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没有成为虫子腹中之物的叶片,同样无法幸免于难,也遭到其他虫子的侵害。蚜虫早已躲在嫩叶背面,干起刺吸叶汁的勾当,致使叶片严重扭曲,根本不能伸展。被红蜘蛛蹂躏过的叶片,顿失油绿,变得灰而苍白,最后脱落。被潜叶蛾舔过的嫩叶蜷缩、脱落,枝梢上被凿出不少微型隧道,再也无力生长。被木虱、花蕾蛆、黄蜘蛛、矢尖蚧、吹绵蚧、糠片蚧、星天牛缠上的,以及炭疽病、绿霉病、疮痂病、溃疡病入侵的,也是一身憔悴,满目疮痍。
最难缠的是蚧壳虫。它裹着粉白的外壳,形同缟素,跟死了一般。可是,捻它,居然有血丝!一旦发作,就像野火蔓延,气势汹汹,扑也扑不灭。短短几天,就能造成大面积枯萎,甚至满园落果,惨不忍睹。
最可恶的是鸟嘴疆夜蛾。它像蝴蝶,昼伏夜出,生来便是果农的冤家对头,等不到柑果成熟,便迫不及待地,用针管似的口器扎入果皮,吸食果汁,全神贯注,快则几分钟,慢则一个多钟头。无论谁见到它,都会火冒三丈。再看它那使劲张开、频频翕动的翅膀,看它那将要爆破的腹肚,看它那高撅的臀部,看它那淅沥的体液,此时此刻,只有一个词方能表达对它的憎恨:贪得无厌!它的手段异常高明,扎口极其细小,又极其隐蔽,单凭肉眼几乎是看不出来的。而它却威猛无比,类似梅毒,悄然入侵,柑果渐渐变色,糜烂脱落。果香弥漫时,尤其是无风的夜晚,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专为最后的晚餐而欢聚,而狂舞。对付它们,无非提一盏风不动,或举一把手电,徒手捕捉。头一两个夜晚,它们还是傻乎乎的,轻轻摁一下,即可歼灭一只。那是它们一时糊涂。活着的渐渐警觉起来,甚至显出几分聪明与伶俐,一见隐约的光亮,便拖着沉重的赃物,款款起飞,朝对面的山冈逍遥而去,令人干瞪眼。若有黑光灯,可一举收拾它们。舍身扑火,绝非所有夜蛾的共性,它们也深谙逃避之道。
最致命的是黄龙病。它是一种传染病,无可救药,一旦沾上它,雪柑树就像得了禽流感的鸡鸭,相约似的,成片成片死去。
命运多舛的雪柑,一年至少要打药十多次。内里大有门道,不同的季节,不同的病虫害,喷不同的农药,以防为主,以治为辅,盲目不得。邻村的几个果农总是担心雪柑树生虫得病,常常胡乱用药,几乎每周一次,病是不生了,虫也不见了。然而,他们做了许多冤枉事,费了许多冤枉工,花了许多冤枉钱。
父亲和二哥管理比较科学,果园苍翠欲滴,十分迷人。春天,雪柑花开,一枝又一枝,一串又一串,有的隐匿于油光发亮的绿叶丛中,有的涌出绿叶之外,从中可获得花团锦簇的感性认识。如织的白花,茂盛的绿叶,联袂播撒的清馨,可与世界顶级香水—香奈儿5号相提并论。夏天,枝条竞相生长,刚劲、迅猛,直指蓝天。秋天,硕果使雪柑树更加婀娜多姿,美不胜收。
管护雪柑既繁琐又艰辛。自从二哥猝然去世后,管护的重担全落在父亲身上。每到果园,父亲都会想起二哥。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沉默了。我和几个弟弟,有的在县城工作,有的去别处谋生,只有回家过年那几天,才会象征性地参与果园剪枝或松土。让我欣慰的是,父亲居然那么了解雪柑,有多少病虫害,各有什么特征,有什么危害,一般发生在什么季节,怎样防治,施用什么农药,配比是多少,注意事项又是什么,了如指掌,简直成了土专家。让我心疼的是,父亲居然老得那么快,双耳几近失聪,跟人交谈,要靠助听器;患上糖尿病,人瘦了一圈;腿脚显得笨拙,力气也大不如前……父亲早该抛却农事,颐养天年,但因为果园,他一直无法清闲。
父亲经常搭“摩的”,从弯弯曲曲的村道,一路呼啸到街上,购买化肥、农药。又要雇人落实到果园。
留守的劳力寥寥无几,雇人难啊!老家人口近三千,而常年在家的男劳力不过七八十人。其实也不存在什么常年在家的。那些人一样常去外村乃至外县打短工。陈氏人口约七八百,常年在家的男劳力二三十人,女劳力五六十人,最受欢迎的好劳力只有十多人。要雇他们,必须提前预约。
2007年,男的1天45元,女的1天35元;2008年,分别涨到55元、45元。
父亲雇工,大多优先考虑家住横路坪的玉庚。他是我二哥的生前好友,也是唯一能与二哥促膝长谈的人。二哥去世前夕,去过他家,他像接待远方来客似的,请了点心。父亲感念他的这份情谊。他的家境并不好,雇用他,也算是一种照顾,但他未必感知。爱偷懒,是他的最大缺点。别人一天半能干完的活,他则要两天,而且马虎,锄草、松土、施肥、喷药、剪枝,总是草草的。只好宽容。非说不可的,开涮两句,他也不生气。有时,他还陪着半张笑脸,“嘻嘻嘻”。他想作说明,也是忸忸怩怩的,絮絮叨叨,瓮声瓮气:“现在什么都贵了,化肥贵了,农药贵了,人情也贵了,就是柑果贵不起来,工钱也提不起来。”父亲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直截了当地说:“工夫到位,可以增加。”许多人都说他“不吃硬”,不愿雇他。“瓜无滚圆,人无十全。”不可否认,他也有好的一面:诚实如石磨。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没有脾气,从不乱来;最重要的是,他熟知农事,无需指教,省心。
而别人就不同了,不懂得施肥,不懂得农药配比,不懂得使用高压喷雾器。雇这种人,麻烦事多。最讨厌的是,有人做小动作。有一天,父亲去果园,走到半路,撞见前两天雇来施肥的那个女人。她惊慌得像吃惊的野兔,把肩上扛的一袋乇(tuo)抛了,夺路疯跑。父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父亲回过神后,蹭到路下,好不容易才把那袋乇弄上来。那是复合肥,进口的,约50斤,价值80元。她想偷拿回家。有的人在施肥的时候,简直闭着眼睛胡撒。塍洞,草丛,到处都是肥料。偷懒、马虎是人的劣根,没有督察是不行的。“雇人哭泣冇泪水。”父亲喟然长叹。
以前,果园都是父亲自己看护。从2007年开始,我考虑到父亲年迈体衰,决意雇人看护。起初,父亲不同意。雇1个人,每月工钱800元,至少要雇3个月,需要2400元。父亲觉得,这是一笔大钱,相当于10多担柑果,太可惜。经过我的再三劝说,父亲终于点头了。
然而,谁愿意看果园呢?父亲找遍本村,逢人就问,仅有一个老人应承。他是单身汉,与我的父亲年龄相仿,但他的手脚跟年轻人一样灵活。看果园本不是什么重活,只是白天守果园,晚上要住山寮,远离人家,黑咕隆咚,孤独,寂寞,在所难免。原以为他能善始善终。可他才看一个月,就说不干。父亲问他:“嫌工钱少?”他摇摇头,没说什么。坚持几天之后,他又说:“果园有鬼,天一暗,它就来。不是说鬼都怕光,怕人吗?这鬼可能是恶鬼,不怕人,更不怕洋油灯。隔一会儿,敲一次门,隔一会儿,又敲一次门。我大声呵斥,它也不怕,不仅不怕,我声音越大,它就敲得越响,一直敲到鸡叫。看来,它是存心捉弄我的。我很怕,再干下去,有钱,也冇命。”他喃喃自语,脸色始终绿着,如同尚未成熟的柑果。父亲将信将疑,极力挽留,留不住。
再也找不到顶替的人了。我在电话里对父亲说:“不要看了,能剩多少算多少。您千万别去!”父亲满口“呵呵”,分明在敷衍。当晚,父亲上山寮。母亲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叫我喊父亲回家。“你们不用担心,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鬼。”听父亲的口气,似乎要当一回钟馗。我只好提醒他注意安全。他还是那句话:“你们不用担心。”
翌日清晨,我又打手机给父亲。“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我的心陡然提到喉咙,重拨,终于接通:“刚才怎么不接?”
“不知怎么回事,手机不作声,一直在发抖。”父亲的声音像被睡意覆盖,有些低沉。
“发现了什么?”
“鬼。”
“真的?”
“真也真,假也假。山风透,门搭扣不紧,风吹着门板,门板打着门框,乒乓—乒乓’,像鬼敲门吧。”父亲说罢,哈哈大笑。
天色在父亲的朗笑中渐渐敞亮。
柑果年年都丰收。2007年的柑果还是由我推销给几个单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充当业余推销员,每到柑果收成的时候,总要硬着头皮去找人,像王婆一样为柑果游说。若不推销,由父亲一个人一担担担去,一天天摆摊,几斤几斤零售,恐怕三个月也卖不完。费时费力姑且不说,单是“摩的”费,至少要花两三百元。最大的问题是,他不会买卖,羞于讲价。不但从不亏秤,反而让秤尾高高翘起,就差一点杵破天空。他还习惯于“抹芽去梢”,只算平头数。人家少给了几分几角,他也是憨憨的,连说几句没关系。遇到熟人,还要赠送一两个,而且给自己的大方找个让人笑纳的理由:添秤头。于是,启发出母亲的那句歇后语:你爸卖柑—有全冇半。
可是,父亲并没有因此云散日出,眉开眼笑。春节期间,我偶然看见父亲的账簿,真是令人感慨。父亲居然记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那么工整。某日,买什么肥,买什么药,花多少钱。某日,雇谁,做什么事,付多少钱。每一笔都记录在案,一清二楚:
总付出(元):
肥料:1280农药:880
锄草:420看护:1200
采摘:840担柑:150
保鲜剂:96包装袋:360
搬运:270包装箱:300
包装:160合计:5956
总收入:柑果每份25斤,价格45元,总共148份,合计6660元。
收支相抵,净收入704元。这,就是父亲一年365天的收获!—不算按年度分摊的建设果园的成本。
如果说那两年的果园也有赚头的话,大抵是五六担沉底的乒乓球似的柑疙瘩了。每当我回家,母亲就抔出一大篮柑疙瘩,招呼大家来吃,包括过路的人。母亲在行,知道又黑又粗的最甜,又光又亮的最酸。她一下子捡出十几个,摆在我面前,催我多吃。她说:“这柑不中看,但好吃,别的柑中看,但不好吃。”我把一个柑切成四片,一片又一片。吃着,吃着,心头忽然感觉怅然若失。母亲慈慈地看着我,又说:“明年冇了,再吃几个,多吃几个。”是的,明年不会再有,连那些柑疙瘩也不可能有。
荒废,像黄龙病一样蔓延。刚栽几年的脐橙也难逃厄运。邻居日庚倾其所有,栽了一片脐橙,投产才两年,成本分文未收,因去上海做生意,荒掉又于心不忍,只好送给邻居经营。可是,接手的那人没经验,头一回喷药,就像孕妇吃错保胎药,不但没保住花果,反而毒害了果树,青枝绿叶枯的枯,萎的萎,全都半死不活。那人也像中毒的脐橙树一样萎靡不振,成天恍恍惚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的妻子也为此愁苦不堪。很快,又物归原主。那人的“病”也跟着好了。果园像一条被主人蒙上眼睛、彻底抛弃的狗,忽然返回,赖在家门口,撵也撵不走。日庚说:“谁肯接手,倒贴两千。”这是本村有史以来的头一个悬赏。可是,无人问津。多好的品种—那是公认的柑果良种—脐橙52!
荒废的岂止柑园,还有李园,还有青梅园,还有枇杷园……
世事变幻莫测。二三十年前,许多人都把土地当宝贝,常常为方寸之地、一条田塍,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单是一条小小的田塍,不知有多少人在它身上打主意:点豇豆、绿豆、黄豆或蚕豆。这无可厚非。有的精明过头,对于尚未干硬、还能移动的田塍,哪怕向对方移过一寸也甘愿;对于不能移动的田塍,就拿起锄头或塍刀,削它的肉,劈它的筋,使它瘦骨嶙峋,进而扩出巴掌大的地盘。如今,除去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多少人在乎养育过自己的耕地?—最关心它的,就在它被征用的时候—如同关心长期留守的至亲老人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