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响声刚刚被这片李园吸收进去。那一片李园又释放出更加激越的“铿铿铿”。哦,货郎担也来了。光饼,米糕,黄澄澄的经衔,香酥酥的花生糖,还有软绵绵的麦芽糖……有的小孩挡不住诱惑,老实的,就到自家或别人的李园,找些自然掉落的李子,去换他们爱吃的食品;调皮的,则趁人不备,摘一些李子,揣入胸口—放在口袋,那是容易被人察觉的;蹭蹭而去,偷偷换些零食,躲于角落,悄悄地吃。
小鸟也流连忘返,不仅有乌鸫、鹊鸲、百灵、喜鹊、啄木鸟、灰背燕尾和红嘴蓝鹊,还有成群结伙的麻雀、白头鹎和斑文鸟。它们兴奋地穿梭于李园,或翩翩起舞,或引吭高歌,共庆丰收。
八
如同烤箱的夏日,悬挂在李园上空,烘烤李树。李子小脸蛋红扑扑的,似乎在说:“熟了。熟了。”有人要采摘。这本是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但在埔埕,则多了一层来自于村规的约束。猩红的告示早已张贴。显眼的地方都贴了。年年如此。无非告知:李子尚未完全成熟,不得提前采摘;具体采摘时间,鸣锣通知。贴了告示,还要敲锣,一家一户叮嘱过去。他们已习惯于将村规民约当作金科玉律,年年恪守,始终不渝。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自律与觉悟啊!
采摘日子步步逼近,他们格外关注天气。夏至“分龙”那天,许多老人翘首望天,一副老气象的模样。若是连续两三天放晴,他们就会据此料定,今后几日将是好天气。这是一条屡试不爽的经验。过去,这里的人们,崇拜龙,坚信它神通广大,可主宰一切,兆示未来。“龙日”是一个神圣的日子。此前一天,已经有人一边敲锣“哐哐哐”,一边用土话高喊:“明旦分龙啊!”锣声、喊声传遍全村。这等于告诫全体村民,那天不得在户外使用铁器,不担屎尿,不冲厕,不浇菜,不洗衣服……不得从事一切可能惊吓、污秽龙的活动。违者,不仅成为千夫所指,还要办大礼祭龙,祈求龙的宽恕。
埔埕采摘李子,像我的老家采摘油茶一样,家家都忙碌,人人都不闲。帮手早已联系好。雇工陡然紧俏起来,须提前十天半月预约。雇工大多来自没有李子的地方—同安、大洋或嵩口。那些日子,工钱飞涨两三倍。还得备工具,至少要有筥、麻袋、风不动;还得备辅料,至少要有盐巴、草木灰;还得备饭菜,至少要有些鱼和肉,有的还杀鸡宰鸭;还得备些酒水、香烟……
他们还得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准备晒场。埔埕人与鹅卵石结下不解之缘,李子也不例外。溪滩是现成的晒场。村边溪滩有两三千亩,很早以前,谁都可以划界圈占。发洪水的时候,许多人都担心自己的溪滩界线被冲毁,一直守候在溪边,等待洪水退去。他们紧跟着浪脚,退下一点,就插下一条树枝,作为权属标记。因此,抢滩的矛盾时有发生。解放后,有人主持公道,按人口划分溪滩,各家各户,前后左右,用较大的鹅卵石,砌起来,划分楚河与汉界。看过去,酷似棋盘,内里只剩下小巧玲珑的鹅卵石,平整,均匀,或浑圆,或扁平,类似雨花石。
能帮忙的亲戚朋友全来了。“要吃米饭上高山,想吃李子去埔埕。”这话广为流传。没有受到邀请的,有些人也会乘机到埔埕去走亲访友—没有任何事情,就为吃几颗李子,吃几粒李咸。同安三洋一带的高山人,一到李子收成的时候,那些三姑六婆们,便相邀走亲戚—去埔埕姑姑家吃李子;随从的孩子们更是乐不可支。
埔埕街陡然热闹起来,大店小铺生意兴隆,不亚于过年。
采摘李子的那些日子,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其实他们不说采摘,而叫打李子或摇李子。但真正用棍子打下李子的极少。那样可能打伤李树的表皮,导致流胶。更多的是将李子摇下来,或站树下,拽着李枝,使劲拉,使劲摇,使劲撼;或爬上李树,手脚并用,又撼动,又振荡,李树像摇滚歌星似的,疯狂扭动,李子雨点般落下,“噼噼啪啪”,落在头上,落在肩上,落在脚面上,疼疼的,痒痒的,按摩似的。小孩最开心。他们张开双臂,拥抱李子,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地上便是一层李子,脚都不好挪动。不必一颗一颗捡拾,干脆抔起来。有的人在地上铺一张布,摇毕,拢一拢,尽是沉甸甸的李子,省工,省力。
解放前,李子收成期间,上上下下的南港船,经过埔埕时,几乎都会泊于渡口,纷纷上岸,钻入李园,带些李子回家。
九
李子担到溪边。摇李子所需的物什也静候于此。
静候在那里的,还有一个谜语:“一头乌龙蹿过山,两个兄弟两头争。”
谜底是晒李子最重要的工具—李摇。
李摇是篾编的竹篓,黑褐色,像放大的花生,上口敞开,腰间上部穿一根木棍,并通过两块吊板套住木棍两端,悬挂在三脚架下。每次可装一两担李子。泼入几瓢水,再撒些草木灰,即可启动晒李子的第一道工序。
李摇掌控在两个人手中。这两个人通常体壮力大、高矮相当,站在李摇两头,半弓着背,双手向上,眼看李摇,那模样像斗牛,按住李摇顶端,向上一推,李摇“哗啦”斜向另一头。那一头接住李摇顶端,向下一拉,又向上一推,李摇又“哗啦”斜向另一头,反反复复。人仿佛一条涂了润滑油的传动曲轴,手、腰、臂不停伸缩,力量反作用于两脚,嵌入地面,踏出两个深坑。李子在里面转动、碰撞、摩擦,“哗啦哗啦”。吊板与木棍间也发出“噫、呀、喂”的响声,持续不断,富有节奏,悦耳动听。大约二十分钟,李子开始散布芳香。香味在暗示:摇好了。摇李子的人停下,抔出几颗,清洗干净,看一看,黄褐色的,斑斑点点,细致,均匀。
摇李咸的趣味也得到演绎。常常有大人弯曲双臂,托起小孩,做摇李咸状,一边左右晃动,一边念道:“摇呀摇,摇李咸,摇呀摇,摇李咸……”几乎都会引来一群小孩,跟着手舞足蹈,齐声高喊:“摇呀摇,摇李咸,摇呀摇,摇李咸……”若想哄小孩入睡,那就轻声些。因为这是最温柔的摇篮曲。
经过洗礼的李子,平铺在溪滩上。暴晒两三天。收拾起来。摊于竹匾,加少许碓成粉末的盐巴后,进入晒李子的第二道工序:搓李咸。灯影绰绰。通常四个人面对面坐着,摊开手指,按着挨挨挤挤的李子,搓来搓去,“沙啦沙啦”,“沙啦沙啦”,如同千珠万珠落玉盘。伴着清清的香,淡淡的甜,微微的酸,仿佛在听喜雨,听名曲,如痴如醉。搓到盐巴完全融化,又不能搓破李子表皮,停住,倒入木楻腌渍一宿。翌日清早,晒于竹匾。搓李咸,既热闹又好玩。渐渐地,它也演绎为一种游戏—“搓李咸”:搓呀搓,我搓你、你搓我,三人搓、四人搓,五人搓、六人搓,大家相互搓,搓过来,搓过去,搓胳膊,搓脖子,搓身子,搓出一阵阵的痒,一声声的笑……
晒李咸的场面,搓李咸的场面,既壮观又美丽。溪畔全是忙碌的人群。夜晚,溪边看护李咸的帐篷,长达三四里,从帐篷里闪出的灯火,与外面搓李咸的灯火,与溪水的反光,与流萤之光,与星月之光,交相辉映,可与上海外滩的夜景相媲美。
晒李咸的时候,如果你从那里路过,他们肯定会热情地招呼你过去品尝。如果你客气走开,有的还会抔上一把,追着,硬塞给你呢。绝不是某些人说的那样:“李子红,埔埕人,不识丈人。”
晒了一天的李子,傍晚收起,搓一遍,又腌渍一宿。暴晒两三天,即成李咸。至于李咸是否完全晒干,埔埕人自有独特的验证方法:“四看”,即看手感,用手触摸,有锋利感;看色泽,表皮红润,有日头光泽;看李肉,掰开来,用大拇指盖,向着李核对挤,指甲干而不湿;看李核,已干爽,即可收储。
李咸贮藏在特制的李咸楻里,有如酿造高级葡萄酒,非用橡木容器不可。每家每户都有李咸楻,少的一两个,多的三五个。大的,一个可贮藏五六担;小的,一个亦可贮藏三四担。在埔埕,李咸楻是一个家庭贫富的象征。相亲时,男方的李咸楻越多,婚事的成功率也越高。
晒好的李咸,不是马上装入李咸楻,而是堆放三五天,复晒一次,再贮藏。李咸楻清洗干净之后,晒干;最好再用炭火烘烤一遍,里面垫一层暴晒过的中稻草;装了李咸,覆过中稻草,覆过洁净的麻袋,扣紧楻盖。置于楼上,以远离地气。这样,李咸在一年之内,不会变质,也不会生虫。
李咸一向都是宝。否则,《千字文》也许就不会这么倡导: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本草纲目》也许就不会这么赞赏:可去骨节间劳热,能去积热,调理中焦。更何况埔埕李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