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姚一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郝青白滔滔不绝着,是真诚的,但这真诚又是遥远的隔膜的,他的想法中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生硬和费解。似乎超出了她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听我的,一红。我是考虑了很久才这样的决定的:一切都不要变,我们就保持现在这样,通通电话,见见面,彼此需要,彼此感知,彼此分享,但是永不厌倦,我想,这也是你理想中的交往吧……”
撤掉餐盒后,郝青白又给姚一红和自己要了两杯铁观音,接着又对服务生耳语了一番。这样,当姚一红啜起第一口微烫的铁观音时,她听到了帕尔曼演奏的《流浪者之歌》!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帕尔曼的?”姚一红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的心灵感应。这个时候听《流浪者之歌》多好呀,如此悲切、缠绵、绝望……
“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只知道我很喜欢。”郝青白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首曲子将会成为他灵魂上的一个标签和标志,他会永远在情感之外流浪,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体味到他对温情的巨大渴望……
姚一红在苍凉与感激中悄悄落泪了,这是中年女人的苍凉与感激,她认为她已得到太多,她明白她不可能得到更多。
泪水像发黄的珍珠那样滚落到杯中——她此刻的心境真的就像这曲子一样,如此感慨万分、百转千回!行了,她应该满意了,尽管这爱情如同空中阁楼,但有了这样的一刻也许就已足够:与心爱的男人相对而坐,听最喜欢的曲子,喝微甘的茶水,这就够了,瞬间等于永恒。
姚一红搬出后,每天晚上,王宣都尽量赶在王向阳下班之前先到家,这样,他就会有一小会儿单独的时间跟母亲的气息在一起。
人在一个空间呆久了,都呆了二十多年了,总会留下点什么。王宣对此坚信不疑,他感到自己像只贪婪的猎狗似的,在父母的睡房及母亲的书房里,他东摸西看、留恋忘返,试图寻找并搜集母亲可能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果然,他有所收获,他在衣橱的角落找到了几只空香水瓶、一块旧毛巾、两条式样有些过时的丝巾,这显然是她不要的;在书房的一个小柜子里,王宣又找到一长条未开启的400定胶卷,也许她是特意留下的;但在卫生间,王宣发现母亲真的遗忘了一小筐各式各样的发夹发圈,其中有一个暗红色的玳瑁夹子,是她最喜欢的饰品之一,上面还残留着两根头发,正是母亲特有的褐色卷发。
王宣如获至宝,把这些战利品全都移到他的房间,晚上入睡前拿出来看看摸摸闻闻,聊解对母亲的无限思念。是的,在夜深人静时,他并不羞于承认这一点——母亲的离去,的确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沮丧和空虚,这个家现在不是家了,只是房子,住着两个男人的房子。最奇怪的是,儿时的那种种害怕似乎又重新袭来,摇晃的灯光、低沉的耳语、墙上的树影又会带给王宣似曾相识的恐惧。为了摆脱那些阴暗鬼魅的联想,王宣会找来母亲临走时留给他的大袋照片,倚在床上一张张翻看,从母亲的镜头里体味母亲的视角,从母亲的视角反刍自己的成长,直到睡意缓缓袭来,他会抱着照片沉沉睡去,像抱着这么些年来的自己。
本来,王宣是想靠自己度过这么段有些难捱的时光,就是对郝青蓝,他也表现出特别的若无其事,尽量地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谈到母亲的搬出。他穿得比以往更精神,衬衫每天一换,领带烫得发硬,头上剪得更短,胡子刮得更青,好像离开母亲他生活得更加有条有理——如果没有郝青蓝的干扰,也许,他是可以这样平稳地渡过他心理上的断奶期的,没有谁会发现他对母亲的这种情感体验。
但是,不行了,郝青蓝让他的计划和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
快到午饭的时间,王宣在他的格子间里接到郝青蓝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司里接到郝青蓝的电话。他的第一个直觉就有些不好。果然,电话里的郝青蓝口气急迫而生硬:“出来一下好吗?老地方,有事要跟你谈。我先去了。”
“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王宣低声反对,“而且,那里离公司很近……万一……”
“没关系。不要管那么多。关于我们,他们什么都说过了,不会再有新的灵感。”郝青蓝不管不顾,刚才与郝青白的一场谈话动摇了她在王宣身上的全部自信,她急切地想要把王宣喊出来问个清楚——动了真情的女人,往往如此,像孩子那样急切,沉不住气,受不得一点委屈。
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巧,本来,郝青蓝应该在这里碰到她哥哥和姚一红的,如果她像在电话里跟王宣说的那样“我先去了”的话。但是没有,因为上午跟大哥的对话,郝青蓝有些耍脾气了,她故意站在公司门口,一直等到王宣出来,然后,跟他拉着手一起往茶馆走。她想体验一下跟王宣共同走在大街上的感受。
“怎么样,别扭吗?跟我走在一起?”郝青蓝不动声色的问。
王宣以为她讲的是大郝里同事们的眼神和舆论:“没什么,你不是说,他们什么都说过了吗?”
“嗯,我是说,跟我这样手拉手走在陌生人里,有什么觉得不对劲吗?”郝青蓝再次追问,语气十分较真。在他们的身边,恰好走过一对短衫仔裤的学生情侣,两相对比,在郝青蓝看来,简直触目惊心。
王宣倒是无知无觉,他沉吟一下:“噢,也许是有点吧,好像心慌慌的……可能,是因为我们以前没有当众拉过手……对了,你今天,怎么不怕失态了?”王宣仍然是实话实说。这是他一贯的可爱之处,可此刻却让郝青蓝感到了真切的失落。到底是年轻的男孩,到底是因为我在迁就着他,他根本不会想到要揣摩一下她的心理。
“那么,我问你,如果,我真的失态了,现在突然紧紧地拥抱你,你会怎么样?”郝青蓝满腹心酸,勉强问出这话时,一时觉得性命攸关,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宣等他回答。
“当然……我也会紧紧地抱住你。”王宣眼中的热忱倒是一如既往,却未能挡住他眼底里的那丝诧异。在他看来,郝青蓝今天是有些怪,不像往常那么温婉亲切了。那种说不出的急切和严肃再次令他感到不安——他最多只会感到不安,却无论无如都不会想到,如果他此刻主动给郝青蓝一个拥抱,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礼节性的、蜻蜒点水式的那种,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会在瞬间恢复她全部的宽容与温和。
在关于拥抱的空想之后,郝青蓝开始缄默了,她无语地拉着王宣的手,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似的,严肃地穿过人群、街道、车流和建筑物,向“早点茶社”一直走去。
快到茶社的街角,有一个蛋糕店,郝青蓝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住,拉着王宣走进去。
“您好,要订蛋糕?几寸的?”商业化的询问,一个头戴白布帽的中年女人热情地迎上来。
王宣感到不解,郝青蓝却早就胸有成竹似的:“我跟他一起过生日,合起来现买一个吧,但是生日蜡烛要插两个……”突然,她有些狡黠地笑起来:“师傅,天天卖这么多蛋糕,你的眼光一定是很准的,你倒猜猜看,我们分别是过多少岁生日?”
因为受了夸奖,加上本来就有些行业里的自负,这位女人果然认真地盯着郝青蓝和王宣,眼光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一边沉吟着,调动她全部的阅历和世故来推测他们二人的关系以及相关的年龄……
王宣现在明白郝青蓝的用意了,感到这举动很幼稚,他皱起眉头,几乎有些躲闪着回避那女人的凝视,而郝青蓝,则故意笑吟吟的迎着对方的目光,好像在饶有兴趣地玩什么儿童游戏。但王宣从他紧紧握住的那一只手中可以知道:她其实是紧张的,甚至手心都有些微微出汗。
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这二位,还真叫我说不好……反正是说着玩儿,说错了别怪罪……这位小伙子,显小着呢!我看,绝不会超过本命年的岁数,我就猜个24岁吧?小姐呢,更不好说了,皮肤、身材都这么好……反正,我想你们合在一块儿也就在50上下,都是最好的年景……”一边说着,那女人嘻嘻笑起来,为自己的模糊却聪明的答案感到几分自得。她其实早就看出郝青蓝的岁月感,也看出王宣的青稚气,但她又怎会照实说呢?这年头,只要是猜年纪,十有八九都是谎言,大家心照不宣。
郝青蓝也笑起来,一边低下头从皮夹里往外掏钱:她何尝不知道关于猜年纪的潜规则,她永远不会知道真实的答案,从陌生人的眼里看上去,她和王宣,在年纪上到底悬殊到什么程度?
那女人接过钱,一边乖巧地抓上一把彩色的蜡烛放进一只小袋里:“喏,这里面各个数字都有,还是双份的,什么岁数都可以排得出……”
正由于路途中这样那样的一些插曲。郝青蓝错过了与郝青白在茶社相遇的可能性。当她与王宣一起拎着那盒与生日无关的蛋糕走进“早点茶社”时,服务生已经收拾好郝青白与姚一红刚刚坐过的那张桌子,有些意外地迎来了店里的这对老主顾——他们是第一次在下午光临茶社。
精美得有些令人生腻的蛋糕放在他们中间,显得硕大而突兀。服务生很有眼力地拿来了打火机,并且殷勤询问:“要放生日歌吗?”
“不要换,这支曲子就挺好。”没错,现在放的正是郝青白刚才点的《流浪者之歌》,凄清的小提琴,突然激越的尾音。小时候,她经常听到,因为郝青白喜欢,后者对这支曲子的喜爱已经到了着魔的程度,经常一大早起来就用很大的音量一遍又一遍地听。
“……这时刚才的一位客人特别要求的……”服务生有点多嘴,郝青蓝实在是位老顾客了,可以随便一点。
郝青蓝突然有一点点预感,她动了动眉毛,也很随便地应到:“刚才的先生什么样子……能否把他的签单给我看一下……”看到服务生有些不解的表情,她笑起来:“可能是我认识的呢,因为那个人最喜欢听这首曲子……”
果然,她在签单上看到了郝青白的签名:“我说吧……是我大哥……他是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一位女士……他们一起吃的午饭,你们来之前一会儿,刚刚才走……”服务生放心了,原来是兄妹,没有什么好保密的吧,又没有什么特别。
郝青蓝的眉心跳了起来。就她对大哥的了解,他是从不跟女人单独吃饭的,他一向对男女之事特别严谨,严谨到古板的地步,为此,甚至还得罪过一些客户,而刚才,他跟……一个女士,吃饭、听音乐……郝青蓝的眉心停止了异常的跳动,她知道她发现大哥的一个秘密了,其实上次在跟他谈话时就有预感的,只是没有“证据”。郝青蓝在心里偷偷乐起来,但她很快以一个最平淡的表情笑了笑,对服务生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后者知趣地退下了。
王宣一直没有说话。郝青蓝今天表现的确很怪,一会儿紧张过敏,好像两人一起走在大街上是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一会儿幼稚可笑,去订什么生日蛋糕;一会儿又无聊到多管闲事,从一支曲子问出这么些事。是否,女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她们就会复杂多变?很不幸,王宣把郝青蓝的多变归结于年龄,他真的是太年轻了,以至体味不到郝青蓝心意的万分之一……
“好了,王宣,我们点蜡烛吧……来,你点22,我点35……那女人至少有一点没有说谎,我比你大……”郝青蓝暂时放下大哥跟一个女人的约会。她现在首先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今天,她要借助这些流泪的蜡烛跟王宣好好谈谈,到底,他们之间,是荒诞的,还是温情的,是失之功利的还是发自肺腑的……
蜡烛的光颤抖着升起来,跳动着在他们的脸上留下摇摇晃晃的影子。服务生配合地关了他们顶上的照明,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因此变得黯淡起来,好像突然从白天变成了黑夜。
如果我们碰巧坐在另一个角落,碰巧好奇地看了一眼他们,我们现在会吃惊地看到:在烛光的映照下,王宣的脸色突然苍白得像张纸——烛光摇动、脸上的阴影、女人的低语、不可知的情感——童年的惧怕像箭一样穿过遥远的岁月刺中了他。他竭力掩饰着,但他的手却还是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肩膀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像要重新钻回母亲的子宫似的。
“……她不可能看不出,其实我比你大这么多,多得都隔了一代人了……”注意到王宣的异常,郝青蓝终于止住了她的喃喃自语。她从未看到王宣如此虚弱,像受惊的小鸟……原来,他从前的那些安详、沉静都只是一种假象,被家教和自律所堆砌起来的假象,还能要求他什么呢?怎么能还要求他更多呢?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巨大的怜悯与自责像潮水涌来,郝青蓝伸出她温暖的手。“你怎么了?王宣!王宣!”她从未结婚生子,但此刻,她宁愿自己是一个哺乳期的女人,可以把王宣像婴儿那样完全地抱在怀里。
“……我害怕……把蜡烛灭了吧……我怕……”王宣彻底地投降了。承认吧,自己是不成熟的、软弱的、无助的,母亲带走的乳香他无法忘却,母亲留下的空虚他无法填补。
“怕什么?”几乎是呢喃的耳语,郝青蓝想拉着他走出那看不见的黑暗。
“怕……一个人呆着……我要……”王宣挣扎着,说出或不说出那个词。
“要什么……”更轻的耳语,像一只手一直抚摸到王宣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