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脐橙
真的,不能再难为父亲了,必须马上放弃果园,尽管投资尚未回收。因为,我们只要父母,只要他们能够安享晚年。
“准备采摘,最好能叫一辆工具车回去转运,要不,雇五六人,担三四天,也担不完。”父亲忽然来电话。
我深知父亲的难处,答应雇车,并与他商定于11月最后一个双休日采摘。
那天清晨,出现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霜。我和弟弟坐在车上,贼风刀子似的乱舞。车窗外,白茫茫一大片,仿佛下过小雪。公路上的行人极少。偶见一两个,也是双手插入口袋,脖颈缩进衣领,俨然企鹅,缓慢移动,他们的嘴巴像古井一样冒出缕缕白气。路边的小草好像全被开水烫过,湿漉漉的,耷拉着脑袋,半死不活。弥望的水田都结了厚厚的冰,明晃晃的,酷似玻璃。薄雾似乎畏惧日头的到来,犹如轻纱漫卷,从公路边,从山坳里,往山上逃窜。日头刚刚登上山顶。果园位于山的西面,须过个把钟头,日头才会光临。而从老家出发的人们早已到达那里,正在受冷。
到达半山腰,在弟弟的引领下,抄道上去。严格地说,那不叫路,没有路坯,仅有一些陈旧的踪迹。
艰难地来到果园。这原是荒芜的番薯地,坡度均在30°以上,地块也极不规则,窄的如阶,陡的如梯,最宽的也不过一臂。复垦之后,弟弟栽了脐橙近千株,血柑、琯溪蜜柚和矮晚柚各几十株。
前来采摘的人员倒不少,自家调集6人,另雇3个担工、2个剪工。
我左手提塑料桶,右手拿剪刀,站在高大的橙树面前,时而拽下树枝,时而圪蹴着,甚至趴在地上,匍匐着钻进树丛里,发现一个脐橙,而手又够不着,十分努力地,变换方位,才能把它剪到手。脐橙不像雪柑,满树长着刺猬般的棘刺,但也不乏隐秘的小刺,冷不防在我的手上、脸上划出道道血痕。最可恶的要数那些不肯掉落的烂果,轻轻一碰,那粉末就涂上我的衣服,像被撒了一撮石灰,拍也拍不掉。果园里的淡竹、鬼针草、土牛七寂寞怕了,难得一见陌生人。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即它们的子实,向我表示欢迎,扎满我的裤脚。浑身是胆刺的菝葜、大蓟、蛇莓也张牙舞爪,总想阻挠我的行动……从这一株到那一株,从上一坪到下一坪,没有捷径可走,几乎都得几经辗转,要么攀爬,要么跨跃,要么猫身,剪满一桶,提到果园中间的羊肠小路上,或倒入筥内,或先堆在地上,麻烦,吃力,自不待言。他们见我剪满一桶,就拿来空桶,替我提走。我的内心充满感激。
我边剪边想,树龄已有六年的橙树,那么旺盛,只要稍稍挂果,产量就很可观。而眼前的脐橙寥若晨星,坐果状况让我大失所望。树头满是落果,有的高度腐烂,有的还很新鲜,粗略清点一下,一株树下的落果至少三十个,是坐果的两三倍。与其说采摘,倒不如说捡拾遗漏的脐橙。剪着,剪着,终于剪到一个想象中的硕大脐橙,至少半斤,握于手心,刚刚勾起一丝兴奋,却又触摸到一处疲软的果皮—仅凭手感,即可断定它被夜蛾叮过,且已溃烂。几乎每株都有类似的烂果。令人扫兴。
难怪夜蛾那么爱吃脐橙。之所以夜蛾如此猖狂,是因为少喷一次农药。那时恰逢霜降,可望雇用的那几个人都忙于采摘油茶,父亲买回农药,迟迟雇不到喷药的人—只要雇到一人,喷它一天,大约花销农药和工钱140元,就不至于落果这么严重—至少损失五六千元。
担工是最辛苦的。父亲也曾想雇几个相对年轻的担工。可是,现在几个年轻人能担担?肯担担?由于人们对机器、对现代交通的依赖,传统的劳动技能也慢慢退化,扁担类似于许多令人敬重的老农渐渐消逝。最终雇来的3个担工均已年过半百。一个60岁。另一对是夫妻,女的54岁,男的56岁。不过,他们的体力都还不错,手脚也还利索。
面对他们,我深感惭愧。论年龄,我和弟弟都比他们年轻,均为青壮劳力,可我们的肩膀脱离扁担多年,我们的力气,我们的肩膀,我们的腿脚,远远不如他们,无论如何也担不起担,担不起那满满的两大筥脐橙,顺利走下崎岖的山路。所以我对庄子、尼尔·波兹曼关于技术进步的反思也有了肤浅的理解。
担工忙不过来,许多脐橙等待担走。筥不够装,只好堆在树下。
脐橙树上挂着一把扁担,久违的扁担—翘扁担,如同一弯月牙,一张卸了弦的大弓,通体泛着枣红色的光。它一定担过无数担,浸润过无数汗渍。翘扁担的机智在于,你每迈开一步,它就向上翘一下,一路配合着你,减轻你的负担。翘扁担的个性,正如它的形状,古里古怪,桀骜不驯。许多人领教过它。有的人被它掴过脖子—仅仅掴了脖子。没错,那是很痛的。终归是它体谅了你。君不见,有的人被它一掴,就差点剐掉一只耳朵呢!无论掴脖子,还是剐耳朵,肩膀难免连坐。不,应该说,首当其冲的还是肩膀,被它刮破皮肤,被它刮出一片血痕,那是常有的事。它使我想起一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话说回来,它的怪脾气,若被你掌握了,就会像叩甲虫一样,仰卧在你的肩上悠悠起伏,让你像杂耍似的放手转肩,轻松自如,类似舞台上的表演。我曾经用过翘扁担,尽管每一次都小心翼翼,还是被它掴过耳光—面对它,既想挑战,又心有余悸。我拣了八分满的两筥脐橙,搭上翘扁担,担起。果然不出所料,才走几步,它就发脾气—迅速向内翻转180°,“啪”,掴在脖子上,差点当场晕倒!上身一歪,翘扁担滑落,筥倾倒,脐橙遍地乱滚……
吃午饭时,他们可以不洗手。而我不习惯,拿起山寮边的水管,正要洗手,弟媳在旁边提醒:“霜水冰冷,当心感冒。”可我不听。饭后不久,我浑身不适,硬撑到傍晚。
夕照之下,墨绿的橙树,金黄的脐橙,这一丛那一束的千里光,交相辉映,不亚于“现代绘画之父”塞尚的杰作。画眉、白头鹎、黑脸噪鹛、棕背伯劳和红嘴蓝鹊欢聚在周边的管茅丛中,拉开歌咏比赛的帷幕,热闹非凡,高潮迭起。路口那片明年二月才成熟的矮晚柚也是唯美的。宽厚而墨绿的叶片。睡莲般敞开心扉的树冠。众多优雅性感的柚子。轻风拂过,活脱脱的仙女,翩翩起舞,令人怦然心动,不能不驻足观赏。可是,暮色却像倦鸟归巢似的神速,泼墨一样黑下来。
他们已离我远去。我那又酸又痛的双腿,怎么也跟不上。没想到采摘脐橙竟如此艰巨。原以为又轻松又有趣,还鼓动妻子和儿子一道去呢。
吃完晚饭,我躺到床上。父亲要给我刮痧。刮痧是很费劲的。父亲一同上山累了一整天。再说,此前的一个星期,父亲一直忙碌着,张罗工具,购买保鲜物品,预约雇工,准备伙食,整理堆放脐橙的房间……帮我们做饭的女邻居刚才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吃昼的时候,你父亲突然愣在那里,叫他也没响应,过一会儿,还好他自己……”七十六高龄的父亲真的累坏了。我不想再让他受累。
翌日上午,我没能上山,赖床到八点多。吃过早饭,趁没有搬运、没有浸泡脐橙的间隙,我和几个帮工一边晒日头,一边拉家常。父亲也在场,生病卧床的母亲也挪出来了。你一言,我一语,时而一片沉默,时而哈哈大笑。十点多,父亲问我想不想吃胜利百号番薯。哦,胜利百号,不是消失多年了吗?它又从哪里冒出来?蒸熟的胜利百号,口感像板栗,既松爽又清甜。我一直想念它。父亲去底层的储藏室拿。我们还在聊天,忽然听见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哎哟,父亲踣入僻榭旁边约一丈深的水沟!我们飞奔下楼,把他搀扶起来。所幸伤势不重,只是擦破几处皮肤,流了一些血。我立即打电话叫来赤脚医生。经过简单检查,赤脚医生认为无大碍,只需清洗伤口,贴些药就行。我仍不放心,一直守在父亲床边。
母亲招手叫我出来。她怕父亲听见,压低声音说:“你爸身体真的一年不如一年,腿脚越来越笨,去看管果园的路上,踣过好几回,幸亏老天有眼,都是小伤小痛。他怕你们担心,叫我不要告诉你们,我也不敢说。”她哽咽着,眼角滚出一串黄豆大的泪珠。我给她抹泪。她不让,挡开我的手,举起自己枯瘦的不太灵便的手,颤抖着,抹了抹……
我的天啊!
真的,不能再难为父亲了,必须马上放弃果园,尽管投资尚未回收。因为,我们只要父母,只要他们能够安享晚年。
田园将芜
「式微式微,胡不归?」「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我不会,也不该如此设问。可知道,外出打工也是生计所迫,无奈啊!谁愿意背井离乡?谁愿意寄人篱下?谁愿意仰人鼻息?
时值霜降,日渐寒冷,许多植物变得拘谨,不苟言笑。而另类总是有的,一串串细小绵密的胡枝子花如约开放,沉甸甸的紫红,压弯枝头,向大地频频致意;一朵朵宛若小蝴蝶拥抱成螺号似的葛藤花,吹出一阵阵淡蓝的幽香,迷醉飗飗的山风;茶树落下乌黑锃亮的茶籽,将地面装点成硕大无朋的汉堡;芦苇花像成堆成垛的棉絮,迎风飘扬,令人心旷神怡;盐肤木的子实渐渐泛白,好夸张的一大串,酸酸咸咸,诱发多少人的馋涎;黄槐花镀金似的耀眼,叫人意乱神迷;番薯也不甘寂寞,撩开面纱,噘着小嘴,将言而嗫嚅……
往年这个时候,通往果园的山路,早已修理过,光溜溜的,脚印清晰可辨,绝不会被两边疯长的野草吞没,也不会有这么多蛛丝纵横交错,拉着警戒线似的,叫人畏缩不前。
往年这个时候,果园的景象,必定生机盎然,硕果累累,张灯结彩,满目金黄,馨香弥漫,令人迷醉,不可能如此萧条,败叶纷飞,枯草瑟瑟。
自从2007年11月雪柑采摘之后,父亲就不再去坑门里,不再去这个让他牵挂二十多年的果园。
在这之前,每次回家,我几乎都会去走一走、看一看。若是下雨,或者过于匆忙,未能前往,也要走上厝顶,凭栏远眺山脚下爷爷的坟茔和二哥的坟茔,尽管除了郁闭的竹木,什么也看不清。不过,那也是一种满足,像找不到嫩草的羔羊,一路小跑到羊妈妈身后,跪将下来,吮着温软的乳头,猛撞干瘪的乳房—乳汁已尽,慰藉却不减丝毫。
如今,我也不必去了。果园已改打马尾松。它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只要成活,就往上蹿,挡也挡不住。它们不像雪柑树那样娇贵,给予过多的关照,纯属自作多情。茂密高大的雪柑树依旧傲然挺立,整个果园仍然保持原来的形骸,似乎在努力掩饰昔日的繁华。一拃多高的松树苗在雪柑树下静悄悄地拔节,跻身于茂密的一年蓬当中。因而看不出果园荒废的明显迹象。眼前的果园如同一座易主的古厝,仅以空洞的名义存在。
2007年冬至那天,父亲向别人买几捆松树苗,说要打在果园里。那人一愣,摆摆手说:“打在果园里,算什么钱?”父亲执意给付,可他坚决不收。多日之后,父亲挑选一袋大柑果,两个一斤的那种,背到他家。见父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只好收下。“唉!”他长叹一声,说:“你的柑果又大又甜,以前吃过许多柑果,就数你的最好。”
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打松树那天,父亲没有陪同雇工,也不交代什么,只说:“打好了,来拿钱。”若给果园锄草、剪枝、喷药或施肥,父亲是不会这样的,必去现场指导、监督,全然不管我对他安全的顾虑—近乎气愤的劝止。
眼不见,心不烦。父亲舍不得,多么舍不得那片曾为我家脱贫致富立下汗马功劳的果园!毕竟它正处于盛产期。它那勃发的新枝,油光发亮的绿叶,多像崭新的人民币啊!
雪柑栽于1982年初春。是父亲开创本村引进新品种的先河。这片山场原是杉树的天下。父亲知道,凡是杉树茂密的地方,必是肥沃之地。掘出以后,压了五六年番薯,每年都有令人羡慕的好收成。一家十多口的温饱问题从此解决。
如此重要的山地用于栽雪柑—一种不明底细的果树,没有勇气,肯定是不成的。在这之前,父亲也听说过,雪柑是“娇小姐”,难侍候。习惯于压番薯的粗手也能侍弄雪柑?从来只长管茅和杂树的山地能生柑果?这是我们共同的疑问。
父亲一向重视我的意见。我当然支持父亲,不论风险有多大。我梦想过橘子—雪柑的孪生姐妹。大约七八岁那年祭灶时分,我倚于厨房门旁,朝祖厝后厅看去,在邻居摆放的供品当中,瞥见碟子里有两个果子—没错,就两个。浑圆,丰满,火红,绮丽,约略小拳头那么大。从未见过。我的眼睛为之一亮,一直盯着。爷爷拉了拉我的耳朵,噘噘嘴,示意我别再看。我像受了惊动的蜗牛,迅速缩入厨房,怯怯地问:“爷爷,那是什么?”
爷爷说:“橘子,福橘。”
“好吃吗?”
“好吃。”
“哪里买的?”
“可能是县城吧。”
而对我来说,县城与橘子,都是抽象的,一样陌生,一样高远。
多年前,一个秋末的黄昏,我逡巡在堂叔那棵魁梧的柚树旁,仰望硕大低垂的琥珀色的柚子。它是柑橘的“堂兄弟”。不过,它的个头要比柑橘大两三倍。极度成熟的柚子,可能勾起男人对女人浪漫而具体的想象,甚至制造某种冲动;而对小孩只是一种显摆,胃口上的深度诱惑。柚树头缠满金樱子—一种令人恐惧的荆棘,狗也不敢靠近撒尿。想必手脚最轻捷的“乌猴”,他也不敢贸然攀爬;即使爬上,密密麻麻的利刺,也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扎下。淡淡的芳香,落叶似的,从树上飘下来,我伸长嗅觉去迎接。远处传来几声响亮的咳嗽。那是爷爷故意发出的,空气传递过来的不外乎那句老掉牙的告诫:“小时偷抱匏,大时偷牵牛!”
终于进入栽植雪柑的筹备阶段。我不仅为父亲干起一件最新鲜的事而欢欣鼓舞,也为三四年之后,拥有很多很多的柑果而兴奋。整个寒假,无论凝有皑皑的霜,结着厚厚的冰,还是下着蒙蒙的雨,我们兄弟都跟父亲同甘共苦。每天的阵容颇像一个小生产队。掘堀是件很累人的事。父亲和二哥一天能掘三堀。我和弟弟掘不出完整的堀,只能打下手,做些半成品,比如坌开表土,掘出一个雏形—碰到乱石、树墩、深层的硬土,就留给他俩;或是割草,填满堀,撒些生石灰,再盖上泥土,促进杂草腐烂,预防滋生白蚁。定植之前,每堀下一两担基肥,或淤泥,或田土。一个冬天下来,我们的手脚脱了一层皮。父亲和二哥的手脚也像龟裂的田地,只得用胶布黏住裂缝,以防泥沙进入。可是,有些较大的裂口,血还是不依不饶地渗出。只能捻些泥土粉末,撒在血口上,实在太痛,咧着嘴,“咝咝”倒吸冷气。多少年来,我的手掌粗糙如故,老茧如故,每当别人热情地伸来白嫩的纤手,我都惭于伸手相握。
雪柑苗是福州买的。父亲第一次进城,如同涉足不知深浅的河床。早就听说过:“福州价,半半价。”这很难为父亲。价钱倒是其次。真正的担心在于,对于雪柑苗,全然不像番薯苗那样知根知底,一眼就能甄别,万一买的不是正种,“冇好种,害三代”。父亲越想,心里越发虚。
所幸苗木成活率极高,长势良好。许多人经不住那绿油油嫩芽的撩拨,心里痒痒的,不亚于对一个初来乍到新娘的兴趣,纷纷跑去看个究竟。于是,有些苗木不翼而飞。随后又冒出许多从未见过的虫,像幼蚕,专吃嫩叶,食量惊人。一棵幼苗,那么几片嫩叶,怎能经得起它们的饕餮?还来不及完全舒展的叶子,也被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万分焦急的父亲叫人搦虫。搦过一遍,清净几天。可是,好景不长,顶多十天半月,它们卷土重来,啃食速度更加惊人,远远超过叶子的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