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进了姚一红敞开着的门。轻轻的,像风一样。
他温情地扶着姚一红坐下来,又静静地偎到她身上,一言不发,同样闭上眼,好像准备跟她一起这样一直坐下去似的。
姚一红再次闭上了眼。她闻到了王宣的味道。可怜的儿子,他在最不该出现地时候来到了,他看到的恰好是一个崩溃的母亲。
不过,王宣也许比他的母亲还要疲惫吧。在找到母亲之前,他几乎在大街整整游荡了一个晚上,不,也许还得加上一个白天。他向蚊子请了个了假,没有去上班。
在与郝青蓝一起的夜晚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蚊子,虽然,蚊子不是郝青蓝的什么人,王宣与郝青蓝之间发生什么事跟蚊子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王宣还是觉得:他很难面对蚊子。他对不起蚊子。他记起来,蚊子曾经开过一个玩笑,说过,他要亲自去验证,郝青蓝到底是不是“MAD”……对了,她到底是不是“MAD”呢,什么都记不太清了,整个晚上,他好像都是在昏沉而混乱的睡眠之中……直到清晨,他才在清脆的“卡嚓”之声中醒过来,虽然没有完全睁开眼,但他知道,那是郝青蓝是在拍照,她好像一直在拍照,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整个夜晚,难道还发生过别的吗?
其实,一整天,王宣都迫切地想见见蚊子,想跟蚊子说说,刚刚过去的这一个夜晚……他在生理和心理上的震憾与巨变,不,当然不是炫耀,相反,他的心情非常沉痛、失落,现在他是坏孩子了,蚊子却还那么好。他知道他得到了郝青蓝最珍贵的一样东西,可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最珍贵的一样东西不是吗?这话说出来蚊子准会骂自己吧,最好打自己一顿才好呢……不过,王宣最终没有去找蚊子,他不怕蚊子打,只怕蚊子不打。
王府大街上两边有许多休闲椅,他就一直坐在那里,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本地人,外地人,老人,孩子,情侣以及单身汉,还有……年轻的像阳光的少女们——自己还有资格这样看着她们吗……
一直到深夜,王宣才回了自己的家,虽然仅仅才离家一个晚上,可是他感到亲切极了、心酸极了——不过一夜之隔,他已经不是前天的那个王宣了,他怎么还重新睡到自己的这张单人床上?
他喝了点牛奶,再洗把澡,浑身湿淋淋的王宣这才看到卧室门上的纸条,是父亲的笔迹,上面有母亲的地址。对了——父亲,他怎么不出来问点什么?
他想去敲书房的门,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对他昨夜的彻夜不归,父亲竟然只字不提,白天连电话也不打,晚上只管呆在书房里就睡着了,或者像是睡着了一样,却只在门上贴了一张写有母亲地址的纸条——毫无疑问,这是父亲的一个姿态,以此来传达一个建议。父亲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儿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找母亲了。
于是,王宣成了第三个寻找姚一红住所的男人,姚一红生命中的三个男人都这样,通过摸索的方式迈进了姚一红的大门。不过,王向阳是最辛苦的,只有他,是他从偌大的城市里找到了姚一红,王宣是坐享其成了,而郝青白,更不要说了,是姚一红双手送给他的。这一切,如此意味深长。
王宣带上了母亲留在家里的那些东西,现在,他身上开始有别的女人的气息了……母亲的,就还给她吧。
母亲的大门没有关,这是不太正常的细节,但王宣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表情非常勉强,王宣也没注意到。
像是一只累坏了的单飞了太久的雏雁:“妈。”他几乎是心满意足喊了一声,同时闭上眼悄悄地吸入母亲的体香。
“来干什么呢?”做母亲的问,一边悄悄地整理衣服。
“……我把你忘在家里的玳瑁发夹给带来了……妈,你有没有发现你把它拉在家里了?上面还有你的头发呢……”儿子慢慢吞吞地说。“还有一袋胶卷,可能你要有用的是不是……”
“……没发现,没发现我忘东西在家了,我呀,最喜欢的东西总是会忘了……也许,还忘了别的什么吧。”
“……还有我呢,妈妈,你把我给忘了是不是,你怎么把我给丢在家里了……”
“好儿子,你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我怎么能把你带走呢。”母亲像在讲童话故事,一边轻轻地拍着儿子。小时候,上床之前,她曾经给儿子讲过多少故事呀。
“因为你不带走我……我就把自己送人了,你不要我,我也不要我自己了……”果然,儿子被催眠了,像真的要睡着了。他像在说在梦话。梦境开始重演。他像又重新听到了那些清脆的“卡嚓”声,他正在被郝青蓝摆布,解开衣服,蒙上眼睛,完全被控制,进入无边的寂静与黑暗……
“送给了谁呀,怎么给的呢……”姚一红几乎要笑出来。儿子真的把他自己他送人了么?一个人想送人就能送出去么?她也想送来着的,却没送出去。
“送给一个女人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完全送给她,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王宣口齿不清地说,他仍旧闭着眼,嘴唇的弧度却上翘起来,像是记起了什么特别而愉悦的体验。萦绕他一整天的负疚感、失落感突然消失了,王宣记起了昨晚那非比寻常的过程与瞬间……王宣感到身体不听使唤了,哦,青蓝,昨晚你到底给我什么了,我还想要,重新要,一直要……年轻的男孩被肉欲控制了。
突然,他感到,母亲的身体坐直了,离开了他的依偎。王宣清醒了,从暧昧的梦境里被拖出来,他睁开眼,恰好碰到母亲审视而质疑的目光。梦境结束了。他醒了。
他睁开眼,好像刚刚进入房间一样,第一次打量母亲的住所。房间整洁,地面光滑,床单平整,但这一切,为什么显得非常可疑?明白了,王宣看看自己面前的餐桌,上面放着一杯茶,似乎还在冒着热气,而母亲的那一边,是她用了很多年的那只暗红紫砂,很明显,晚上来过客人,并且客人刚走。
不用看表,王宣可以知道,时间很迟。这不是晚上,而是深夜。
王宣也坐直了身体,甚至,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这样,他就完全离开了母亲气息的磁场,这样,他就可以准确地闻到:这房里,有另一个人、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王宣对母亲的一腔热爱突然转变方向了,就像回力器一样,他开始感到一股敌意。敌意冷冷地在屋子里蔓延,哈,对了,应该直接告诉她,自己也有自己的女人了。
“妈妈,别这样看着我,是的,我是有女朋友了,还跟她上床了。这很正常不是吗?你以前跟我谈过,每个人都有追求理想与幸福的自由,就像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不也是在寻找自己想要的男人吗?”王宣飞快地说,似乎有一些不耐烦,他想他应该早点走,晚上还是到郝青蓝那里,早晨,郝青蓝曾经轻轻地咬住他的耳朵,有一点疼,随后,郝青蓝亲吻起她的牙印,一边亲吻一边问:今晚还来吗?
“其实,今天我主要,就是来告诉你这事儿的。咱们可互相通报通报各自的情况……”王宣夸张地打量着四周,“那么你呢,你说说,你这里进展如何?没关系,我现在是个男人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姚一红缓慢地摇摇头,她不生气王宣的态度,她不介意王宣的口气。孩子问得没有错,是啊,我这边怎么样呢?我怎么告诉他:这里只剩下了一片沙漠呢。姚一红看着儿子,不知是悲是喜,22岁的儿子,已经开启了他的两性之门了。
“怎么,不祝贺我吗?如果需要,我可以摆个姿势让您拍张照片以资纪念……哦对了,巧得很,那会儿,我应该也是拍了照片的,真是无上的巧合呀,我的每一步都会有人帮我拍照……卡嚓,卡嚓……”王宣的语速慢了下来,他的眼神空洞起来,好像又重新陷入了甜蜜幽深的梦境。
对面的母亲突然热泪滚滚,他盲人般视而不见。也许,的确值得祝贺,他终于可以对母亲的态度置若惘闻了。
郝青蓝的作品让她的老客户笑弯了腰,他们打架似的硬塞给郝青蓝一个大大的红包。接着,他们把饮料原来的名字给改了,单字儿,就叫“欲”,请电脑高手把图片里王宣搂着的饮料瓶儿换了外包装,接着豪放地把原来的广告方案和初期的投入全都作废,已经做好的外包装和宣传招贴全部舍弃,然后,又像不花钱似的把王宣的照片放大了投到各种媒体上,报纸、DM邮送、路灯箱、公交站牌、背景墙、展示牌、广告伞——这照片是如此准确地、毫不避讳地传达了一种特殊的暧昧,让人一看之下便能条件反射般地想到某些场景或细节,见者无不咋舌惊叹、交头接耳、引以为奇,广告效果可谓以一挡十。夏天来了,这饮料几乎一网打尽了所有的时尚男女。必然的,王宣现在成了个广告新星,女孩子们开始记得他的脸了,上街时,他有时得戴上墨镜。
大郝内部的同事,他们的艺术直觉和印证途径比之陌生人又更进了一步,王宣与郝青蓝,很显然的,他们不仅好了,而且那个了,不仅那个了,而且公开地借助广告方式向全世界宣布他们那个了,这样的隐私显然是超出他们的经验范围的,对这样的当事人,又该如何近距离的交往?
郝青蓝人在高层,又是女的,没有人会傻到找上门去跟她谈到这个问题。但王宣就不同了,设计二室的那些家伙们恨不得把王宣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他给分而食之,这绝对不是妒忌或反感什么的,他们实在实在是觉得这事儿好玩极了、伟大极了、富有实验感、富有话题性。王宣现在的人缘好极了,是他进入大郝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家都挺乐意跟他说话,谈谈天气、午餐、体育或伊拉克之类,以便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评判他的体形,给他的体力打分,甚至,有大胆的爱开玩笑的会毫不掩饰地隔着衣服看看他的下面,看看那个地方,他们怎么能不联想到……当王宣在上面郝青蓝在下面……这令人兴奋的公开的肉体关系……
王宣瘦了不少,衣服显得有些宽大,加上墨镜,疏于修理的胡子,这使得他更加像一个新兴的平面男模。如果在大街上碰见他,没有人再把他看作一个男孩,我们都会知道,心领神会地一眼就看出: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王宣的消瘦应该归结于两项新增的生活内容。对刚刚学会的技能,人们总容易沉湎其中,哪怕明知那是无益的乃至无聊的。
几乎与学会做爱在同时,王宣也学会了吸烟——整个大学时代都竭力拒绝的这两个潮流现在一夜之间就全都了如指掌。在与郝青蓝水乳交融缠绵不止的同时,他以每天五根、十根直到一包的速度迅速建立了与烟的紧密联系,效果很明显。他的嗓子哑了一点,牙齿不那白了,身上的味道也复杂了一点,偶尔叹一口气也会带出一股混浊的烟草味。
烟也是郝青蓝建议他抽的。最初,在做爱之后,王宣的情绪总会很古怪,要么会一言不发地把头埋进枕头,要么会飞快地逃到浴室,冲洗一番后仓促离去,要么,这也是他最常见的,会留恋忘返地含着郝青蓝的乳头把玩不已,脸上的表情带着悲伤与嘲弄,像在进行某个被指使的仪式似的。郝青蓝最受不了这个,她觉察到了王宣的不真诚,王宣的恋母情结似乎成了一个时过境迁的面具,当初,是这个面具开的头,拉开了他们的序幕,但现在,这面具不对了,王宣不需要了,只是出于一种反抗和讽刺,他偶尔也会戴上这个面具,然后,从面具后面观察郝青蓝忍耐的表情。
于是,当王宣再一次趴到她乳房上吮吸嬉戏时,郝青蓝翻身推开了他:“行了,我不喜欢这样。王宣,来支烟吧,你会喜欢的。”
郝青蓝以最温柔的姿势替王宣点上了烟,在慢慢升起的淡蓝烟雾中,她开始慢慢地说话:“……我一直记得第一天,你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你坐在那里,那么循规蹈矩,那么干净朴素……王宣,你觉得自己有些变了吗……”
王宣专心地吸起烟。他知道自己曾经那么礼貌那么规矩过,不过,那是小时候,现在他大了,他不会再有任何形而上的约束了。
“我也有些变了,如此轻率、不管不顾,真像个现代派的单身女人了……不过,我挺喜欢的……你呢,你喜欢你的变化吗?”郝青蓝也点了一枝烟,不过,她没有吸,只是举起来看着。她喜欢两支烟一起升华成灰烬的样子。
王宣还在一心一意地吸烟,他头有些发昏,但他很高兴,他一点都没有咳嗽。他又顺利地通过了另一项成人礼。
“……王宣,想见见我大哥吗?我想现在比较合适吧……因为你变了,有一些坏了,坏了就是长大了……这样就对了,这样看起来,就稳妥一些了。”
“王宣,你一定想不到,我大哥他也有一个情人呢!标准的婚外情人……我们兄妹,总算都解决了各自的问题了……”
“就在下周五,我跟他约好了,他带上他的,我带上我的,大家一起见个面……王宣,我想那一定非常愉快……”
手中的烟自燃完了,完全成了灰烬。郝青蓝看看王宣,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一小半截烟头落在床上,洁白的床单被烫出一个难看的黑洞。
跟所有的人一样,蚊子也是通过广告图片得知郝青蓝与王宣已经“那个”了的。蚊子的反映很奇怪,令他难过和失落的不是郝青蓝已经跟王宣“那个”了,而是:郝青蓝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一直以来,他都还以为,也相当自信,认为自己在郝青蓝心中有一个小小的位置,虽然郝青蓝还不至于爱他,但她会找他聊天,说心里话,把他当作她的情绪清理站……其实,蚊子更看重这个,也正因为这个,他总还感到,在郝青蓝身上,他始终都是有希望的,他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个失恋者或单恋者,正因为此,他才能够心平气和地目睹郝青蓝身边来来往往的追求者,以及由她本人挑起的对“一号选手”、“二号选手”的两次爱情事件,以及,在王宣身上的再次重演……这一切的一切,始终都没有影响他上下求索的恒心与信心……
现在看来,自己是彻底的错了。事前事后,她一点迹象都没有流露过。倒是王宣,他请过一次假,很反常的一整天假,在大郝的第一次请假,当时蚊子就感到有点什么,只是没想到——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蚊子现在想明白了,郝青蓝没把自己当成什么,更不要说王宣,郝青蓝与王宣,两个人就已是一个整体,这里面不存在任何可能的三角的关系。自己其实是被排除在外的,他跟其它所有的人一样,只是同事、观众、好奇者,如此而已。所以,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唯一有点放心不下的是:郝青蓝她是否真的感到很好呢?这么快的几乎是这么轻易地就把自己给交了出去?王宣是否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问题不会得到答案的,郝青蓝永远都不会跟蚊子说的。蚊子只知道一点,就像大郝的同事们都很喜欢说的:GAMEOVER。虽然他从来没有把情感当成GAME,但这改变不了规则,他的戏份结束了。
王向阳在超市买了一大箱印有儿子照片的“欲”,外面很热,王向阳没骑自行车也没打车,就像一个民工那样把“欲”扛在肩上往家走。身边人来人往,一闪而过的公共汽车、迎面而来的灯箱,都可以看到王宣趴在那里,像搂着女人一样地搂着那些饮料,像吮吸乳汁那样地含着瓶口。王向阳走得汗流浃背,可是他感到这样心里要稍微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