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父亲闲不住,想种些再生稻,作为自己老两口的口粮,免得米桶落在别人店里。责任田有一亩,离家近,肥沃,旱涝保收。近几年无偿送人耕作。父亲从电视上听到,全世界已有28个国家出现粮荒,近10亿人早上醒来不知道今天是否有饭吃。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从小饱受饥寒,深知饥寒的滋味。他总觉得,作为一个老农,体力许可,口粮要自给,不能给社会增添负担;那么好的田地荒掉,可惜!
老家属于双季稻区,以前都是早稻晚稻轮作。种再生稻,是近五六年的事,可算新生事物。父亲没有种过再生稻。我从一位专门从事再生稻推广的同学那里得知一些技术要领,想转告父亲。“再生,再生,种一季,生两季嘛。那有什么功夫,跟普通水稻差不多。只是播种比早稻迟十来天,比中稻早个把月。头季收割之前半个月,再追一次肥。收割时,留下两拃高的稻头。”不料,父亲抢过话头,把我想说的都说了。
头季将黄的时候,我回去看过,形势真好,又长又黄的谷穗向一边挪去,简直铺了一层,轻风拂过,涌动起来,腾挪起来,如绸缎,如织锦。伸手捧着,像大黄鳝似的从手边滑出来,沉甸甸垂下。随手捉起一穗,数了数,足足300粒!
头季高产,不算稀罕。再生季也大丰收,那才叫难得。父亲告诉我,再生季的谷粒,大穗的有一百多粒,小穗的也有五六十粒。再生季收割之后,父亲叫我回去拿大米。我吃过多种大米,感觉再生季的大米最好。煮稀饭也好,烀干饭也罢,都是一样的适合,一样的香软,一样的黏稠。吃它几顿,说不定就会上瘾。
种再生稻,父亲也有一本账,头季和再生季分开记录,一目了然:
头季成本(元):头季用工(天):
租牛:140育秧:1
氮肥:98涂田塍:1
过钙:34拔秧:1
钾肥:33布田:2
种子:32整地:2
塑料薄膜:8田管:2
除草剂:5割稻:3
农药:40晒谷:1
合计:390合计:13
头季晒出干谷11担,按时价90元计,产值990元,加上政府农资综合补贴34.8元,良种补贴15元,总收入1039.8元,扣除成本390元,剩余649.8元。折算为工钱,每天可达50元,比村里平均工价(以男工为例)低5元;若计田地资本,那就更少了。
再生季成本(元):再生季用工(天):
尿素:60田管:1.5
农药:5收割:2.5
合计:65晒谷:1
合计:5
再生季晒出干谷6担,按时价95元计,产值570元,扣除成本65元,实际收入505元。在不计田地资本的前提下,折算为工钱,每天101元,比本村平均工价(以男工为例)高出46元。即使两季综合平均,每天工钱也有64元。若与普通晚稻相比,综合考虑其他因素,效益更为显著。再生稻节省一部分基肥、犁耖、布田、除草、防治病虫害工钱等费用,还能节省一季种子。根据我的同学测算,每亩可节约成本214元,增收161元。除此之外,少用农药,有利于保护农业生态环境;避免酷暑双抢的强体力劳动,减少体能消耗,有利于保护劳动力;再生稻比普通晚稻可提早20天收割,还有利于冬种。这些隐性效益固然无法具体统计在内,折算为实物—细心的话,也能感受到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么,那些种水稻的,为什么不种再生稻,宁愿种单季稻—中稻?原来,再生稻也有它的缺憾:头季的米质不如中稻。最令人头疼的是,它容易发生病虫害,田间管理稍有不慎,则功败垂成。品庚便是一个典型。他是靠种再生稻维持生计的,后来改弦易辙—仅仅缘于一场意想不到的病虫害。由于他外出打工,稍迟几天喷药,结果稻瘿蚊暴发,颗粒无收!他噙泪放了一把火,焚烧稻禾!他站在田塍上,对着黑色的稻田发誓,从今以后,永不种稻。翌日,年过半百的他带着妻子,去广东打工。这事影响不小,使不少人变得异常谨慎,对再生稻敬而远之。种水稻,宁可退而求其次,选择中稻。中稻稳产,高产,米质好,病虫害少,田管也不难。不妨以种植一亩中稻为例,作如下效益分析:
成本(元):用工(天):
租牛:140育秧:1
氮肥:64涂田塍:1
过钙:34拔秧:1
钾肥:33布田:2
种子:25整地:2
除草剂:5田管:2
农药:10割稻:3
合计:311晒谷:1
合计:13
中稻比较高产,每亩可产干谷9担以上,就按9担算吧,每担按现行价95元计算,产值855元,加上政府农资综合补贴34.8元,良种补贴15元,总收入904.8元,扣除成本311元,剩余593.8元,折算为工钱,每天可达45.7元,与再生稻头季相比少赚4.3元,比较效益也不高。
若种早稻,效益就更低了,每天工钱不足40元。因此,原来种两季的,现在大多改为一季—中稻。以前,这属于懒汉行为,是人们取笑的对象,如今越来越普遍,倒成了精明的象征。
一个人埋头种几亩责任田,几亩水稻,可以肯定地说,其收入与专门打工相比,悬殊之大有如羊与牛;要是布田、收割时,客气一些,买几碗酒菜,提几瓶啤酒,吃一吃,喝一喝—一年的辛苦,半载的劳碌,差不多就赚这两场热闹,这两顿带有泥土味和汗水味的聚餐了。
农民最讲实惠,种田追求效益。种田成本主要由两块构成:农资、工资。农资涨价有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水稻最主要的两种肥料:碳铵,2007年每担29元,2008年涨到44元,涨幅超过50%;尿素,2007年每担91元,2008年涨到107元,涨幅约18%。复合肥涨幅最大,炮仗似的直蹿87%!水稻常用的农药,如草甘膦、敌敌畏,涨价也像老鼠上竹竿。粮价固然有所提高,但那是猴子掰玉米,掰一个丢一个。仔细一算,仅农资涨价,每亩再生稻就增加成本40元。若计工钱上涨,足以吞噬政府所给的农资综合补贴和良种补贴。国家良苦用心因此大打折扣,农民实惠寥寥无几。倘能管好若干农资企业,把天女散花式的各种补贴,集中起来,直接补给它们,以调节农资价格,让种田有利可图—只要能与外出打工的收入旗鼓相当,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抛荒。
而在农村,比较效益最主要的参照物,仍是当地的工价。如今的工价扶摇直上,像断了线的风筝,无论普通工,还是技术工。“工钱,工钱,有工就有钱。”谁都知道,打工收入远比种水稻高得多,也单纯得多,现实得多,既不必顾虑天年,也不必担忧病虫害,少有绝收之虞。因此,凡有劳动能力的,统统外出,或务工,或经商。不少村庄,殁了一位老人,都难以找到抬棺材的八条汉子!我既为乡亲们外出经商、打工赚钱,过上更好的生活而高兴,也为村庄的未来而忧虑。毕竟,人,只有人,只有充满活力的劳动者,才是生产力中最活跃的要素。
于是,许多灌溉设施老化严重,连简单的岁修都难,像严重硬化的血管,破裂的破裂,淤塞的淤塞,有效灌溉面积不断缩小,靠天吃饭的成分逐渐上升,抛荒面积与日俱增。现年74岁的母亲最近多次对我说:“今年正月以来,经常一困眠,就做一个梦:差不多每天早上都要从一条又窄又湿又滑的田塍,艰难地走过,来到一条几年冇修的水圳,将淤积于圳沟的石子捡起来,归拢成一堆又一堆;有些路过的老人觉得奇怪,问她在做什么?她说,等待后生囝拿来洋灰,拌了石子,维修水圳,引水布田;有的老人还问:冇尾圳,修了也不好使;她回答说,会有后生囝来开通圳尾的;可是,过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都冇后生囝来修圳,害得她天天去那里捡石子,有时忙到天昏地暗,怕啊,有人路过,叫他等一等,一起回家,他却嫌我慢,走了;唉呀,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他怎么也不睩大眸子看一看,我还牵着细囝,怎能快呢?细囝冇来的晚上,干脆就不回家,也不吃饭,随便在湿漉漉的地上,铺了草席,躺下即睡,天一光,又捡石子,冇完冇了。”每次说罢,母亲总是痴痴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满脸困惑,希望我给她解梦。可我每次绞尽脑汁,还是揭不开这个怪异的梦底,除了心酸,便是哽咽。
于是,植被越来越好,野猪越来越多。而野猪的天敌虎、狼、熊、豹、猞猁、猛禽却不见踪影;猎人大多老去,即使健在,还能扛枪,也无枪可扛—猎枪早已被公安部门收缴—即使有枪,也不敢公开捕杀,因为野猪已列入《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价值、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野猪骤增,农业设施,田园作物,深受其害。无奈之下,在庄稼地里,农民有的用绳子围着,绳上夹些毛发,以为野猪会触电般地倒退;有的竖起稻草人,穿衣戴笠,拿棍握棒,以为野猪会望而却步;有的放饵弹,掘陷阱,以为野猪会中计身亡;有的拴几条狗,以为狗会赶走野猪;有的蹲点看守,或烧篝火,或点蜡烛,或放鞭炮,或敲铜锣,或吹螺号,以为野猪不敢来;有的挂起铁桶或成串的易拉罐,以为野猪碰上了,会闻声而逃;有的办大礼请土地神,祈求神驱赶野猪;有的投放避孕药,以期控制野猪种群数量;有的布起电网,固然电死几头野猪,但电死人的事也时有耳闻……许多村庄陷入野猪的重围之中!野猪走村串户如入无人之境,像走亲戚,爱来就来,爱走就走,随心所欲,个别野公猪甚至与家养母猪发生不正当关系。“虎至人家盗犬豕食,闻刀刮锅底声则去,盖闻声则齿酸故也。”想必《夜航船》中所记的那头老虎严重缺钙或患有恐惧症。若用此招来对待现今的野猪,说不定会被它当作天籁来欣赏呢。
于是,许多人选择了逃离—放弃老家,放弃亲情,放弃田园,放弃根。
“式微式微,胡不归?”“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我不会,也不该如此设问。可知道,外出打工也是生计所迫,无奈啊!谁愿意背井离乡?谁愿意寄人篱下?谁愿意仰人鼻息?
然而,话要说回来,田总得有人耕,粮总得有人种—因为,人不能不吃饭!“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一日不得而饥寒至。”如果人类手中只剩下冷冰冰的“孔方兄”,一堆买不到食品的“阿堵物”,那才是真正的贫困。“一农不耕,民有饥者;一女不织,民有寒者。”这位古人也许说重了。而牧民转场似的弃农从商、务工,就正常吗?“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日不蹶!”我总觉得,西汉初年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贾谊写在《论积贮疏》中的这一真知灼见,振聋发聩,已经穿越两千一百多年的时空,它是说给今人的,是道与现世的。都市广场是生不出五谷的,地产交易是长不了社会财富的,K线图的攀升是带不来信心的,霓虹灯的斑斓是裁不成华服的……“当一个人认为一克拉钻石比一粒米贵时,这个人的生活悲剧就开始了。”但愿人们警惕这句预言。一个人如此,一个社会也不例外。
稼禾尽观!“世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这是浅显易懂的真理。大地伦理思想创立者利奥波德也曾毫不客气地指出:“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个是以为早饭来自杂货铺,另一个是以为热量来自火炉。”告别饥饿,值得庆幸;不事耕作,令人担忧。果园是一种暗示,稻田是一种暗示。“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是的,我也常常低下头来,像成熟的稻穗,像成熟的果实,像扛着锄头的老农,在忧郁的果园里,在瘦弱的田塍上,在干涸的山塘边,在喑哑的水渠旁,在寂寞的厝檐下,在凄清的校门外,彷徨、驻足,默默注视脚下的土地,心头不禁涌起安泰脱离大地时的那种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