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家每户都有晒场。每个晒场都很大。稍稍平坦的、向阳的、通风的空地,全被辟为晒场。山下的平地没了,向山上进军,开出许多梯级平台,一级连着一级……山冈上,田园中,厝前厝后,学校操场边,村道旁,山涧畔,到处搭满倒“山”字形木架,斜排着倚屏。晒上番薯米之后,微微泛白,远远望去,犹如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晚饭后,提着风不动,打着带有酸味的嗝,跟父亲和二哥去收番薯米。这是我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父亲撮些番薯米,嗅嗅,捏捏,又捻捻,干而脆,就收回;湿而软,先返回,等到凝露之前再去。若是干了,地上铺一张拼接的鱼鳞布。父亲、二哥手头并用,挺来倚屏,半侧身子,将它放下,用手掌拍它,弹棉似的,“嘭嘭”作响。倚屏又长又宽又重,我挺不动。圪蹴着压住鱼鳞布,不让风刮起,或摊开麻袋,装番薯米。未干的,不收,将它码起,盖好,以防回潮和下雨。翌日复晒。
环顾全村,到处灯火闪烁,似天地翻覆,灿若星河,堪比天街。
里里外外收拾完毕,每晚都很迟。父亲一躺上又冷又硬的床铺,就呼呼大睡,一动不动,似乎连转身的力气都缺。
收成之初,足以让每个人吃饱。为减轻擦番薯、晒番薯米的压力,几乎每顿都用生番薯做饭。母亲洗了番薯,有时去皮,有时不去皮,将它置于左手心,右手拿菜刀,“刮哧刮哧”,飞快地剁着,一块块“扑通扑通”跳入鼎里。鼎里除了许多水,偶尔也有一些米,如同少量沉于水底的石子,似乎历历可数。有时烀干饭,有时煮稀粥。
刚晒干的番薯米,可以把它磨成粉,做白粿状的番薯粿。蒸熟的番薯粿,黄褐色,软而不黏,又香又甜。嘴馋的时候,不妨抓一把番薯米,放入口袋,权当零食。若是那种没有洗过淀粉的番薯米,则更为甘甜。
淀粉,不仅可以拌糊、溜片、煎饼;可以蒸了擦丝,做番薯粉面;可以煎了切片,做蛋燕;可以作为调料,勾芡其它菜肴;可以粜了,换点小钱,润滑干涩的手头。
当然也可以挤出一些番薯米、番薯钱,充当一般等价物,跟沿海莆田、长乐等地来的小商贩交换物品,比如陶瓷,比如海产。陶瓷类的有:碗、碟、汤匙、大缸、细碗、钵头。海产类的有:又宽又长的海带、巴掌大的带鱼、拇指粗的淡菜干、围裙似的目鱼干、丫字形的蛏干、肥硕的、新鲜的蛎、干爽的子、浑圆的蛎干、甜美的虾米。可换的还有:各色布料、咸豆豉……
番薯,尽管它没能让我们活得好,但它毕竟让我们活得了—改革开放以前,我们的生活相对于沿海的人来说,是安逸的,幸福的,不要背井离乡,不要漂洋过海,不要冒死拼搏。因而,这里少了华侨,少了富翁,少了伟业,也少了洋气。
七
我们早已懂得减轻父母的压力。番薯收成时,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扛着锄头,踏着浓霜或冰锥,去捡番薯。稚嫩的手,被粗糙的锄柄磨出血泡,破了,针刺似的疼痛,强忍着,坚持着,仔细翻过可能隐藏番薯的每个角落。毕竟是集体的番薯地,有的社员马虎,不会掘得那么干净。每次出去,都有一些收获。稍大的擦番薯米,中个的晒番薯韧,最小的喂猪。
“千辛万苦,只为腹肚。”但我们的努力,并没有完全弥补捉襟见肘的生活。最苦恼的是我的爷爷、父亲、母亲。
“四五九月,老鼠爬不上壁。”每年的四月、五月、九月,母亲都和父亲盘算着,从传家宝似的谷子中挤出一些,去做那个乍看起来,一点也不公平的交易—用150斤谷子—那些一直舍不得动用的谷或谷,跟别人兑换100斤番薯米,以此来填补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看着那些从乳白变成黄褐,从新鲜甘甜变成霉味浓重的番薯米,看着一串串蠕动的幼蚕似的蛀虫,看着父亲憔悴枯槁的脸庞,心里真难受。
下鼎之前,母亲极认真地,翻来覆去,拣出番薯米虫。但是,每顿都要煮一大栲栳,着实难以拣尽。吃饭时,难免会发现几条煮熟的虫子,干瘪,煞白,令人作呕。我只是皱着眉头,把它当作篾屑之类的杂物搛出来。唯独妹妹会尖叫起来,再也不吃了。
然而,只有番薯米,只有这些蓬松而腻味的番薯米,才能填饱我们的肚子。质量和口味并不重要,数量和体积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顾得了上顿、顾不了下顿的时候,父亲也会筹借一些钱,去埔埕籴些番薯米。怎能装满那么大的麻袋?父亲顺道去他生母家歇脚时,生母口口叫囝,声声唤命。千方百计煮了点心之后,还要伺机拿些番薯米,稍稍喂饱那两条依然饥饿的麻袋—做贼似的。毕竟她不再当家,她家的温饱也成问题,也怕家人有意见。
八
长期单一的番薯饭,使人有些厌食。“几时不再吃番薯米,能吃白米饭配咸带鱼就好了!”这是我爷爷一生的最高企盼。这个可怜的愿望,最终也消逝于1976年的寒冬。
我当然也想吃米饭。能吃上米饭,是一种奢求。只有来了客人,母亲才舍得从盖得严实的米桶里,量出几管米。烀好。盛在饭钵里。饭钵显然是两重天地,一边为白米饭,一边为番薯饭,类似当年的德国,柏林墙的西边是发达的,东边是落后的。饭钵虽不存在有形的樊篱,但存在无形的樊篱—大人的监视,家庭的规矩,同样难以逾越。不过,有的客人会在盛饭时,有意把两种饭拌和起来,让有限的米饭与大家共享;有的客人也会在母亲为其盛饭之际,抢去饭勺,匀出部分米饭,另外盛些番薯饭。
有时我也会趁盛饭之机,偷偷刮些米饭,埋进碗底,盖过番薯米,把脸贴近碗面,小心运作手中的箸,拨出几粒米饭,配番薯米饭。母亲不觉莞尔,或瞪一眼,或努一嘴。这是她对我的警告,也是掩饰她内心的尴尬。
客人离桌后,母亲即把剩余的米饭抖动蓬松了,均分给我们。
唯独生病,吃米饭才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有一天,我和几个弟弟放学回来,那个乌黑的小沙铫正在灴糯米粥,香气四溢。我们不约而同地围坐在茶炉旁,俨然一窝嗷嗷待哺的雏燕。母亲正忙于做饭。我拿起汤匙,抖动着说:“试试看,熟了没。”母亲没反应。我以为她默许,飞快舀出一汤匙半生不熟的米粒,边呵气,边吸食。母亲终于发话:“囝啊囝,你妹生病,已经饿了两顿,米粥是给她吃的。试吃,几粒也就够了吧!”我尴尬地举着汤匙,依次递到几个弟弟嘴边,让他们都分享几粒……
直到1981年高中毕业,我的三顿几乎都是番薯或它的衍生产品。当寄宿生那几年,有时一周也会夹带两三斤大米—这些可怜的大米,大多是母亲硬着头皮向邻居借的。我极省俭地度量着,每顿抓一小把,放在饭罐底下,盖上番薯米,或拌入番薯米当中。加米的番薯饭味道真好。不过,最好吃的,还是饭罐当中—黝黑的番薯米底下的那块圆形米饭。其状如白粿,色泽微黄,仿佛茶油煎过,又香又甜,似饼非饼,清爽可口。直到现在,偶尔相聚的同学还会在摆满山珍海味的酒桌上,集体回忆那块米饭。
九
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梦里想的,汗里滴的,碗里盛的,都与番薯息息相关。
但是,人们无不企盼着有朝一日离开村庄,离开番薯。番薯成了落后、贫寒、卑微的象征,成了悲酸的历史。
番薯总是跟锄头,跟人的身世联系在一起的。一个人什么时候不吃番薯,不拿锄头,都是人生的重大转折,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人们在评论某人有出息时,往往会说:“这人可快活啦,不要拿锄头,不要吃番薯了。”有位知名企业家家里设有陈列室。你看他陈列什么?既不是名贵墨宝,也不是珍稀古玩,而是他曾经使用过的农具—锄头处于最显要的位置;更有意思的是,他每年都举办一次活动—纪念自己放下锄头多少周年。
从番薯堆里滚出来的发达起来的那些人,在酒桌上畅谈人生经历的时候,也爱说这么一句:“我是吃番薯长大的。”言语间充满着“白屋出公卿”的自豪感。
十
我至今仍然是一个“番薯歞”。无论煮的番薯,烀的番薯,还是蒸的番薯,都是我的最爱。最令我难忘的是,胃口不佳的时候,母亲为我煮的番薯汤:几片番薯,几段葱苗,几滴茶油,几粒盐巴—几分清香,几分甘甜,几分咸味。歠它一碗,快活如神仙。
回到老家,儿子和侄儿们围在老虎灶前,烀一鼎番薯。熟了,他们各抱一个,摇头晃脑地吃。那味道也许不亚于鸡腿、鸭翅,不亚于汉堡、寿司。儿子并不过瘾,又和几个侄儿在厨房外边,挖个土坑,烧些干枯的番薯藤,准备煨番薯。那灰烬,粉粉的,不温不火,煨出来的番薯,熟而不焦,香气扑鼻。番薯只有一个,谁的嘴头都是急的,谁也不让,谁也不等。这个夺过来啃一口,那个又被抢过去咬一口。嘻嘻哈哈,欢天喜地。有什么玩具,会比这更好玩?有什么动漫,会比这更诱人?
我带儿子去后山,寻找曾经的番薯地。然而,留守那里的只是一些萎靡不振的果树,底下杂草丛生;四周的篓竹,占有欲极强,竹鞭纷纷入侵。可以预见,不用几年,那里的果园将成竹林。
儿子问:“怎么荒了?”
我说:“荒了也是好事。”
“荒了也是好事?”儿子一脸困惑。
诗意生存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让所有曾被剥过山皮压番薯的丘陵,养育最该养育的生物吧—树木、竹子、飞禽、走兽,哪怕是管茅、芒萁也好,还青山以绿色,还翠涧以清流。还原后的山,还原后的水,回馈给人类的营养,并不比番薯逊色。
何止山地,就是许多良田,既不种水稻,也不压番薯。油坊旁边的那些田地,种的是黑麦草。它是黄兔的最爱。饲养黄兔,经济效益可观,相当于压番薯的十多倍。
成片成片的番薯地仅仅保存在40岁以上乡亲的记忆里。若非为了我,年逾古稀的父亲是不会每年坚持压几把番薯的。那么,我的儿子也就难以见识那一条条长短句似的传统番薯垄,那一堆堆金字塔式的新型番薯园了。
如今,有些人吃番薯,就像吃金豆、燕麦那样的粗粮,就像吃番薯韧那样的消闲食品,只是一种时尚。
为数不多的番薯也像农民一样进城了。它们跟着土制的煨炉,来到繁华都市的大街小巷;搭着采购商洁净的车辆,番薯跻身于超市华丽的货架,出入于酒店丰盛的餐桌,让那些吃腻山珍海味的城里人调节一下胃口,或许能勾起他们心灵深处关乎番薯的记忆。
如果现在还有人讥笑我说:“你只晓得番薯”,或“你只晓得番薯跟芋艿”,我依然报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