。
“不过,王宣,这事儿,不要乱传。流言止于君子么,我当然算不上君子,但你要做个君子……唉,对我来说,最大的打击是,这样一来,我迈向郝青蓝的旅程是要更加漫长了。我倒不是怕郝青白帮不了我,关键是,你不知道,她哥哥对她影响挺大的,这下子更要害得郝青蓝对婚姻失去信心了,说不定真要当一辈子老处女了,这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呀……”
“呃,郝副总,她多大了?”那天在“早点茶社”,他就存了这个疑问,这才有机会说出。
“怎么,你不会也对她感兴趣吧?不过,也正常,公司里面,她的Fans多了去了,老男人小男人的都挺迷她……你们呀,最后一起当我的陪练员算了,就像长跑一样,我就拚着这辈子跟她跑到底,她一天不结婚,我就一天不停止……噢,郝青蓝三十五了,比郝青白小十二岁,听说他们中间本来还有两个兄弟的,不知怎的,后来都没了,反正他们家挺奇怪的,也没有父母,就剩下这一老哥一小妹,现在好了,用他们的话说:一个是绿头CEO,一个是金领MAD”
“什么是MAD?”
“就是处女maiden的英文缩写呀,不好意思,这是我们二室的最新创意。”
“她都35了……还是MAD么?”王宣奇怪自己怎会如此好奇,竟然脱口而出跟蚊子讨论起这个有些无礼的话题。
“这个,嘿嘿……有待我去验证。小子,不要再问了,再问下去我会怀疑你的动机……”
蚊子笑着拍拍王宣的背,王宣也连忙笑起来,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好笑了,怎么问这么多闲话呢,当真被蚊子说得不服气了,要把郝青蓝从他的爱情包围圈里抢出来么?真是太可笑了、太不可思议了、太没有逻辑了……
今天的电话中,姚一红感到“他”的语气有些沉郁。自他们重逢以来,他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种软弱,对这份软弱,姚一红毫不吃惊,也许,她是早就在等着吧。
——重逢后,姚一红发觉,他的性情比之从前是大变了。作为一个商人,无疑,他比别人要多些儒雅之气,多些高屋建瓴的意思,那种游刃有余、顾盼有神的风度非常出众,该说笑时说笑,该严肃时严肃,在一群中年男人中,无疑总会成为中心。但姚一红发觉,在顾盼有神的表面风光背后,“他”还极深地埋藏了一种特别的情绪,像落寞,像阴郁,又像无助,常常的,他的眉骨会猛地一跳,脸上突然掠过一阵阴影,非常怪,接近病态,正是这份看不清的、似是而非的东西让姚一红死去多年的爱情触角复活过来,以至牵起肚肠连起心,日想夜思。
在情感上,姚一红天生喜欢做救世主,本来,在王向阳这里,她就怀着做救世主或改造者的理想,但后者偏偏那么顽固不化那么缺乏情调,她的一腔柔情毫无施展余地,只得化作了凶巴巴的坏脾气和各式各样的冷嘲热讽。其实姚一红不喜欢这样,她深信自己一定还有另一面,那多情、温顺、体贴的一面。也许,她会在“他”这里发现并实践另一个理想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