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红今天很高兴,高兴得进入了一种大度的平静,她以为自己很内敛,善于掩饰,但还是泄露了,到刚才,已经有三个同事夸过自己的气色了:“姚主编,有什么好事呀!这么开心,满园春色关不住,快说来听听……”
姚一红只能笑笑,真正的好事跟真正的坏事一样,是说不出来的。
第一,儿子昨天的反应令她满意,如果,王宣当时有一点点责问、怀疑、难过或任何其它情绪化的表情,对姚一红来说,那都是致命的,会放大一百倍一千倍来阻碍、打击她下面的行动。但是,不,王宣昨天表现好极了,绝对理智。她欣慰地感到:儿子真的成熟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潜移默化、费尽心机的教养没有白费,也许,对自己的决定,他有不同的想法,可是他把握得多好!有了这样的控制能力,她就更加放心了,以后,他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真的可以完全的放下心来了……
第二,按照原定的计划,她知道自己朝理想中的目标已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现在,可以考虑第二步:去跟王向阳挑明。就姚一红看来,第二步要比第一步容易一些。离婚这件事,最大的障碍或者说最大的突破口其实就是王宣。只要在儿子这里说开了,取得了知晓和默认,做母亲的就不会再负疚或羞惭了;当然,王向阳那里,也是一道小坎儿,但坎儿并不等于障碍,姚一红甚至有点盲目的自信:谁知道呢,说不定,王向阳会跟做儿子的一样,表情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了。
因此,姚一红现在考虑的不是如何跟王向阳开口,而是何时跟王向阳摊牌。姚一红一向觉得,办任何事情,事机很重要,事机选准了,把握就有了一大半。
姚一红下意识地看看桌上的电话。今天,她还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他”是谁呢?姚一红还没告诉过任何人。因为,从目前来看,“他”跟自己还算不上什么,她竭力让她与“他”的关系维持在最原始的状态——同学关系。是啊,只是大学同学而已,只是很多年没有联络而已,只是最近在一次会议上重逢了而已,然后才像无数对老同学那样,有了一些私人间的联系,这样才慢慢地就近了,像两只错失已久的小船在各自的河道里飘流了半生之后,出于偶然或必然,他们重新汇入同一条河流,徜徉着、彼此观照着或远或近……
其实在大学里,“他”给姚一红的印象就很深,因为“他”是少数几个没有对姚一红表示好感的男生。我们知道,一个班上,公认的出色的有魅力的女生总会吸引一批追求者,这当中,当然有真心爱慕的,有些是重在参与想碰碰运气的,也有些跟风的,觉得好玩在里面起轰的,总之,到最后,从表面上看,对姚一红表示好感、趋前绕后随时效劳的男生就有一大帮了,但是“他”,偏偏就是那几个“少数派”里的一个,为此,姚一红反倒对他印象深刻,感觉“他”有点性格,有点头脑,当然,这离真正的爱情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一种大体上的好感。后来,毕业也就毕业了,从来没有再见过,也从来没有联系过,反正,像很多的同学一样,差不多都记不清对方的长相了……
就是现在,坐在办公室里,坐在一大堆等待签发的稿件中间,姚一红好像又突然想不起“他”的长相了,真的,最近她老是有这种感觉,像突然不会写一个常见的字,像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情,或找不到一串关键的钥匙似的,她动不动就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大学里的模样记不清,现在的模样也记不清,她常常想着想着就急出一身汗来……这是怎么回事呢!想不起来也不至于这么急吧——姚一红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她感到非常奇怪。她试着分析其中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因为最近见面太少?
刚刚重逢的那一阶段,他们曾经连着见了好几次面,迫不及待地交换各人手中仍然保持联系的同学的情况,当然,也顺便谈点别的,各人的工作家庭什么的,有时是一边吃简餐一边谈,有时又是在音乐会开场前的那一小会儿,有时,就坐在他车上,把手机关了,漫无边际地聊,一会聊得相视大笑,一会儿又半天感慨无语;有时,吃饭或喝茶的时候,他们会突然停下来,盯着对方,像突然沉浸到面前的这个人里去似的,又像是在追问或怀疑:对方是谁,自己又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坐着?这样看着?
按照常理,人们都会觉得中年人的情感粗糙迟钝,就像一块被反复播种、收割的土地似的,已经不容易再孕育出新鲜的情感之果。可对两个老同学来说,背景就不一样了,本身便多了几分怀旧与温情的意思,好像现在的交往是出于一种惯性和内在需要,是在延续他们的青春岁月……更何况,主角之一是姚一红,这么一个典型的文人气的女人,对情感之旅似乎总有着跃跃欲试的念头;而“他”,真是想不到,竟也如此沉迷!无疑,“他”手里的工作是很忙的,还有家庭,可是却好像完全没有顾忌似的,只要有一丁点儿时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约姚一红出来,随便在哪里,只要坐在一起,哪怕就半小时,“他”好像就满足了、平静了、舒服了,然后,高高兴兴地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
这样子一阵子之后,事情的线条和脉络就清晰起来,他们都知道,发生了,有什么发生了,在他们的目光之间。也好,这样,他们就一起定心了,放心了,安心了,像撒下了种子之后的农民似的,一心只等着春雨的来临。
他们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到原来的生活和轨迹里,几乎就不见面了,特别是最近这大半年,“他”跟她之间的主要联系方式就是电话,而且是办公室的固定电话,他们从不互相发短信——那会显得轻佻和随意;也从不利用私人手机在大街上或汽车里联系——那种不清晰的通话效果、背景的嘈杂混乱都是后工业化的、令人焦躁的。在这点上,他们有着共同的默契,他们喜欢从容的、古典一些的交流方式,而办公室,那种严谨的氛围、固定的陈设、偶尔走动的人影,可以恰到好处地带给他们一种半公开的、安全的心理暗示,他们的通话好像因此显得更加放松、值得信赖。
当然,他们的谈话内容也是与办公室电话相配套的。他们会各自谈一些工作,谈谈书,碟子,音乐,但一般都谈得很肤浅,点到即止,不作特别深入的探讨,有时还谈谈天气、新闻什么的。如果有人无意中听到他们有条有理、缺乏激情的对话,准以为是一对平淡相交的熟人正在没话找话地闲扯。其实,这也许正是他们的本意:他们看重的根本不是谈话的内容,而是这种方式,这种互相聆听的动作,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心醉神迷、心满意足。跟年轻人不同,他们要的不是内容,恰恰就是形式本身。
迄今为止,他们还从来没有谈过感情方面的事,彼此从不相问,好像这个问题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根本不值得谈论。姚一红对此很满意,在她的理解中,真正浓厚醇烈的东西反倒是“如盐入水、淡而无形”的,一经过试探、表白、誓言,便酸了、烂了、朽了。
是的,现在我们看到了,就是为了这个“他”,姚一红女士才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启动了她的新生活理想——但姚一红本人并不承认这个说法,照她对王宣的解释就是: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王宣才一周岁的那年,就已经确立了这个计划。
但我们知道,计划,特别长期的计划,十年规划、十五年规划什么的,都是相当务虚的,到最后谁还当真去一一追究呀,就算姚一红她本人,她可以对着良心说一句,如果没有遇上“他”,她真的会一丝不苟地去启动这个“离婚”工程吗?但是,凑巧的是,机缘就是如此巧合,就在姚一红计划中确立的这个离婚之年,她与“他”重逢了——不知是因为她的计划而诞生了这个重逢呢还是因为这个重逢而推进了这个计划——不管谁是前因谁是后果,事实都一样,对姚一红的意义都是重大的,她感到一股力量,推动她不顾后果往前走的强大力量,像命运之手似的,像爱情女神似的……
当然,毕竟是女人,在心思恍惚的低潮期,姚一红也会陷入不安,是否,这只是一种简单的偶然的浅层次的重逢,不带有任何暗示和指向的,他们的关系只是……?而不是……?想到一半,姚一红又会匆忙地摇着头迅速地扑灭这怀疑的火苗,怎么可能疑心呢?这是污辱“他”也是污辱自己,如果不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存在,在他们这个岁数,以他们这种身份,他们绝不会那样地坐在一起,那样地看着对方,一直看到最里面的寂寞与呼唤,如此严丝合缝,如此情深意切,正是姚一红这二十二年最渴望的精神之旅……
好了,什么都不要想了,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解放自己、恢复自由身。她相信,“他”一定也在进行着同样的事情——他们之所以还在彼此间保持着富有节制的交往,是因为他们都在顾忌着生活中的樊篱;他们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安详平静地每日通话,也是因为他们深知:他们正在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彼此什么也没承诺,她倒开始忙着离婚——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有些不合情理,但情感热烈的女人往往缺乏理性,姚一红并不例外,更何况,在感情上,她是有道德感和原则性的,她不能做个背叛的女人,那对王向阳不公平,对自己是不尊重,对“他”也是一种不重视。
事情的顺序就应当是:必须首先走出离婚这一步,然后,才有资格去跟“他”真正开始。
这跟人们找工作不同,跳槽的人都喜欢骑马找马,先有下家再丢上家。但感情不能这样,它必须是纯粹的,不掺杂进任何患得患失的、精明的、自私的东西。因此她只能,先丢了这匹马,再去找另一匹马。
趁“他”的电话还未进来之前,姚一红拔通了王向阳的手机。于她而言,这已是相当主动的姿态了。
王向阳出差了,要三天后才回来。姚一红是急性子,她要先跟王向阳约好,提前敲定的约会会促进自己做好语言和方式上的准备。尽管王向阳不是敌人,但姚一红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在心理上藐视、在战术上重视”。
在陌生的城市旅馆里接到妻子的电话,这是很罕见的事。王向阳在感激和惊讶中把手机贴近耳朵,却听到姚一红没有温度的简短命令:“是后天回来吗?晚上别回家了,我请你出去吃饭。记住,洗完澡换了衣服再出门。晚上六点,仙霞食府。我要跟你谈一件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