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山
引发火烧山是一件极可怕的事,重则判刑坐牢,轻则罚款公映电影,并给全村人发光饼—姑且不说破财,最丢不起的是面子。
拿起镢锄试掘几下,发现锄銎有些松动。于是,用銎或斧头銎打退铁楔。劈来一片青冈,先揳进去,再揳铁片,“哐当哐当”响着。将锄銎没入水中,冒起气泡,有如打嗝。
“掘”这个词,常常出现在老家的农事活动中,其频率比“挖”或“开”高得多,比如掘田、掘土、掘路、掘堀、掘笋、掘番薯……掘山是开荒的俗称。
农谚说过:“坐贾行商,不如开荒。”这怎么可能呢?
老家人多田地少。大集体时期,全村人都像羊一样揳在人均不足三分的田里。
“青蛙要命蛇要饱。”人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何况私种粮食作物。
私种的粮食作物,要是被大队干部或工作队发现,难逃毁灭的厄运。但还是有人偷偷地种。我八岁那年就目睹过一个悲凉的场面:夏季的一天,村外忽然涌来两三百陌生人。我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的队伍,忐忑不安。大人说,那是红卫兵。他们套着红袖圈,举着红旗,仿佛赶赴前线。原来,他们是来割所谓资本主义的尾巴—只要是个人掘的山,不论种植什么,一律毁坏。他们到我家后山的时候,邻居依姆正在为自己种的黄豆施肥。她孤苦伶仃,患有严重的哮喘病。那地是她自己掘的,面积不大,横竖都不过一庹宽。豆苗长到一拃多高,齐展展,绿油油,含苞待放。十几个满脸杀气的红卫兵包围过去。她像中风似的,双膝发软,跪下,又昂起头,喘着粗气,又哭又喊,一面为黄豆求情,一面张开双臂,如同母鸡遇见老鹰,声嘶力竭地庇护着。那些豆苗,还是被踩得稀巴烂。
“山高皇帝远。”我的爷爷、父亲逃到邻村盘富,一个土名叫坑头的自然村去掘山。那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犹如世外桃源。居住十几户人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连绵起伏的山峦,清一色地生长甘蔗般粗壮的管茅。管茅底下全是又宽又长的山坪,层层叠叠,一山连着一山。石塍极整齐,像城墙一样坚固,像驳岸一样精致。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那么勤劳,那么用心,掘出如此精致的山坪。泥土像土制火药一样蓬松、黝黑。银星竹鼠喜欢丰富而肥美的管茅根,常年定居于此,地里留有它们为觅食而开凿的纵横交错的交通网络。稍有经验的人,就会据此判断:难得的番薯地。随地压下番薯苗,即使不锄草,不施肥,番薯也会大如钵头。尤其是枫树塆,那里的泥土蓬松、黝黑,呈颗粒状,类似颗粒肥料,即使石头上仅有一海碗的泥土,压下一茎薯苗,番薯叶也会又多又大又绿,高高戗起,蓬蓬勃勃,只有用“青绿乌烟”这句俗语方可道其千分之一;番薯藤也会又粗又长又嫩,活像夏天的蛇,充满活力,到处乱爬;番薯头也会鼓起海碗那么大的番薯—蒂头被日头晒绿的大番薯!只是山路太远,山岭太陡,去一次,怕一次—番薯越大越苦恼,越多越苦恼。
很多人蜂拥而去,“满山尽挥锄,无地有旷土”。驻扎在那里掘山的队伍很庞大。最多时,不下600人。那场面不亚于当年大寨热火朝天的虎头山。山成了人的对头。人成了山的冤家。每一座山都被理成秃顶,丰美的植被,毁了;众多的鸟兽,逃了;清澈的小溪,浊了……
时年64岁的爷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为掘山,被人秘密跟踪,像冤魂一样的跟踪。跟踪者不是别人,竟是大队党支部书记!
爷爷有个绰号:角庚。辈分相当的人几乎都叫他绰号。辈分小或尊重爷爷的人则亲切地叫他角叔公。我从来没有听过谁叫他的本名立志。爷爷温文尔雅,老实巴交,作风正派,与人为善。我一直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绰号。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要说当年,就是现今,作为一个村庄的最高长官,来到山沟沟里,多少还是有些派头的。山民除了笑脸相迎,即使没有酒肉款待,也少不了粗茶淡饭。但坑头人见到他,如同遇到麻风患者,唯恐躲之不及。他要搭伙,谁也不肯。他想喝酒,谁也不卖。
“角叔公掘的山在哪里?”他逢人就问。
“不知道。”回避不过的,只好赔着三分笑脸回答。
他撵着坑头人阿兴带路。阿兴摆脱不掉,随意指示一处。
“这—不是—绝对不是!角叔公掘的山跟别人不一样,不会有草根,不会有脚印!”他真是个鬼精。
“我又冇得工钱,我为什么给你带路?”阿兴转身便走。
他在后面喊阿兴回来。阿兴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这时,我想起一个叫容花的女人,一个善良、聪明、能干的女人,尽管她去世多年,但我们没有忘记她。我们曾经叫她表姐。其实她并不是我们真正的表姐,有些沾亲带故而已,说到底,是被我们“黏”来的。她不仅没有视我们为“难民”,而且善待所有掘山的人。她始终把我们当作自己的至亲,给予很多便利和照顾。比如提供住宿、劳动工具、加工场地,接济饭菜;每逢大小节日,都让我们分享她家殷实的生活—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家珍珠般的白米饭,巴掌宽的咸带鱼。
若非她的帮助,爷爷恐怕难以坚持在那里十年,十个春秋的掘山,十个春秋的压番薯,十个春秋的擦番薯米。
细说那天下午吧。表姐对她的儿子说:“那人一来,你就呼哨。”呼哨是一个暗号,表姐事先告诉过爷爷。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书记果然嗅到一个叫龙崩拖山场的气息—我的爷爷正在那里掘山。那里处于山坳,若非表姐的儿子站在高高的山岩上呼哨,爷爷抓起镢锄,拔腿就跑,躲进岩缝底下,肯定被逮个正着。
书记极不甘愿,有如发疯的野猪,毁了所有坪塍。
面对遍地狼藉,爷爷泪流满面。
他怎能不伤心?掘山的那些日子,出奇地冷。下过一场大雪,紧接着,又是持续低温,时常出现霜、霜冻或结冰。因为严寒,爷爷的手脚裂了一道道伤口,不时渗出血来。没有药物。没有胶布。爷爷只能用土办法:搅一些糯米糊,剪几片旧布,裱褙伤口。有一天,爷爷为拔掉一条树根,由于双手皴裂的疼痛,树根没有拔起,反而翻下山去,昏迷许久。幸亏他命大,苏醒过来……
傍晚返回,爷爷不敢走近道,而去爬野岭。
奇怪的是,爷爷的屁股刚刚挨上架于门口的长板,正在脱草鞋,书记、大队长就来到爷爷面前。
他们探头探脑,满脸堆笑,挨着爷爷两边坐下,像表演哑剧,只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坦露其共怀的鬼胎。书记的手电来回扫描爷爷双脚,狐疑的眼光跟着狡黠的亮光,像饿狗的长舌在爷爷脚面舔来舔去,企图舔出什么味道。但他很失望,尴尬地问:“角叔公呐,你做什么去了,这么迟才回来啊?”
“做点菜园。”爷爷说。
“做菜园?看你脚上的泥土,不像啊。”书记似乎能分辨山上的泥土和菜园的泥土。
“歞囝,不做菜园,还能做什么?”
叫人歞囝是爷爷的口头禅。爷爷比他们年长得多。他们对爷爷也敬重三分。爷爷始终微笑着。即使他们满腔怒火,也不好发作。
他们无奈地离开。
翌日,爷爷不敢去龙崩拖那里收拾残局。父亲独自去了枫树塆。那天,浓雾如絮,能见度极低。临近中午,有个人从不远处晃过,后影是熟悉的。父亲迅速圪蹴下来。晚上,父亲一到家,就听说一个邻居被大队干部叫去审讯—有人举报他在枫树塆掘山。
书记跟我们同是一个生产队,彼此关系向来不错。他尊重爷爷,小嘴甜得很,路头弄尾相遇,总是左一句角叔公,右一声角叔公。我们也待他不薄,每年正月请春酒,他都是座上宾。爷爷、父亲曾经手把手教他采松脂,帮助他度过生活难关。他当上书记之后,爷爷、父亲并不奢望他关照什么,只希望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掘山—给乡亲们一条生路。
其实爷爷完全可以免受这么多苦,这么多难。如果说他没坐享清福的命,至少在隆冬时节,他可以不做任何事情,穿上那件被他视为珍宝的老旧粗布蓝长衫,怀抱一只火笼,招呼几个邻居老人,围坐于避风的墙脚,一边享受阳光赐予的廉价福祉,一边攀讲。别人不会有微词,父母也不敢抱怨。毕竟爷爷已经年过花甲。
放假或周末,我也常常加入到父亲、爷爷和哥哥们掘山的行列。不过,我只能做些小事,比如提茶水或担午饭去。到了山上,帮助清杂,抱些石头。而这也仅限于离家不远的后山。遥远的坑头,我只能背一袋番薯米,提一罐酸菜或虾鲜去,顶多帮忙烧火煮饭。午饭一过,大人就催我回家。临走的时候,爷爷总是微笑着强调:“专心读书,肯读一些!”我默默点头。
1978年以前,掘山像做贼,偷偷摸摸。1978年以后,只要不破坏山林,就没人管,你想在哪里掘,就在哪里掘。
离家不远的坑门里有许多现成的山坪,而且草木茂盛—那地是不瘦的。
掘山前要清除地面杂物。清杂最简单的方法是炼山。炼山是给树木、野草和逃跑不了的野兽和昆虫举行集体葬礼。简单,决绝,省去许多麻烦,少费许多时间和力气。但未必人人都敢炼山,都懂得炼山。只是蓬蓬茸茸的杂草,全割起来,无处堆放,更影响掘山。
不能不炼啊。
用和草镰,一路砍伐,砍出一条丈把宽的防火路。但总觉得它一丈太窄,最好两丈。临时又叫去几个人,手持树枝,清扫防火路上的枯叶之后,严阵以待。
傍晚时分,山风归巢,草木将要安睡。找个高处,划一根洋火,点燃枯草,让火从上往下,慢慢地烧。那叫坐火,是一种相对温和的火,容易控制。炼山大多采取这一保守方法。
岂料,洋火一划,干燥的茅草,如同汽油着火,“噗噜”一声,泛滥开来,势不可挡。隐匿在草丛里的风,像被浓烟呛出来的鲮鲤,忽然滚出来,吓得我们手足无措,胡乱扑打。而烈火绝不像鲮鲤那么胆小,只要抓起一把泥土,猛撒过去,它便缩成一团,束手就擒。火与风,里应外合。风与火,狼狈为奸。火仗风势。风助火力。火越烧越大。风也越刮越大。火焰越来越高。“噼噼啪啪”,分不清是火在叫,还是心在跳。人贫穷,风也捉弄。你看,又有一个燃烧的鸟巢腾空而起,像一颗流星,飞过防火路,落入茂密的草丛,烈焰滚滚,烧红了半边天。
被人称作“多话婆”的灰烬,漫天飞舞,迅速向本村的角角落落传递情报。不一会儿,大队干部带领一伙人赶来。远远地,我就听见随着灰烬飘来的呐喊:“谁烧山,搦(nuo)来煨!”那是大舅喊的。我从小就认得大舅的声音。一路上,唯独大舅喊得最起劲。来到现场一看,大舅噤声了,与他人一道,投入扑火之中。经过一个多钟头的鏖战,终于扑灭大火。
所幸过火面积不大。大队干部没有把我们带走,也不追究责任。但我们心有余悸,不敢马上离开,继续蹲守,清除隐约的星火—冒烟的黑树墩也不放过,一一扑灭。直到天色像树墩一样黑透,我们才三步两回头地离开。
“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引发火烧山是一件极可怕的事,重则判刑坐牢,轻则罚款公映电影,并给全村人发光饼—姑且不说破财,最丢不起的是面子。
受惊还没过去,麻烦又接踵而至。两个邻居来争地盘,一个说这山他早就想掘,有劈倒的管茅为证。他像矮岩羊一样随地屙些屎尿,就声称自己是山主。真的没有发现他所谓的记号;如有发现,我们绝对不会在那里炼山。一个说这山是他老祖宗的,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谁也无权掘它。他们蛮不讲理,纠缠不休,也在那里大掘起来。我们稍不忍让,就会大动干戈。出于息事宁人,我们只好各划一片山坪给他们。事后多年,他们还是耿耿于怀,狭路相逢,仍像爱角斗的牯牛那样,朝着我们打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响鼻。
掘山要把树墩树根、草头草根掘起来,把土垡敲细,把石子捡出来。掘到隐蔽的石头,手掌乃至整条手臂都会被震得发麻,握不住镢锄柄。时常有肥胖的不知其名的若虫,突然从土里翻滚出来,有的苍白,有的灰褐,蜷缩成一粒小球,虽不张牙舞爪,却足以使人骤起鸡皮疙瘩。最可怕的,要数那种土名叫鸡公蚁的大黑蚁。它们唯一的反抗手段是蜇人。它们所制造的疼痛厉害而持久,意志再坚强的人也会龇牙咧嘴,“咝咝”叫痛,甚至打寒战。遇到大的树墩,折腾半天,弄得大汗流小汗滴,筋疲力尽。而它呢,却依然故我,像一颗松动的老牙,摇摇晃晃,老拔不出来。那就让它赖在那里吧,反正无碍大局。
没有现成的山坪,必须自己砌塍。到处搜罗石头。没有石头,就地掘些方形土垡,砌起来—没有石塍那么坚固,乍看倒也整齐美观。当然,最好的是石塍,几百年之后,便是古迹。那时的情景,可能跟现在的相似—在深山里偶尔发现几堵工整的石塍,除了感叹它的精致,感叹古人的勤劳,还会作考古状,猜测眼前的荒山,当年究竟种些什么作物。
慢工出细活。掘山不是细活,却是地道的慢工。即使有现成的山坪,一个青壮劳力埋头苦干,满打满算,一天也只能掘出“一把地”。收工时,还要担两捆树墩草根回家。再累也要担。
洗手洗脚时,皲裂的伤口痛得钻心,有的还渗出血来,洇红水面。
就这么熬过整个冬天,直到来年春耕开始。
俗话说:“鼎囝生耳,镢锄落地,不怕饿死。”只要肯吃苦,背起一口小鼎,扛起一把镢锄,去掘山,种些番薯,种些生姜、木薯、魔芋、蕉芋,种些黄豆、花生或别的什么,发财不太可能,温饱绝对有保障。
进入20世纪90年代,农民靠山而不再完全吃山,纯粹为种植粮食作物而掘山的现象不复存在。
开门头件事
那个时候,柴禾的多与少,柴禾的干湿与优劣,无不关乎母亲的情绪,关乎我们的生活质量。
柴、米、油、盐、酱、醋、茶,居家七件事中,柴是当头的。柴禾和番薯,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是我们,也是所有乡亲生活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在我18岁以前,番薯始终是我家的主食。柴禾从来都是母亲煮饭的唯一燃料。二者缺一,日子就没法过。
某日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耳闻一声隐约的雷鸣,神经紧绷起来的母亲首先想到的,不是没带雨具,正在野外劳动的子女,而是晾晒于户外的柴禾。不是她不疼爱我们。雨淋湿了我们,换换衣服,擦擦头发,也就过去了。而柴禾淋湿了,它会跟母亲作对—说到底,是跟我们作对,跟我们的肚子作对;说到底,母亲关心柴禾,也是关心我们。那个时候,柴禾的多与少,柴禾的干湿与优劣,无不关乎母亲的情绪,关乎我们的生活质量。
有一年梅雨季节,持续半个月细雨绵绵。柴禾烧光了,连珍藏多年尚可利用的旧木料也全找出来,在犹犹豫豫的锯子之下,锯了;在犹犹豫豫的斧头之下,劈了,散发出最后的芳香。
母亲一天到晚愁眉苦脸。
我也渴盼晴天。冒雨与弟弟去路边拔莎草。取它的三棱茎,一人执一端,默默无语,小心翼翼地将它撕开,希望撕到中间的时候,能形成一个方形—据说那样,翌日便会放晴。可是,我们连撕几条莎草,都不见方形。
焦急的父亲也想冒雨去砍柴,但脱不开身。适逢中稻备耕忙季。备耕的地方叫松兜,是一片离村庄最远的山垄田。田边有许多松树林,挺直如麻,十分茂密。若说“大树底下必有枯枝”成立,那么,“密林之中必有枯树”也同样正确。我曾在那里砍过几棵自然干枯的松树。所以我也希望父亲傍晚收工时,能带回干枯的松树,以解燃眉之急。
山路,那么远,那么滑。父亲的肚子也一定饿了。我不懂得更多的体谅,居然盼他带柴回来!
正如我所想,父亲利用午饭后短暂的歇息时间,去松树林里寻找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