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住了,这么多天了,他的床单还是像水面一样平平整整。打他的手机不接,打到单位一直问到脸上,他就轻描淡写:没什么事,最近住一个朋友家。
这真奇怪,儿子从来没有这么无礼、冷淡过,好像连最起码的亲情和常理都不要了。王向阳在电话里听到王宣的身边传出轻微的含意不明的笑声。王向阳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儿子不想告诉自己。
王向阳把饮料放在餐桌上,这就是他的晚饭,带有儿子照片的“欲”够他几天撑饱肚子的。王向阳一边仰脖子喝,一边盯着纸箱上的王宣,似乎这样就能看穿这照片后面所掩藏着的前因后果——在这张床上,王宣到底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还要这样拍出来?拍出来为什么还要做成广告?他这是在做模特儿呢还是放大私生活?王向阳不能理解照片里的儿子,那种衣不蔽体的放纵模样、那种难看的下流的姿势……
王向阳对照相机、图片的仇恨再次复苏起来,他甚至记起了姚一红在产房里要求他拍的那张分娩照,以及她在哺乳期最后一天的那张胸部裸露的照片,同样的,它们都是如此丑陋、令人羞辱……王宣从前不是对母亲的照片不以为然的吗?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不过才跟自己过了这短短几个月,王向阳有些内疚,好像这是由于他的监护失职似的……
儿子,这些晚上,你到底睡在一张什么样的床上?
王向阳难过地站起身,没有目的地站到王宣的房间前,看着那张平整得令人厌恶的床,心中简直都要空了。
突然,他注意到,贴在儿子房门上的纸条不见了,这么说,王宣曾经回来过一趟,并且,他一定是去过姚一红那里了!
王向阳马上感到一阵振奋,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王向阳不知怎的想到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宣突然变得如此乖张反常,没有别的原因,根子还在姚一红身上,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按照她的教化理想一步步来的,就像是一个产品的设计师似的,现在,产品出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迹象,当然,只有设计师才能找到真正的根源所在,她会作出解释并找到解决办法。
王向阳很喜欢自己关于设计师的这个比喻,在这个时候还能幽默,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同时,他欣悦地发现:他有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再次拜访姚一红女士了。
王向阳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自己,接着重新坐到餐桌上,重新喝起了“欲”,这回,他觉得味道不错。他忽然想到,应该顺便带几瓶给姚一红,用这个作为他此行的礼物,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喝过这个吗?”王向阳像个饮料推销商似的把“欲”举到姚一红面前,腔调里带着些夸张的轻松——他的轻松是装出来,因此听上去一点也不轻松——他被姚一红给吓住了。
从他进门到现在,姚一红还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在桌子前坐得端端正正,可是,这一切却只像个空壳子似的,像蜡像馆里的蜡人似的,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眼睛淡漠无神,对王向阳的任何努力都毫无反应。
一进门,王向阳首先彬彬有礼地向姚一红表示了歉意,因为临时决定来,所以没烧菜,只带了几瓶饮料;接着又解释,为什么突然决定来呢,是因为王宣的事,他最近半个月都没回家;当然,还有一个事情,就是关于这个饮料广告,也许他跟你说过些什么……所以临时就决定来了。
姚一红不看王向阳,不跟他交流眼神,不理会他婉转恳切焦急的语气,完全无动于衷,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状态里,就是提到王宣,提到铺天盖地的广告,她还是连眼皮都不动一下。
说完了主要的来意,也说完了全部的话题,王向阳没词儿了,他停了下来,坐到对面,无聊地把几瓶“欲”一会儿摆成直线,一会儿又围成圆圈。
姚一红这是怎么了,她往常那种头抬得高高的刀枪不入的劲头儿到哪里去了,儿子的事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打击?瞧瞧她,仔细看看,是明显的瘦了,脸色有些发黄,皮肤好像松下来一点,连眼袋都显得明显了,她怎么会这样呢,王向阳是了解妻子对容貌的爱惜程度的,看上去,她好像完全放弃了最基本的保养似的!这真让王向阳心疼死了着急死了——他不是要妻子容光焕发永葆青春,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虚荣和私心,有时甚至还巴不得她早点进入老年了呢,那样,她保管就不会再瞎折腾什么事儿了;但妻子放度了容貌,这说明她的心绪已经败落到什么样了!结婚这么多年来,也没见过她这样儿啊!
其实,要是客观的冷静的想想,换一个角度看看,王宣的事也没什么呀,王向阳开始在肚子重新组织另一种思路,一边琢磨着一边又跟姚一红说开了:“喏,咱王宣是个儿子,是个男孩子,男孩子么总归比较难管一点,你么,正好又有自己的事,我呢,他不服我,不回家吃、不回家睡、不往家里打电话也是挺正常的,就算他在外面跟人家合住,他一个男孩子家的能吃什么亏,真有什么事那还算占便宜呢是不是?当然,拍广告的事儿就有点过分了,我本来就讨厌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好好的,给人家拍什么呢,还那种姿势,像吃软饭似的……不过,这是我的老观念了,也有很多人认为这是好事呢,我单位里的好些同事,还羡慕咱呢,模特是谁说想当就想当的?也只有我家王宣,能文能武的,一玩就玩出个名堂,你看,他现在这张脸,我看是半个城的人都认识了……一红,你说是不是,你以前不还经常教训我,事情要一分为二,要辩证地看……”
大概是王向阳滔滔不绝的超常发挥起到了一点作用,或者是姚一红觉得她静默的时间已经足够。总之,姚一红忽然缓缓地抬出手,微微地摇了一下,王向阳立刻像被抽了声带似的噤了口,有些紧张地看着妻子。
姚一红轻轻摇摇头,然后也拿起一瓶“欲”,扭开盖子,喝了起来。原来她是渴了?王向阳如梦初醒,想到去倒水,却发现饮水机、冷水罐、热水瓶全都空空如也。
“唉呀,一红,怎么家里连一滴水都没有了……”王向阳无意中脱口而出,谁知,这话竟然像个引擎似的,突然拉动了姚一红的什么神经,她放下饮料,趴到桌子上,出声哭了起来。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水,我一直没舍得喝没舍得用的水,都装在一个罐子里,可是,这罐子掉地了,碎了,我的水流光了,一滴也没有了……”因为头埋在胳膊里,加上哭,王向阳听不清妻子到底在哭诉些什么,反正是没水了之类,这点小事也会把她给弄哭了,可见她难受到什么份儿上了!可那没关系,哭了也好,这不终于开始说了吗,这就好了。
王向阳又是慌乱又是高兴,一边忙着开龙头接水,一边又跑过来小心地拍拍姚一红的肩:“没事儿,我这不就开始烧了吗,八分钟,不,我就放半壶,烧四分钟就好了,不就又有水了吗?一红,你别这样……”王向阳在姚一红身边转圈,轻声的劝,却没什么新词,他脑子这会儿转得不灵了——妻子什么时候这样在自己面前哭过呀,像个委屈的孩子似的,一点办法都没了似的,简直让王向阳都激动起来了,要不是吸取上次被姚一红冷冰冰推开的教训,他真想紧紧搂住妻子呀,真的,让她趴到肩上趴在怀里,把衣服哭湿了都没关系……王向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有些怪自己,人家还在伤心呢,都想到哪里去了……
喝了几口热茶之后,姚一红慢慢停止了抽咽。她红着眼看着王向阳:“向阳,其实,我不完全是为宣儿难过……”停下来,再看着丈夫,又流起了泪。
王向阳不乱打岔了,他知道,姚一红这会儿已经是恢复过来了。她会慢慢往下说的。
毕竟是母亲,她还是先从儿子说起了,也许,这更加好开口:“宣儿那里,他反正是在长大,总归会这样的,很多孩子都是那样,小小年纪就那个了,我也不是那么保守那么想不开的……只是,那个女的,我有些不喜欢,毫无疑问,照片就是她拍的,一个镜头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味和气质,你注意过没有?哦,你当然不会注意这些……”
姚一红习惯性地刺了丈夫一句,然后拿起一瓶“欲”。王宣的照片横过来围了一圈正好裹住整个饮料瓶,这样,如果瓶子竖起来,王宣好像是抱着瓶子;瓶子平下来,王宣就又是趴在瓶子上了,确实匠心独具。姚一红一边慢慢地转着瓶子一边仔细地分析,像在鉴赏一件瓷器似的:“我注意到,整个构图,是倾斜的,这是一种极不稳定的构图,从这点上看,她绝对不是一个安分传统的女孩子;再来看,画面中的人物,也就是我们儿子,他处在画面的上部,但与人们通常以脸为取景中心的习惯不同,她的取景重点放在身体上,她是从床尾的角度拍的,人物的身体是前景,脸反而成了后景,你看,她拍了王宣多少身体,大腿、臀部、背、肌肉,这又说明什么……不用避讳,这个女孩,准确的说,这个女人,她更加重视肉体,胜于头脑,再直接点说,在主要是喜欢上我们宣儿的身体了,她根本不是在恋爱,而是在寻求……算了,你能听明白。第三,你想过没有,这个女人绝对比我们宣儿要大很多,你想,王宣才22岁,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子绝对不会有这种心计、这种冷静、这种眼光,做爱之后还能翻身下床拍照片,拍广告照!这个女人,王宣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所以,我可以肯定,他们上床,绝对不是王宣主动,我对宣儿,这点了解还是有的。我都不敢想,在这张广告片之前以及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王宣自愿做这样的模特儿吗?还是被一个老手所引诱了?你刚才还说那些,说王宣是男孩子,不会吃亏,你倒分析分析,到底是谁吃亏谁占便宜了?”
王向阳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他觉得妻子又开始无端猜疑了,大胆假设胡乱求证,一张照片还能看出人家是什么样的姑娘!听着听着,王向阳脸色也开始严峻了,他几乎是佩服地看着妻子,姚一红到底是姚一红,他怎么就一点没想到这些方面?怪不得呢,怪不得王宣那样躲躲闪闪的不肯多说,他心里一定痛苦极了别扭极了不是吗?
“他不是来找过你么?你有没有问过他?反正他什么话都会跟你说……”王向阳信赖地看着妻子。
“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听?我是凭经验根据这张照片推理的,他要是说了我还会这么费劲吗?”姚一红把对儿子的不满迁怒到王向阳身上,“就是说了又能怎么样?我还能拦得住他吗!他现在很奇怪,好像反倒有些恨我似的。最多,我不过是想见见那个女人,问一些简单的自然情况,像职业啊岁数啊家庭啊等什么的,把握个大方向,我给他打电话提过几次,他都一口回掉了,关于那女的更是只字不提,这更说明问题了,两人在一起,肯定不般配……”姚一红露出点准婆婆的口气,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侧身对坐着,像一对正在闲谈的无所事事的老夫妻似的。
时间也就只是打了个小盹儿,天下太平、闲谈度日的错觉也许就仅仅持续了五分钟。最先醒悟过来的反倒是王向阳,他看看姚一红,舒了一口气似的:“所以说嘛,你就不要太难过了,孩子恋爱的事情,大人是最管不了的,该成的总得成,不该成的到最终自然也就散了……你看看刚才那样,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这一讲,姚一红又从一个母亲的角色中游离出来,她重新变成了那个失去了最后一滴水的女人:“你还是没好好听我说话……刚才,我不是为了王宣难过!”
“那么你说,你说,你说说看……”王向阳把凳子往外挪挪,身子前倾着,像等着姚一红吩附他一件力气活儿似的。
“向阳,我……我……已经……”那晚的情景又重现了似的,姚一红不知该如何说清楚她的本意。那一晚到底算什么呢?
“没有关系,没关系,你说你接着说……”王向阳的感觉开始变差了,语调也开始降下来,在自己面前,姚一红说话一向是铁锅炒蚕豆的,这样吞吞吐吐的,真的让王向阳感觉很不好,她已经……她已经怎么了?王向阳的身子有些往后倾了,像要躲开什么坏消息似的。
静了一会儿,喝了一口变凉了的茶水,姚一红接着说下去:“对不起,向阳,我回不去了。咱们正式去把手续办了吧。”
王向阳突兀地东张西望起来,好像这屋子突然走进来一个别的什么男人似的,他又有些结结巴巴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了,还好,尽管结巴,他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但是,但是我们当初,当初的前提条件是,你感到,感到幸福,得到幸福……这条件现在成熟了吗?你看看你,刚才那种样子,一个幸福的得到真正爱情的女人会那样、会那样哭吗?一红,这样的大事,这样大的一件事,你不要随便推翻,推翻以前的承诺!”
“向阳,幸福不幸福,这是个相对的概念,也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仪器可以检测,没有人力可以建造,没有是非可以衡量,你怎么比我还糊涂了?最主要的是,向阳,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不能够再继续做夫妻,那样……不公平……”
什么意思?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什么事?
王向阳的头脑有些犯迷糊了,他下意识地往卧室看去,从他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小半张床,他看见,床上,有枕头、床单、被子,干干净净软软和和的……是啊,她一个人出来独住,为了理想的爱情,为了寻求幸福,有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怪不得上次当我抱着她,她那样激烈地推开……
但是,但是,姚一红她不会那样的,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那样随便的人吗?她不是!她看重的一直只是那种精神上的、灵魂上的东西,不会跟床有什么关系的……
王向阳的身子半扭着,头努力地往卧室方向伸过去。似乎看到更多的床,就能找到更清晰的答案似的,“向阳,你不要这样看东西,不要误会,我没有……跟什么人发生什么……实质性的那种交往……”看见王向阳这样子,姚一红既生气又不生气,不太情愿地解释了一句。
“没有……我没那么想……”王向阳不好意思地坐正身体,心里却是大大地舒坦地松了一口气,那还有什么对不起的!“一红,你别多想了,没找到幸福那玩意儿就回来,反正家门是永远对你开着的不是?咱们就不要幸福那玩意就是了。”王向阳试图幽默,他的心情的确很舒畅,无论如何,姚一红间接地承认她并没有找到想到的幸福生活——那不就全结了,这一切不就都可以结束了!
“向阳,请你认真的听我说,不要开玩笑。在我看来,背叛只有一种,那就是精神或者说情感上的背叛。肉体背叛,只是形式上的,是短暂的有尽数的,内心的背叛才是本质的影响深远的,甚至会延续一辈子。
“我承认,我这次对理想爱情的寻求,从结果上看,是失败的,但对整个过程,我认为是成功的,有价值的,最起码,过程中很多片断,我品尝到爱的滋味,闻到了幸福的气息……但有一点,不管成败如何,向阳,在心理上,我是出轨了,我背叛了你,背叛了这个家。我没法再回去,面对你,面对宣儿,若无其事地跟你们一起吃饭、睡觉!我在你们面前、在那家里的自信和自若已不得存在,歉疚感和负罪感将会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你说,我还能回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