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交辞职报告了,并且推荐王宣接替他的工作。他的辞呈一式四份,人力资源部、郝青蓝、郝青白各一,自己留底一份。
一个跟随大郝六年的元老级人物突然提出辞职,这成了继王宣与郝青蓝关系升级后公司里的另一个重大新闻,稍微有点推理能力的人都知道,这不是偶然发生的,蚊子的辞职是一个故事之后的附庸故事,就像买一赠一似的,对喜欢看热闹的人来讲,不管这故事是喜是悲,反正,有聊胜于无,生活变得有趣了许多。
在递交辞呈之前,蚊子请王宣出来吃过一次饭。
像从前一样,他们习惯于坐在街头的露天餐馆,晚风吹到脸上,陌生人在周围大声说笑。蚊子对王宣笑笑:“不好意思,前几次都是你请我,今天该我了……我们,还是吹啤酒吧。”
王宣没有笑,他知道这次是蚊子有话要说了。他点点头,简直有些严肃了。
“王宣,别看我整天拖拖散散的,心还是蛮细的。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即使是撤退,也要体体面面不紧不慢的。我准备向他们建议,你来接替我在二室的工作……你很合适,当然,最后会由他们来决定……”
王宣听出蚊子是准备辞职了,但没有说什么,没有吃惊、挽留以及对他的推荐表示自谦或谢意——他不想打断蚊子。蚊子辞不辞职、自己接不接替,这都不是今晚的谈话内容。
果然,喝了一会儿酒,蚊子又说话了:“王宣,我不想虚伪的、超脱的祝福你们天长地久……因为那根本不可能,恕我直言,王宣,我感到,在郝青蓝这里,你,其实是有很多变数的……”他看看王宣,后者没什么表情。“你不会善始善终的,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分开了……你说,我说得对吗?”
王宣避开蚊子探询的目光,又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不过,什么叫善始善终,难道共结连理、白头到老便是善始善终吗?”
蚊子笑起来:“对对对,你讲得有道理。好合好散、分道扬镳那也是一种善始善终。不过,我呀,没办法,我不喜欢那种局面,特别不喜欢在郝青蓝身上看到这种结果……所以,我走吧,提前走,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你们一直这样好下去……”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没信心呢?你认为我其实……不那么爱她?”
“这跟爱没关系,这只是一种规律。王宣,你真的很年轻,22岁。所有知情的人、大郝的这些同事们,每个人都会这样看你的,每个人都对你没信心,我想甚至包括郝青蓝她自己,她也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她这么快的,就把心和……身体全给了你,只是想赶在你离开之前。”
王宣没有话可说,蚊子的预言像箭那样射中了他,他却不疼,也不震惊,他知道,这大概就是一个趋势了一个事实了,他本人也是无力左右的。这让他舍不得起来,像旁观者一样舍不得郝青蓝来,那么好的青蓝呀,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到最后我为什么会离开她呢?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性,难道就不会出现奇迹?
“来吧,王宣,别愣在那里,生自己的气,或乱发什么誓……唉,怪不了谁,谁爱了,谁就有弱点了,我呢,我的弱点被郝青蓝捏着,郝青蓝的弱点,又被你捏着,等将来,也会有一个女孩子,再捏着你的弱点,这就是我们的劫数……算了,不说了,多喝点儿,为了青蓝。怎么样,把我们的最后一顿晚餐送给亲爱的青蓝吧。”
蚊子的辞呈被郝青蓝压到了设计稿下,她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看过,故意不看,就像她故意对蚊子的爱情熟视无睹似的。对蚊子的心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更深有感触,更加有动于衷。
这么些年,即使不算一号选手、二号选手及后来的王宣,因为本身固有的美貌、因为后天修学的才干、因为身外之物的金钱,向她表示过爱慕之心的人有过不少,但大多数理智者在受到郝青蓝宛转的拒绝之后,都会平静地转身退却,似乎那本是意料中的答案;少数狂热的,拿出些劲头做出苦恋的样子,继续送花、请饭等等,不过慢慢的,也就淡了,像怒放的花儿那样淡了,并不要死要活,大家都明白,失恋本身也是爱情生涯中的重要点缀。但像蚊子这样,从进公司认识郝青蓝以来,几年如一日的契而不舍,实在算是罕见了;并且,蚊子的爱情有些古怪,他有点像个远远的旁观者,从不干涉郝青蓝在情感上的任何自由,好像要在这一方面给她无限的可能性……郝青蓝记得,蚊子曾对自己说过:他要做她最后的退路,最后一张牌,最后一个选手,最后一个男人……在郝青蓝心里,她好像已完全适应了蚊子的这种定位,世上什么都可能变,惟有蚊子,他将是个永远静止的参照物,只要他在,这世界就一定还没完……
而现在,蚊子决定辞职,这是什么意思?员工辞职跳槽,这在大郝算不了什么,但蚊子不应该,他在大郝已经干了六年,几乎参与了大郝从弱小到强大的全部过程,他对大郝的感情,应该不下于郝氏兄妹,他目前的薪水,也是五个设计室主管里最高的一个——很显然,他的离去,跟工作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以此向郝青蓝传递一个信息,他无法说出口的信息,一个绝望的、认命的信息:他要离开郝青蓝了,他要结束这场孤独的爱情长跑了。
郝青蓝当然不是冷血的,连兄弟一样忠贞的蚊子都要离去了,她知道自己将要失去的是什么,这是命运在给她什么暗示吗?是她这一次在王宣身上太纵容自己了吗?这样下去,这一生到最后会剩下什么呢?
不过,以她的个性以及这么些年来与蚊子之间的关系定势,她自然不可能去开口挽留;而且,她能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去挽留呢?两人中间,是她欠蚊子的,一个欠债的能向债主去要求什么呢?
在辞呈随附的推荐信上,郝青蓝看到了王宣的名字,头一次,她对王宣这两个字产生了柔情以外的感觉。郝青蓝知道,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她失去了蚊子——人们常说有“有失必有得”,但是,她失去了蚊子,又真的得到了王宣吗?
郝青蓝把辞呈转给了大哥青白。这是程序,她就按照程序走吧。除此以外,她还能干什么呢?
人力资源部也把报告转给了郝青白,郝青白把转上来的两份报告跟蚊子给自己的那份一起放在桌上,都是WORD文档,三份报告当然一模一样,但郝青白看了很久,每份都看了一遍。
从这三份一模一样的辞呈里,他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血,从泪里流出来的血,像泪一样透明的血。男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流出这样的血呢?自己是一例:有爱人却没有能力去爱;蚊子也是一例:有爱人却没有机会去爱;还有一种,是有爱人却没有权利去爱,如果,姚一红最后跟她的丈夫离婚的话,估计,那位做丈夫的就属于这一类吧。
郝青白在心里悲悯地笑起来,好像代表了所有曾经流血、正在流血以及将要流血的男人似的。但是又能怎么样呢,男人能拿女人们怎么样呢?女人们又能拿男人们怎么样呢?他们,她们,都是无能为力的,都是弱者,只要爱了,那就弱者。
郝青白想了想,决定等两天再作决定,再给蚊子一个答复。因为,两天之后,他将会见到郝青蓝现在的这个小恋人。郝青白似乎还存在着一些幻想,万一,在两天后的见面上,他会发现那男孩一个致命的缺陷,然后,说服郝青蓝……这样,蚊子就还有机会……
郝青白放下蚊子的辞呈,拿起一份画报,画报的封底,是王宣的照片。这照片,郝青白看过很多次了,他知道,青蓝跟这个男孩子实际上已是生米熟饭了,他们的将来,根本不取决于自己的任何印象或意见,更何况,照片上的王宣半闭着眼睛,他看不到他的心灵窗户——当然,郝青白完全可以从人力资源部要来关于王宣的全部资料,但是不,他还是压制住这份好奇心,他要保留一个完全空白的头脑,以得出一个最客观的判断,为了小妹青蓝,有这个必要。
明天就是星期五了,郝青蓝现在对这个日子好像不再那么期待了,她跟王宣之间,暂时不会出现什么新的悬念了,倒是大哥那边,想起来会有些略微的激动,大哥走出这一步是不容易的,把一个婚外的情人带到公开的场合,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次至关重要的形式……
这样想着,郝青蓝在电话里依然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并且再次叮嘱青白:“大哥,明天咱们两个可都算是主人,也都算是家长,互相担带着点客气点啊,给对方撑个面子嘛,你放心,对你的那个她,我肯定会从头笑到尾,你对王宣,也要多多包涵哦!”
“行了,怎么像老太婆似的!你那位广告明星,我哪敢得罪呀,我正好要把你这个包袱正式托付给他呢!”郝青白也强打精神跟妹妹说笑了两句,他正在考虑怎么跟青蓝说,事情出现变化了,自己这边的客人不会来了,四人约会最后只能成为三人约会,他会像一个老人似的衷心为郝青蓝和那个孩子祝福的,如果他真的很不错的话。
在那个仓促溃败的晚上之后,他知道,他和姚一红之间已经全部结束了,以一个最生硬最缺乏美感的方式结束了,他和她之间,就这样没了。他还将退回到原先的孤僻与骄傲中去,远离所有温柔、亲切、默契的情感……今后,他就是个木偶,是个空心人,是个稻草人……
青白漫漫地在心中叹息,青蓝却还在耳边聒噪,“我罗嗦也是事出有因的。我发现,你这两天又开始在公司乱发脾气了,好像有所倒退……”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到……不过,小蓝,事情有一点小小的变化……”郝青白试图采用若无其事的口气。
“改时间还是改地点?你真是的,咱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嘛!再说,我也跟他说过了……”青蓝在那边生气地大喊起来,炸得郝青白耳朵都疼。
“不是的,时间地点都没变……就是少一个人,我这边去一个人,我一个人来——你别叫,也别问,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可以解释的理由。再见吧,我先挂了。”
郝青蓝来不及叫也来不及问,电话被挂断后传来了空洞的电流声,她握住听筒听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放下。
可以猜到,大哥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那位女士跟大哥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在他们那个年纪,是没有任何余地的,一次矛盾就足以断送一切。让她陷入了怔忡的不仅仅是大哥情感生活的意外变故,这变故,似乎还带给她某种言外之意的预感,她有些黯然神伤,感到一种悲观的预感:自己和大哥的命运,总是同起同落的,要么两边都有了转机,要么同时陷入困境。会不会自己这边呢,也会出现什么不测……算了,谁能知道下边会怎么样呢,总不能因此就把这次约会取消吧,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人为的阻拦或推迟就显得太愚蠢了吧……
郝青蓝只得又打了一个电话给王宣:“明天的晚餐,嗯,我大哥一个人来……”
“什么晚餐?”王宣的惊诧不是装出来的,对他而言,这个约会完全是空穴来风,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个晚餐?
“唉呀,那天……晚上……不是跟你说过……那天你还在床上留下个大烟洞……记起来没有?想不起来也没什么的,大哥又不会把你给吃了……迟早是要见面的不是吗?”青蓝想起来那天王宣一定是睡着了没有听到。
王宣在郝青蓝有些急迫的解释中沉默了。是啊,迟早是要见面的,实际上,在公司的画报和宣传册里,王宣早就见过郝青白的模样,从照片上看,这是个气宇轩昂、踌躇满志的男人,可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在他的额头和眉宇间,却还是隐约流露出一些捉摸不定的东西,那是什么呢?王宣捕捉不到,不过他知道,郝青白的态度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自己跟青蓝的前景,他是应该慎重的对待这顿晚餐的,他应该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但是,到底,到底应该给郝青白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好一点还是差一点?王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矛盾的想法,在他的私心里,好像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期待:或者,郝青白讨厌自己,那样,他会坚决反对自己与青蓝的交往;或者,郝青白欣赏并信任自己,他接受并祝福自己跟青蓝有个圆满的结局。
——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王宣的一点小秘密了,显然,他在试图寻求一些外力来推动或解决他与郝青蓝的关系,由此可以推断,他本人对这一恋情的发展是迷惘的,作为姚一红与王向阳的儿子,他的气质是介于父母之间的,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矛盾结合体,而非统一体,两种水火不容的气质一直在他身上进行着此消彼长的厮杀。这样,就决定了他在面对郝青蓝的关系上,出现了一种左右摇摆、进退维谷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