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在家的母亲妊娠反应厉害,别说无法出工,就是去食堂提饭罐的力气也没有。只好托邻居的“细弟婆”捎带。但食堂堂长坚决不肯。那饭本来就少得可怜。大人一天的份额仅8.43市两(没有戥子,只有杆秤,尾数0.43市两怎么称)。小孩更少,一天只有2市两。即使领回来,也仅够塞牙缝。看着年仅四岁的大哥饿得像霜打的茄子,软塌塌地垂泪,绝望的母亲反锁门窗,挂起背带,意欲自缢!所幸大哥拼命呼救,“细弟叔公”撬开泥篱墙壁,把母亲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白妹姆”劝大哥别哭。“我不哭。”大哥期期艾艾,“我饿。”
“白妹姆”转身离去。没过多久,她拿来两个熟番薯,一个给大哥,一个给母亲。番薯不大。大哥两口就把它吃了。母亲还把它握在手里,噙着泪看正在舔嘴唇的大哥。“白妹姆”劝母亲趁热吃下。母亲没有动口。那两个番薯是“白妹姆”跑去生产队地里偷抠的,差一点被人逮着!
过了几天,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姑姑回来。这是她首次归宁。可她哪里知道,娘家这边只剩下一些干薯叶。母亲向当食堂保管员的邻居借来半米管,约三市两的大米,再加些干薯叶,像猪潲(shao)一样熟,款待她。她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好久冇吃这么饱。”
到了允许私压番薯的年代,捋完番薯叶,即可掘番薯。较远的,一天只能担回一两趟。稍近的,一天可担回五六趟,甚至更多。扁担“嘎吱嘎吱”地响,犹如爆米机摇动的叫声。仿佛那叫声可使堆于墙脚的番薯膨胀起来,迅速变成小山似的。
不过,有个地方的番薯很少担回家。那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奇特在它的名字:三个石;奇特在它的土壤:如土粪,疏松,肥沃;奇特在它的番薯:由于山高,风透,薯蔓总是长不了,像松鼠的尾巴,矮丛,呆立。如此模样,若在别处,番薯必定小得可怜,而在那里,却是另一番情景—硕大,表皮极薄,近乎无皮,光滑,干净,宛如清洗过。只需选个好天气,直接擦成丝状的番薯米,晒于广大的山岩,当日即可收起。若刨成片状的番薯钱,那就更省事了,可一边掘,一边刨,撒在地上—也许你会嫌它脏,不瞒你说,那才是好东西,不沾土,易熟,甘甜,绵软,可口。
番薯最好在冬至之前掘回家。它怕霜冻。若遭霜冻,露头的番薯就会腐烂,要是戗地—地面冒起冰锥,深藏土里的番薯也会烂掉。即使不烂,掘起来,擦成丝,清洗出来的淀粉,也不会有多少黏性。由于忙不过来,许多番薯不能及时掘起。
父母疲于奔命,收敛了笑意。我们天天都在他们冷峭的面前,领受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庭作业”:捡番薯、洗番薯。
那个时候,洋油、洋火、胰皂十分紧缺,一律按月按户分配。家口少的还能凑合,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庭,难免捉襟见肘。最缺的是洋油,常常向供销社预支。而预支总是有限的,常常点油桐籽照明,摸黑做事。
我总想在天黑之前赶完作业,一来可节省洋油,二来可避免夜晚洋油告罄,不能如愿,翌日上课时被罚站,放学后又被留下。于是,常常趁天色还朦胧,父母还没回家,站在窗台前写作业。嵌在土墙里的窗台,与我的肩膀等高,写字时,必须稍稍踮脚。窗台由四块大小不同、厚薄不一的木板铺成,高低不平,没有箧盖的铺垫,那是写不了字的。而箧盖为梧桐板,纹理稀疏,木质欠硬,笔画稍重些,就会刻入其中。
有一天傍晚,扁担的叫声越来越响了。我本该立即收摊,由于作文尚未结尾,才搜索到一些自以为会赢得老师赞赏的好词好句—被画上红色波浪线,或在班上朗读,或张贴于学习园地。我正亢奋于这样的臆想,奋笔疾书。父亲已通过最简单的语言—倒番薯的轰响,传递对我的不悦。那响声胜过冬雷,从木楻里跳出来,滚入木条窗棂,激荡着我的耳膜。父亲的动作从未如此沉重。我赶紧收起作文簿,推进箧盖—慌乱之下,书箧脆弱的榫眼裂了!我又将书箧夹于腋下,像母鸡守护小鸡一样守护书箧。
我仔细观察过,全校五百多人,用书箧的仅三个。与其他两个相比,由于材质的关系,我的书箧最轻—只是尺寸偏大,做工也粗糙。尤其是箧(p3n),极不牢固,掉落过多次。每次都是我自己找些旧铁钉,将它复原。
钉弯的铁钉,拔不出来的,也就铆在上面,像曲张的静脉,极不雅观。但我并没有感到委曲,也不觉得低人一等。它给了我这样的暗示:命运就像书箧的箧,无论怎样,最终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父亲终于走进漆黑的房间。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我从他沉重的脚步声中,预感要来一场暴风雨。我倚于墙边,迎接父亲的惩罚。只要父亲不摔书箧,不撕书簿,任何方式的惩罚,包括抽打、责骂、不准吃饭,乃至于不准上床睡觉,我都愿意。
“作业,作业,只知道做作业,作业能填饱腹老吗?赶快去捡番薯!”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是一种被理性控制的恼怒,也是一种无奈,现实生活制造的无奈。
的确,作业不能填饱肚子—至少眼前不能。
其实我的父亲最看重读书。在他的心目中:书是最肥沃的田地,有志气的孩子是最好的种子,读书如同种田,季节一到,势必结出最饱满的子实,挡也挡不住。哪一个农民愿意毁坏自己的良田,毁坏自己的良种?此时的父亲,何尝不想赏给我一个微笑。
12岁的我飞快来到齐胸高的木楻旁边。
洗番薯就用这个木楻。倒入五六筥番薯。从旁边另一个木楻,舀过沉过淀粉的略带酸味的水。拿起番薯抡,搅拌,反复搅拌。
番薯抡竖起来,比我的个子还高,简直是笨拙的桨,划着它,犹如蚍蜉撼树。我撅起屁股,竭尽全力,一抡下去,也只能搅动表面寥寥的几个番薯,带出几粒有气无力的声响。
焦急的父亲撮起几粒油桐籽,扔进壁灯,点燃;夺过我手中的番薯抡,奋力着—每一下都深入楻底。偌大的木楻仿佛缩成一个小小的茶杯,番薯抡仿佛缩成一根小小的木箸,番薯仿佛缩成一粒粒细细的白糖,轻松自如,却又轰然作响!
我愣在一旁,默默接受这另类的训示。番薯旋转着,翻滚着,冲撞着,不停地变换位置,忽而浮起,忽而沉下。沉浮之中,洗净泥沙,脱去表皮,变得光亮,似乎不像番薯,更像菜头,洁白,耀眼。
番薯洗好了。用番薯把它捞出来。倒入筥里,沥干。抱进房间。每次洗三四楻,需要一个多钟头。
鸡鸣而起,孜孜行事,成了乡亲们的作息常态。
鸡橱靠在走廊外的窗口下,与床头仅隔着一扇窗户木门。几只公鸡极端负责,头一遍齐鸣总在凌晨1点4分,连鸣5声;第二遍总在4点7分,连鸣11声。它们的鸣叫比闹钟还精确,比闹钟还响亮。它们的齐鸣简直就在耳畔。那是最具威力的命令。
头一遍鸡鸣尚未结束,父母仿佛受到惊吓,迅速骨碌起来,披衣出去,察看天色—瓦蓝,干干净净,或星星点点,大抵是晴天。有时也听取猫头鹰的意见。后山上的大榕树常年住着几只猫头鹰。靠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猫头鹰既是我们的点钟,又是我们的天气预报员。夜里,它若“咕咚—咕咚”叫着,明天将是阴天或下雨;它若一声不响,必晴无疑。若是晴天,两三点就开始擦番薯,否则十二三担番薯,肯定是无法在天亮之前擦完的。擦番薯时,人手再多也嫌少。差不多擦到一半的时候,还要腾出人手去担水,备着洗淀粉。若等天亮,水井旁早已排起像供销社门前买虾鲜那样的长队,一滴浑水也担不到。
“吼哧吼哧”,擦番薯的阵阵声响,如同一个个番薯,堆满整个房间。
每天凌晨,酣睡的我都被嘈杂的声音吵醒。蒙着头躲在温暖的被窝里,是多么痛快的事—起来吧,再不起来,屁股恐怕要挨番薯礤板搒了。“眼睛是懒蛋,手脚是好汉,不怕慢,只怕站,眼愁手不愁。”再说这功夫,迟早要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刚学擦番薯时,速度缓慢,粗细不均,夹在虎口没能擦下的番薯头也大,右掌的食指、大拇指、大鱼际还被擦破多次。每当遭遇这切肤之痛的时候,我总会思索一个问题,一个几乎不可能有答案的老问题:我这辈子,若是注定的番薯命,那该怎么过?
清洗、晒晾番薯米,都在早饭之前进行。寒气像无数的刺,联合起来,刺进单薄的衣服,刺进少有脂肪的肌肤,直抵骨髓。
而搓洗番薯米,靠的是手,用的是水。四处的水都是冰冷的。唯独老井富有同情心,温暖如汤;但也经不住严寒侵袭,不一会儿,就冰冷了。双手完全麻木,失去知觉。洗出两筥,担走一担。一路淋漓而去。
到达晒场,将它倒于落有厚霜的倚屏。日晒的效果远不如风吹。晒场都选择在风口。霜风凛冽。人站在倚屏旁边,僵硬的像铁叉一样的手指艰难地抖动着,使它均匀摊开。寒风在倚屏底下呼啸着,从缝隙钻上来,像老鼠的利牙啃着手掌,砭骨地痛—人仿佛变成一棵小树,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因为寒冷,感觉更饿;因为饥饿,感觉更冷。
下午,要到晒场去做一件事:坌番薯米,即用手指或特制的竹筢,把结团的番薯米摊开,耙松。
晒番薯米,风太小不行,太大也不行。虽有草绳捆绑倚屏,但也常被狂风掀翻。狂风一来,许多人就跟风一样跑去晒场,恨不得变成八臂哪吒、千手观音,镇住倚屏。
晒番薯米最怕变天下雨。刚摊上倚屏,还好些,可把倚屏码起。用塑料薄膜或竹匾罩住。等到天晴时再晒。只是晒干之后,僵硬如铁丝,不易煮烂。若是晒到半干,淋了雨,天也不尽快放晴,轻则发馊,重则霉烂;日后晒干,颜色尽变,不再银白,而是暗红,一片片胶着倚屏,不易脱落。其味辛辣,难以下咽。
晒番薯米通常持续两三个月。那是无比艰辛的两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