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于埔埕,如同香梨之于库尔勒。与其说是李对埔埕的眷顾,不如说是埔埕那一方水土的造化。大樟溪像一位任劳任怨的母亲,用她一点一滴的乳汁,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亿万年,一粒沙,一粒土,冲积着,含辛茹苦,喂肥土地,喂大埔埕。
埔埕的人气本来就旺。若非1986年5月一分为三,分成埔埕村、中埕村、上埕村,它的人口肯定在全县264个村(居)中首屈一指,甚至比塘前乡、丹云乡还要多。
那里土地平坦、广袤、肥沃,从上面走过,仿佛走在地毯上,松软,富有弹性。只要对土地稍有感情,谁都知道,这样的地方,就是插下竹篙也能发芽的地方,就是有灵气、有财气、有福气的地方。栽什么都好。栽柿树好。栽梨树也好。
埔埕柿树多,大多混杂在李园里,相互衬托。柿树因李树的簇拥而显得高贵。李树因柿树的挺拔而显得壮美。埔埕诞生过年产柿子30担的柿王。县志里就有它浓重的一笔。埔埕的柿饼,也与众不同,其色可赏:粉红的,半透明,犹如处子的肌肤;其香可闻:轻香氤氲,若有若无;其质可感:温软,干爽,不黏;其味可品:清甜,入口即化,余味绵长。
埔埕的梨,尤其是产于土桥头的,一种叫黄面蜂的梨,至今人们还常说那句赞美它的顺口溜:“三个石的番薯冇皮,土桥头的梨冇粕。”那梨树很高产,大的一棵每年可产梨十多担。那梨也标致,不大,也不小,两三个一斤。我吃过一次—只吃一个。我曾在七八月梨成熟的时候,几次路过土桥头。遮天蔽日的梨园充满诱惑。园里飘出梨的阵阵芳香,知了的纵情歌唱。紧挨路边又高又大的梨树,结满黄澄澄的梨,压弯所有的枝条,高处枝条有的不堪重负,被生生压断;低处的枝条有的反转过来,扭曲着,低低垂向地面,垂向路边,若非许多柱子拄着,恐怕也是要断的。—我有些不能自已,看着伸手可摘的梨,就像水里的鱼,望着岸上垂钓的饵料。看梨的帐篷就在树头。不知道看梨的人是否躲在里面。我只能站在那里,享受梨树的一些斑驳的投影。还是离开吧,待在那里越久,心里越难受。走出好远,回过头来,眺望那片广大的梨园,近乎神秘的梨园。依我看,这里的梨不会逊色于黄河故道上的名果:砀山酥梨。
李树更喜欢这样的沙质地,自然条件独特,外揽大樟溪之清流,内拥莲塘之碧波,地势平坦,清风徐来,空气湿润,日照充足。这是其它地方所不能比拟的。
六
埔埕人对待李园,可谓把园当田做—精耕细作,百般呵护。每年正月初五,别处的人,或许还沉浸在春节休闲中。而埔埕人已着手侍弄李树了。有的甚至更早,初二就扛起锃亮的锄头,担两桶浓浓的屎尿,去给李树过元宵。大约每四株李树可分享两桶屎尿。早年没有化肥。后来有了,他们也不大用。他们坚信:先有屎尿香,后有果蔬香。显然不是《牡丹亭》第八出所唱的那样:“父老呵,他却不知这粪是香的。”
每年给李树施肥四次,中耕四次。第一次施肥在正月,促进开花、坐果。第二次在四月下旬至五月下旬之间,让李子膨大,李树萌发夏梢。第三次在七八月之间,让收成后的李树,享受坐蓐的优待,促其恢复元气。第四次在十月至翌年一月之间,本次最丰盛,可算作提前给李树过年,就为李树春天萌芽、开花、抽梢、展叶。“锄头底下能生肥。”这是他们身体力行的农谚。每一次施肥,都是一次中耕。李园的中耕很彻底,除了七八月那一次用锄头外,其余深翻都用犁。第一次深翻之前,还要培土。其实李跟人很相似,也喜新厌旧,老园最好每年培土一次。埔埕人善解李树心意,再苦再累,也要满足它的需求。莲塘的池泥,臭水沟的沟泥,厝前厝后的腐殖质,溪滩洪水过后,沉淀下来的淤泥,所有这些,全被当作宝贝,统统搜刮起来,担到李园,献给李树,每株可得三四担。那是李树的口粮,足够享用一整年。
由于精心侍弄,加上生态环境良好,李园的病虫害极少。即使偶尔发生,他们也用自己独特而朴素的方式去对付:请卢公。
卢公是谁?永泰嵩口人氏,得道之后,成为民间信仰。每当年景欠佳,或干旱,或生病虫害,大樟溪沿岸许多地方的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卢公圣水。传说,有一年久旱无雨,卢公甚为焦急,在闇亭寺后面,跺了一脚,脚印居然深陷石内,瞬间清泉汩汩,不取则不溢,取之也不竭。从此以后,那脚印里的水,就被视为圣水,说它能消灾,可祛病,会治虫害。如今,那脚印还在,那泓圣水还在。
从埔埕到闇亭寺,途经嵩口、长庆两个乡镇,往返约两百里。即使有车,也不坐。即使有船,也不搭。他们觉得,徒步是表达虔诚的最好方式。此前三天,全村吃素,一千多户,家家如此,人人如此。选个日子,两个男人担着香火,随带蜡烛、鞭炮和雨伞,还有两只清洗过的锡壶,满怀虔诚地去。饿了,就在路边吃点食物;渴了,就向人家要一碗茶水。看见那样的行头,谁都明白是做什么的,都乐于帮助。
翌日凌晨。取火种。点烛。焚香。拜过卢公塑像之后,舀出两壶圣水,挂于扁担两头,打着雨伞,一路香火缭绕。紧赶慢赶,都要赶在当天午时回到村里。
还看不到返回的人影,各大厝门前已摆好礼菜,准备接应圣水。回到村里,巡游全村。游过一遍,来到草堂寺,举行大宴。场面极其壮观,人山人海;礼菜非常丰盛,摆满几十桌。
接着由取回圣水的人,亲手把圣水倒入盛有古井水的木楻。木楻周围项背相望。人人手捧器具,恭接圣水。带回家。兑井水。用自制的竹筒喷雾器,喷李园,洒李树。
仪式到此并没有结束。随即展开的是“十宴”:他们把自己供奉的卢公塑像从草堂寺请出来,由各大厝轮流宴请,每轮十天。厝内各家均献大礼敬供,其间一概素食。这一厝宴毕,那一厝接着。锣鼓齐鸣,鞭炮喧天,浩浩荡荡,一厝连一厝,一场又一场。直到立冬那天“谢冬”之后,历时半年。比所有的节日都热闹,比所有的礼仪都讲究。显然,这些也比亨利·大卫·梭罗在《野果》里提到的那些仪式隆重得多:“圣诞前夜,德丰郡的农人结伴携苹果酒来到果园,还带着烤面包,以多种形式向苹果树表示敬意,以求来年苹果丰收。这些表示敬意的仪式包括把酒浇在树根上,把烤面包掰碎撒到树枝上,围坐在当年苹果结得最多的一棵树下,连饮三巡。其祝酒词如下:
向你举杯,亲爱的苹果树,
愿你发芽开花多多,香气扑鼻远万里;
愿你结果多多,来年喜开怀,
装满头巾装满帽,
装满筥,装满桶,装满袋!
卖了换成钱,
全家笑开颜。
哈哈!
七
埔埕人的虔诚付出,得到李树的慷慨回报。
每年六七月份,远望李园,绿浪起伏,连绵不绝;走进一片李园,就像走进美轮美奂的翡翠宫殿,翡翠在身边闪烁,像潜入碧波荡漾的大海,碧波在头顶汹涌。韦述的《两京记》便是从美学的角度,道出李的别名的由来:东都嘉庆坊有两棵很美的李树。人们称之嘉庆子。别名叫习惯了,也就忘了它的本名。—原来,李是因美而得名,而扬名的。
李的品种很多,既有本土传统的芙蓉李、胭脂李、玫瑰李、柰李,又有从国内外引进的大红李、黑琥珀、黑珍珠、黑宝石、安皇后、安哥诺、好莱坞、韩国李、秋姬。她们千姿百态,异彩纷呈。可看树。可观叶。可赏花。可察色。可品果。可遐想。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也道不尽。在这里,我就选择当家品种—芙蓉李,作个详细介绍吧。
芙蓉李,借花为名,似花非花,令人遐想联翩,像听到羞花闭月,自然想起贵妃、貂婵,像听到沉鱼落雁,自然想起西施、昭君。她属于小乔木,既不太大,也不太小,姿态优美,树冠自然张开,犹如华盖,又恰似芭蕾舞演员尽情舒展的裙裾。即使秋天,即使冬天,叶子渐渐枯黄、飘落,最后变得光秃秃,也要展示自己内在的美—坚强、刚练、简约、淡泊、宁静。
进入春天,大约二月上旬至中旬,“嫁与春风不用媒”,亲近李树,侧耳倾听,或许能听见花芽、叶芽萌动的消息。稍后一些,大约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或许能听见展叶的律动,绽蕾的和鸣,喜鹊的高歌,蜜蜂的浅唱,蝴蝶的低吟……多么美妙啊,或疏,或密,或高,或低。只有投身这绚烂而又温馨的流变中,静下心来,摒除杂念,乃至屏息凝神,才能听见,才能感知春色—不妨凝视一朵李花:绿澄澄的花梗,碧幽幽的花托,白莹莹的花瓣,黄丝丝的花柱,金灿灿的花粉……唉,如此大美,我却只能这般解读。无奈!肤浅!无异于在沧海面前,端详一滴水珠。李花一蕾多花,一开便成束成串,一团团,一簇簇,三朵,五朵,七朵,十朵,百朵,千朵,万朵,如堆银,似砌玉。面对广袤的李园,怒放的李花,头脑里剩下的往往只有思索—唯有此时,才能领略到什么叫花枝,什么叫花树,什么叫花世界,什么叫香雪海,什么叫飘动柔曼的轻纱,什么叫令人心颤的圣洁;才能体会到语言贫乏的滋味,才能体会到描绘苍白的无奈—休提“枝头才含苞,心花已怒放”,休提“夜疑关山月,晓似沙场雪”,休提“迷魂乱眼看不得,照耀万树繁如堆”,也休提……平时积累的许多好词,许多好句,却在那一时,那一刻,忽然知趣,不敢矫情,不敢造作,令我几近失语,能说出口的,大抵只有这几字:啊,真美!或是这几字的反复、反复、再反复。
夏天的李园美不胜收。芙蓉李那长卵形的叶子,不拥挤,不涣散,疏密有致,光滑的表面,泛着浅浅的绿、淡淡的光,不像柑橘叶那样夸张,也不像青枣叶那样寒酸,淡雅而不造作,可人而不妖媚。若是大年,整株李树所有的枝条都缀满李子,像一种叫巨峰的葡萄串,又不像葡萄串。因为,它更长,更密集,更丰硕,十颗,百颗,千颗,万颗,并列着,簇拥着,数也数不清。起初,像翡翠珠子,一身光溜溜的,也不怕羞。渐渐长大,蒙上一层粉霜,有如爱美的小姑娘,或涂脂,或抹粉,淡淡的,如烟,如雾,几多朦胧,几多妩媚。亨利·大卫·梭罗在《野果》里描写茅莓叶子粉霜的那一段,引用于此,也是恰当的:“最妙的就是那层神奇面纱,那是大自然杰作的收笔,妙不可言,令人惊叹。只有挑开那层面纱,方可窥得真面目。大自然妙手丹青为它挥笔刷下这层粉霜做面纱,人们只有挑破面纱,才能领略到作品的美妙之处。什么是炉火纯青、完美无瑕?这就是最好的例证。它的创造者不断将自己无与伦比的天才想象力和创造力向其倾注。要想欣赏这幅杰作,必须隔着这层面纱。若将其比作一首诗,读它,你就要先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解读这层面纱。就像果子熟的过程中会将糖分浓缩沉积一样,这层面纱日趋成熟,沉淀汇集而成。只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借着对它的破译,解读了解它的意义。”
是的,李子的成熟是从心开始的。即将成熟时,几近浓妆艳抹,伴有黄斑点缀,婀娜多姿,果顶微凹,双肩平而微垂,颇具流水线型,从梗沟至果尾有一条弧形缝合线,两边微微凸起—整个给人以流水肩、水蛇腰、百合臀的美感。熟透时,细看李子,就会发现它的尾部有些小红点,像小小青春痘似的,轻轻拭去粉霜,即刻闪出隐隐约约的色泽。那色泽是从浅绿色的极细腻的肌肤里漾出来的,又仿佛从灯笼里透出来的那种红,隐约、含羞,像一个乡村小姑娘遇着你的注视,在那低眉的瞬间,她的面颊泛起的红晕,惹人回眸。忍不住了,伸手摘下一颗,咬它一口,伴随着一声脆响,留在你嘴里的,是一种红,玫瑰般的红,红红的肉,红红的汁,红红的甜,如梦,如幻。—若想洞察它的内心世界,那就斯文一些,先轻轻地咬一口,类似于强烈的接吻—再用双手,轻轻一掰,它便敞开心扉,把自己的核子给你,利索地给你,净尽地给你,不黏筋,不黏肉。那是它的心,一颗与众不同的芳心。
“四月八李子才变色,五月八李子刚好塞(吃),六月八李子红似血。”若用永泰方言来念,那就更有韵味了。这是与李子沟通的最通俗最直接的语言,只要记着,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与李子相约的佳期。
夏季李园的美,不仅在树上,还在树下。
结果多的李树,最好用柱子支撑起来,好比搀扶临盆的孕妇。一位老农说,1957年5月,他给1株李树拄了57根柱子。那年这株李树摘了800多斤李子,破了历史纪录,被写入县志。许多柱子拄着压弯的李枝。李园像一片又一片笔直的密林,更像一座连一座别致的凉亭。那些柱子,约略小杯口粗,或木,或竹,或长,或短,顶端呈“丫”字形,既像丘吉尔那个生动有趣的“V”手势,又像他手中那根轻烟缭绕的雪茄。密密匝匝的柱子,给李园增添了迷离的神韵。
李子采摘前的一个月。杂草已清除。地面已整平。除了通道,几乎找不到一个脚印。这一株李树与那一株李树,这一片李园与那一片李园,枝叶交错,只有强劲的阳光,才能伸下一些耀眼的根须,扎在地上,弥漫着,仿佛片片碎银,不时跳动着,害怕被人捡走似的。偶尔下一阵雨,经过厚密的枝叶,筛下来的雨滴,在地上绣出许多花纹,犹如湖面的涟漪。
李菇,从地面,从树头,从塍壁悄然冒出。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尚未开伞的,犹如揳在地上的短棒;开伞的,最大的菇腿有手腕那么粗,菇伞如罗盘。浑身墨绿,近乎古铜色,泛着淡淡的油光—令人眼睛发亮,满怀喜悦。心想,小的,不捡,让它长大些。可是,一天是那么大,两天也是那么大,三天过去了,还是那么大。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野生菇蕊被人发现之后,听见说话之后,再也不长大?难道它也害羞,也胆小,也怕惊吓?似乎这就是答案:去捡菇时,谁一说话,同伴就会竖起食指,小声地“嘘—”不必猜测。不用等待。还是去别处寻找大的李菇吧,多少总会有的。李菇更适合清炒,虽有土腥味,但柔软而清脆,口感不错。
和李菇一同冒出的还有看李子的帐篷。帐篷定做于福州,规格一致,形同船篷。由南港船运来。帐篷搭在李树下,东一座,西一顶,犹如竞相生长的李菇。白天,远远望去,那些帐篷俨然硕大的马蜂窝,有企图的人是不敢接近的。夜晚,帐篷里点起灯。那灯像流萤。李园仿佛变成流萤的世界。那帐篷像灯笼。李园仿佛成为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庭院。居住帐篷是惬意的—有满眼的丰收景象,有李子的芳香,有李树的体香,有艾草燃放的馨香,有轻拂而过的清风……拥有浪漫情怀的人,一定能在这里找到诗意栖居的感觉,荷尔德林所推崇的那种感觉。
善于抓住商机的女人来了。她们提着竹篮,里面有香喷喷的“马耳”,有香喷喷的蛎饼。一片薄薄的纱布,哪里盖得住强悍的诱惑?我敢说,闻到的人,没有几个能止住馋涎。大人尚且如此,何况小孩。大人多数能克制自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用不着摘李子去换。其实也用不了多少李子,摘下三五颗,即可换两三块蛎饼,或两三只“马耳”,足以堵住泛滥的口水。再说,那些女人也乐意,她们自己爱吃李子,她们的小孩也爱吃。
“马耳”尚未走远,蛎饼刚刚离去,又有一阵悦耳的声音,从李丛那边钻过来,汤匙敲击瓷碗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响亮。谁都知道,鼎边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