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接是奇妙的。
从前,老家有棵大苦桃,位于水沟边,主干约略茶杯口粗,枝条异常繁茂,显示出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每年春天,它不仅开花最早,而且花朵密集,千朵万朵,竞相怒放,艳而不妖,独领风韵。花期也长,那些迟开的桃花全谢光了,它仍有零星的花朵坚守枝头。每一朵花都不虚开,碧绿的、毛茸茸的小桃缀满一树。每一颗小桃都不佯结,它们没有一颗掉落。
但是,到了五六月,别的桃子均已熟透,宛如少女的脸颊,绯红、明净,只要轻轻一掰,就能裂开,核归核,肉归肉,甘甜而清脆,而它却依然故我,浑身是毛,浑身幽青,酷似梅子。
有些大人路过时,经不起它的诱惑,毫无过渡,径直伸手拽下一枝,凑近眼前,摆着脑袋,左瞧右看,以为能找到一颗酡然的桃子,结果大失所望—随便摘下一颗,在衣襟上反复摩擦,许多茸毛黏于衣服,而桃子上仍有不少歪歪斜斜的茸毛,噘起嘴巴,使劲吹了吹,许多茸毛不肯离去;皱着眉头,啃它一口,硬邦邦,酸溜溜,吞也不是,啐也不是。
它也引来许多小孩。有时一天会来好几拨儿。他们站在树下,像几只麻雀,缩头缩脑,“叽叽喳喳”,不知是嫌弃桃子,还是有所顾虑,没有下手,散去了。没过多久,不知又从哪里冒出几个,在离桃树稍远的地方,指指划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分头行动,有的爬上桃树,有的用棍子打,有的用石子掷。整棵桃树都晃荡起来,桃子纷纷落入水沟,铺过沟面一层。他们收获无几,一哄而散。等到来年春天,水沟两旁长出许多桃苗,有的被人移植,大部分则留在那里胡乱生长。
有一年夏天,我去溪南村姑姑家。她家有棵大桃树。每个桃子都跟我拳头似的,尾部仿佛描了胭脂。她摘几个桃子给我,纯净无毛,亦白亦红,白里透红。我大吃起来,脆而不硬,软而不烂,甘甜无比。
于是,我萌生种它的念头。带回几粒桃核,埋在菜园里。
等过春天。等过夏天。等过秋天。始终不见它的动静。坌开一看—不见桃核,想必它们早已烂掉。
我疑惑地问二哥。他说:“这种桃核是不会发芽的。要种它,只能嫁接。”“怎么嫁接?”二哥笑了笑,说:“明年开春,我教你。”
翌年立春的一天,二哥去姑姑家剪回几条桃枝。当天傍晚,他和我来到厝旁腌制番薯叶的水池边。那里有一棵大拇指粗的小苦桃。应该是大苦桃的后裔。二哥把它锯掉,留下高约三寸的砧头。劈刀架在砧头上,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按于刀背,用力往下压去,切入砧头,轻轻地,左右摆动,刀口裂开一缝,抽出劈刀,削条刀口状的桃枝—接穗,带有两个芽苞。接穗切口朝下,轻轻插入砧头的裂缝,向外侧稍稍挪动,使砧木与接穗的形成层紧密结合。又用事先搅拌的赭土黏好。再捏一粒状的赭土,扣在接穗上端,轻轻捏一捏,似冠非冠,那接穗也活像小泥人。最后,用细泥盖住砧头,罩个无底破筥,以防禽畜糟蹋。这就是一棵桃树的嫁接过程,一种桃树和另一种桃树灵与肉结合的过程,远比用竹篮提着自家的母鸭到别人家里找公鸭交配来得复杂与神奇。当时,我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优良品种会通过如此神奇的方式传承、繁衍。
大约20天,接穗最初的芽就会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微微的白,淡淡的红,水水的嫩,如同初生的婴儿—若能倾听它的动静,那一定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声音。
桃苗茁壮成长。第三年,桃树开花结子。那花朵,那桃子,与姑姑家的一模一样!
疏花疏果
「多余的花,只能结多余的果,该剪的,都要统统剪掉,冇什么可惜。」父亲一边说,一边「咔嚓—咔嚓」,熟练地疏过一棵又一棵。
枇杷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开花结果的一种果树。我家的那片早钟6号枇杷,每年十月,每一棵都会如期绽放很多很多的花朵,结出很多很多的幼果。
枇杷花穗有如成熟的高粱。它含苞待放的时候,每一粒花蕾都裹着灰绿色的茸毛,好像怕冷的人戴着呢帽。花穗由一条总轴和十几二十条侧轴构成,不论总轴顶部,还是它的所有侧轴,全是花朵,一朵紧挨着一朵,一轴连着一轴,一层叠着一层。说它堆砌,有伤大雅;说它簇拥,又词不达意。在鲜花面前,再漂亮的语言,也会失色;再伶俐的口才,也会结舌。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只好求助于枯燥的数字。要想站在枇杷树下,不伤害花穗,就能数清一蓬有几条侧轴,有多少花朵,那是很难的。我做过这样的尝试。只好随机剪下一蓬花穗,一轴轴掐下来,一粒粒蕾掰开来,一朵朵花掰开来,逐一清点,终于心中有数:总共12层,33条侧轴,385朵花(花蕾)。如此之稠,真是不可思议。经过数天观察,我还发现花穗另外一些秘密:总轴顶部的小花最早绽放,侧轴的顶花次之,开放次序总是由外而内,规规矩矩,不争先,不恐后;旺树开花早,中庸树、弱树开花迟;顶芽抽生短的母枝开花早,反之则迟……
枇杷“多子多福”的观念根深蒂固。它从来都是开多少花,就结多少果,再小,再难看,也会高挂枝头,自然落果很少,坐果率极高。若不实行“计划生育”,疏去一些花,疏去一些果,最终肯定都是“小不点”。只有数量,没有质量,收益势必低下。
枇杷园里,清风徐徐,幽香阵阵。初次参与疏花,我举着剪刀,面对一树花穗,好比老虎咬棕蓑,真不知如何下手。我拉下一蓬,左看右看,放了它,再拉下一蓬,审视一番,又放了它。回归枝头的花穗频频点头。
“多余的花,只能结多余的果,该剪的,都要统统剪掉,冇什么可惜。”父亲一边说,一边“咔嚓—咔嚓”,熟练地疏过一棵又一棵。
是的,该剪的,都要剪掉,无论它多么漂亮,多么清香。“咔嚓”,“咔嚓”,剪去花穗的上半部分,一蓬蓬落下。每一蓬花穗都是蜜蜂的最爱。蜜蜂追随到地上,久久不肯离去。
待到残花落尽,幼果长到蚕豆大的时候,再来一次疏穗—先掐去多余的果穗,再逐穗疏果—将病果、小果、畸形果一一疏去,只保留品相良好、大小相当、便于套袋的幼果—每穗三五粒就够了。
这样,才有可能结出高品质的枇杷。
那么,一个人身上是否也有多余的“花朵”,多余的“幼果”要疏呢?
奇异的埔李
忍不住了,伸手摘下一颗,咬它一口,伴随着一声脆响,留在你嘴里的,是一种红,玫瑰般的红,红红的肉,红红的汁,红红的甜,如梦,如幻。—若想洞察它的内心世界,那就斯文一些,先轻轻地咬一口,类似于强烈的接吻—再用双手,轻轻一掰,它便敞开心扉,把自己的核子给你,利索地给你,净尽地给你,不黏筋,不黏肉。那是它的心,一颗与众不同的芳心。
一
“嘉列树之蔚蔚兮,美弱枝之爰爰。既乃长条四布,密叶重阴。夕景回光,傍荫兰林。于是肃肃晨风,飘飘落英。潜实内结,丰采外盈。翠质朱变,形随运成。清角奏而微酸起,大宫动而和甘生。既变洽熟,五色有章,种别类分,或朱或黄。甘酸得适,美逾蜜房。浮彩点驳,赤者如丹,入口流溅,逸味难原。见之则心悦,含之则安神。”
这是《李赋》中的一部分,一千七百多年前西晋文学家傅玄对李的礼赞。
我一直记得,当李子还是青色的时候,就跑去李园,摘些回来,置于门枢,一声欸乃,便夹扁一颗,夹出一缕青涩味。夹扁的李子盛在碗里,撒入少许盐巴或白糖、蜂蜜,如果加些蒜瓣或姜末,抖动几下,再蘸酱油,味蕾就会快乐起舞。从未发生“桃肥,李冷,吃杨(梅)钉棺材板”这一谚语所说的,因李子性寒而损伤脾胃的事。
说到李,说到李子,总绕不过一个村庄—梧桐埔埕。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我说它具有千年历史。能替我作证的,有那被井绳勒得发紫、勒出道道深痕的井口;有林氏族谱的记载:建于南宋丙午年。一条小路,一棵老树,一口古井,一座旧厝,一块残碣,均为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或关于一户人家,或关于一个宗族,或关于一座村庄。
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从西岸看过来,清澈的大樟溪,环绕而过,埔埕如同一只硕乳,袒露在铁券山下,袒露在大樟溪畔。似乎可做这般猜想:埔埕先祖某日驾一叶扁舟,溯着碧波荡漾的大樟溪,一路寻找风水宝地,被这里的美景所吸引,抛篙弃舟,筑梦巢于溪畔,揽涛声入怀中,繁衍生息,缔造文明。
这又是一个神秘的村庄。“埔埕十八巷,走来走去走不透。”不知多少人这样感叹。一条条清癯小巷,如同一曲曲元代小令。随便走进一条小巷,你都会感受到它的韵致、温馨与神秘,都会找到关于曲径通幽的最具体的诠释,关于深宅大院的最生动的解说。叮嘱自己,脚步轻些,再轻些,不要惊动这里的宁静与安详,听一听擦肩而过的那些陌生老人,像至亲一样和蔼的招呼声;听一听从榕树,从柿树,从樟树,从龙眼树,从青梅树,从一片片绿阴里,像小鸟一样飞出来的柴扉声;听一听从一口口古井边,像甘霖一样溅过来的吊水声……循着这些声音,或许会找到破译那里地老天荒的密码。叮嘱自己,步伐慢些,再慢些,读一读这个由鹅卵石垒成的世界,读一读成精的铺路石,读一读暗褐色的墙基,读一读爬满薜荔的巷壁,说不定能读出大樟溪的涟漪,能读出游鱼的絮语。叮嘱自己,眼睛睁大些,再睁大些,认一认每条相似的小巷,认一认每个拐弯的标志。那里什么都差不多—差不多的石头,差不多的砌法,差不多的古厝,差不多的构造,没有清晰的路标,只有笼统的门牌,初来乍到,迷路是必然的。即使去过几趟,也会像两眼昏花的依姆,一不小心,抽乱绩里的绩,半天也理不出头绪来。不过,没关系,即使你不好意思开口,只要有人见你踌躇,就会热情地给你指点迷津,说从这里过去,可到某某地方,榕树下、草堂前、莲塘墘;或者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某某大厝,井兜厝、旗杆厝、宜良厝。你不无感激地点点头,道谢而去。可你明明遵照人家的指向,走着,走着,却又莫名其妙地狐疑起来,仿佛掉进陆游的《钗头凤》:错,错,错!索性将错就错,继续走下去,庭院如鳞,巷陌似网,百转千回,哦,又从《钗头凤》里摸索出来:莫,莫,莫!
但在埔埕,最为神秘者莫过于李子、李咸。与其说埔埕是鹅卵石垒成的,不如说是李子、李咸堆成的;与其说它是一个村庄,不如说它是一座城堡,是一座迷宫,是一粒大李咸。无论它的纹理如何繁密,如何难以破译,只要轻轻摊开,细细品味,慢慢琢磨,就会走近它的心灵,找到它的内核。
二
六岁那年,我得知埔埕是父亲的老家。那里有他的生母,有他的兄弟,有很多好吃的李子,很多好吃的李咸……于是,我对这个陌生的村庄,油然而生敬意与兴趣。
李子成熟时,父亲独自去一趟埔埕,背回一祈袋李子。果真名不虚传。埔埕李子比本村的好吃多了。我一而再,再而三,连吃十几颗,仍不过瘾。即使古碌城那棵被我做过记号—在枝丫上夹一块小石头,年年吃的那棵李子也要俯首称臣。
翌年,大约是1970年2月,爷爷带我去埔埕。我好高兴,像小兔子一样奔跑着,把爷爷远远地甩在后面。他追了许久,才把我拽住。他向我噘了噘嘴,示意我爬上他的背,“扛肩膀”—让我一路骑去。
我们都叫父亲的生母为奶奶。
一脸灿烂的奶奶迎出来,跟爷爷打个招呼之后,便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叫唤:“囝啊囝,命啊命。”她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沐浴在阳光一般的亲切里。
奶奶转身踏上木梯,用衣襟兜下许多李咸。爷爷客气,只吃一粒。剩下的全归我。那清清的甜,微微的酸,淡淡的咸,韵味绵长,吃到最后一粒,核子衔在嘴里,反复咀嚼,舍不得啐掉。
返回时,奶奶兜着衣襟,点着三寸金莲,又喊,又追。她追过几条巷弄,才追上我。她直喘粗气,左手捽着衣襟,右手抔出带有体温的李咸,塞满我的口袋。走起路来,口袋晃荡着。只好用手托一托,时而托托衣袋,时而托托裤袋。走出好远,还听见从转弯处踅来的嘱咐:“囝啊囝,慢慢走哩!返厝乖乖哟!两天再来哦!”那一刻,奶奶那双青筋暴突,因患风湿性关节炎,指头弯曲变形的手,连同她的亲切呼唤,全都刻入我的记忆硬盘。
三
早在3000年前,李已在中国繁衍。至于它从何处来,我国是否也有过亨利·大卫·梭罗在他的《野果》里所写的那种野生李子,我无从考证。
《尔雅翼》记载:李是树木中能结很多果实的一种,故“李”字从木、从子。由此,我产生了一个疑问:能结很多果实的树木很多,为什么唯独李称木子呢?《素问》替我作了如此解释:李味酸,属肝,为东方之果,而李在五果中属木,故称木子。虽然牵强,也算一说。
至于埔埕的李栽于何时,有如李花授粉,充满神秘。曾有一位县长带领一班人,住村入户,持续一周,遍访李农。许多李农一脸茫然,沉思半晌,只说出类似传奇故事开头的那句老话:很久很久以前……
这次调查级别之高,时间之长,范围之广,对象之多,是空前的。从民间到史料,找来找去,最终也没找到永泰历史上最早的那棵李树的丝毫根须,最有价值的发现,大抵是记载于《永福县志》中的这几个字:“嘉靖三十七年,李树生桃。”
据此推定,李扎根于此至少在452年前,而且那时的李已成为重要的经济作物。否则,这样的“小事”怎么可能写入县志“大事记”?
桃、熟、李、丰这四个字,被刻于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嵩口的下坂厝(建于公元1792年)的祝寿围屏。姑且不说那12扇围屏何等精美。它所折射出来的信息更是弥足珍贵—古老的李,早已演绎为一种具有深刻寓意的文化符号,表达人们心中的美好期盼。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随着李子、李咸的出名,埔埕声名远播。谁不知埔埕?谁不知埔埕李?谁不知埔李?埔埕,埔埕李,埔李,成了福州的代名词,永福的代名词,永泰的代名词。更遥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比如清朝,三百多年前,就有海外同胞来函定购李咸。函件只要写上“中国埔埕”这四字,即可溯着大樟溪,找到李咸的根脉。
四
我一直欣赏古乐府《鸡鸣》那首诗开头的几句:“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李与桃像患难与共的兄弟,更像志同道合的情侣。
真正与李树心心相印的,似乎只有苦桃。苦桃是极平凡的,桃子也不讨人喜欢。直到秋末,叶子尽落,却不见它成熟,试啃一口,苦涩姑且不说,说不定你的嘴唇还会黏着许多毛呢,让人想起一句不甚高雅的歇后语:饿狗扑棕蓑—满嘴都是毛。
不过,苦桃是好样的。它能以母性的姿态,甘做无名的砧木,让嫁接的劈刀,劈开自己处女般的肌体,忍着剧痛,笑纳李的接穗,使自己的灵与肉和李合二为一。
在这里,嫁接是最称职的红娘。选择接穗也是考究的。选母本树,只选正处于青壮年的李树,品种纯正的李树,连续三五年丰产的李树,像选贤任能,既要看体格,看品德,又要看公论,看现实表现。再选择树冠外围中上部当年生的枝条,作为接穗。这种枝条充分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发育良好,嫁接之后,发芽猛,生长快。
精选的接穗与砧木的交媾,出现的必是奇迹:坐果年限大大缩短,不再是常言所道的“桃三李四橄榄七”;连年高产,就像农谚所描述的“桃接李,生到死”;品质优良,就像《群芳谱》所论证的那样:“桃树接李枝,则红而甘。”
五
卓越的品质需要恒久的坚持。“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读过《晏子春秋》的人可能不多,但许多人对这句名言耳熟能详。橘如此,李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