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田塍上,道路边,水沟边,山涧边,操场边,荒地里,凡有草皮的地方,一概被人剥光。剥下薄薄的一片片,晒到发白即可。稻头有的是秋天种菜头时,有的是冬天种小麦时捡回来的,摊晒于下埕;有的特意到尚未冬翻的烤田里锄稻头。
农家的垃圾很肥,多有鸡屎、鸭屎。各家扫地都会把它归集在一起,等待烧粪。小时候,父母就这么教导我们:“洗脸洗脸角,扫厝扫厝角。”放学回家,我常常主动拿起扫帚,打扫卫生,从楼上扫到楼下,从走廊扫到大厅,从僻榭扫到下埕,最终归集到下埕那个属于自家的角落。我扫地绝不是为那些垃圾,只为清洁卫生。整体的干净,才是真正的干净。头几次,我清扫了整个大厅、整个下埕。以为做了好事。谁知引起了邻居的不满。因为他们在乎那些垃圾!
我们和他们共住一座八扇大厝。我们住东头,他们住西头。大厅和下埕本来是共用的,但在他们的心中,总有一道无形的分界,以大厅封针石为界,东边属于我们,西边属于他们。我的越界清扫,邻居会以为我想占他们的便宜。他们的行为和脸色,也足以佐证我的臆断。后来,每当我一开始扫地,他们就会闻风而动,沿着大厅中轴线清扫他们自己的地界,将每一粒垃圾都扫向他们自己那一边。既然这样,我每次只好清扫自己这一边了。即使另一边遍地垃圾,我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摊晒垃圾的下埕也被他们划清界限。他们把垃圾看得跟大米一样金贵,用石头或椽板拦在中间,不让垃圾跑向我们这一边。
烧粪离不开杂草。干番薯藤、茅草、稻草、麦秸都可以。最好是芒萁,它蓬松,火力也大。
烧粪时,先抱几个石头,垒一小堆,或者用一个大石,作为粪堆核心。这是烧粪的关键所在。铺上一层杂草,相对厚实些,堆上粪料,堆它三五层,下大上小,类似小塔,点火引燃。
村庄上空升腾着许多美丽的蘑菇云,胜过所有炊烟。粪堆大多做在厝边空地里。那时候,没有麻将,没有电视,夜生活一片空白,或者说漆黑一团。于是,有亮光的地方,就成了人们的好去处。男女老少围在粪堆旁边,有的一边取暖、一边闲聊;有的在讲故事、猜谜语;有的还会埋几个番薯、薯蓣或芋艿到粪堆里,煨熟了吃;有的则借着粪堆的火光,玩起鲤鱼过龙门、老鹰叼鸡、摸鱼摸虾、转陀螺、摔纸牌、掷骰子、踢毽、踢框、跳框、跳绳、挑花等游戏,向火之乐,其乐无比。
有的烧粪在粪寮里进行。粪寮是一种特殊的建筑物,起在田间地头,多为一层茅屋或瓦房。
一堆土粪通常要烧三四天。烧透后,撩开晾一晾,细心的人会用竹筛将它筛一筛,归成一堆。土粪类似黑芝麻粉,富有营养。水稻需要它。小麦需要它。豆类需要它。瓜菜需要它。番薯需要它……没有它,庄稼像缺少母乳喂养的婴儿,先天不足,发蔸就慢。有了它,便与众不同了。它像现在的味精,没有它,厨师就难当,饭菜也乏味。土粪为庄稼提供的营养,类似肉、蛋、米、面为人们奉献的营养。
以前还烧另一种粪—骨粪。顾名思义,它的主要材料是牲畜骨头。人们吃肉啃过的每一块骨头都不舍弃,都留着烧粪。这可使狗馋得直瞪眼睛。最常见的是猪骨、牛骨和狗骨,还有不知从哪里贩来的马骨、驴骨。梧桐街曾有几家店铺销售此类骨头。许多农户都会去买,少的几十百把斤,多者几担。
烧骨粪,是比较讲究的。先烧些草木灰垫底,越厚越好,骨头码在上面,横竖交叉着,中间留些缝隙,点了松明,塞入缝隙,引燃骨头。等到骨头全部燃烧时,将草木灰从下而上堆满骨头,以吸收骨油。骨油是骨粪的精华,肥力强悍。
气味飘散开来,怪异难闻,闲人是不愿靠近的。
骨头烧透后,先用斧头捶碎,再用石磨磨成粉,或用踏碓碓成粉。
骨粉专用于布田蘸蔸,秧苗只要蘸上一丁点,就会蓬勃起来—无论它的气色,还是它的生长速度,都是超乎寻常的。
茅厕
虽然远离村庄,远离茅厕,远离茅厕酿造的农家肥,但我对坚持施用农家肥的老农,依然保持十二分的敬意。
有些记忆就像脸上的朱沙痣,总是淡化不了。
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的故乡,家家户户都有一间茅厕,单身汉有,五保户也不例外。人口稠密的地方,几十间茅厕连成一排,挨挨挤挤,臭味弥漫,远看像报废的列车。随便走进一个村庄,走进一户农家,首先碰面的往往是茅厕。因为它们不是在厝前屋后,便是在路边恭候。全是简易搭盖,大多是一个巨大的粪楻,少数为一口方石砌成的粪池,上面铺几块嘎吱作响的木板,四周围着篱笆墙、板皮、草席或草荐,布满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正面装个低矮的柴扉或草编,双面淅沥着乌鸫和鹊鸲们黑白相间的鸟屎;顶上苫着茅草或废瓦片。人圪蹴在里面,一颗头颅若隐若现,除了使劲排泄,还要努力降低呼吸频率—若是夏秋季节,即使白天,也有无数的蚊子在寻找叮咬的机会,无论谁,都要像跷跷板似的,使裸露的臀部活动不止,方可基本摆脱群蚊的围攻;若是初春与寒冬,被贼风亲吻过的臀部,那才叫冻如冰霜。首次从县城带未婚妻回去,最难为情的便是如厕。我再三引导,她就是不敢出恭,宁愿一憋再憋。然而,那里的人们,即使患有洁癖,对它百般厌恶,也回避不了。
我家十几口人,而茅厕却只有一间,遇到如厕高峰,碰场是常有的事。我急急跑去,正要推门,撞头的却是内里一声假假的咳嗽,或是慌张而有力的抵挡。“千急万急,不如内急。”倘能憋着,我愿意在茅厕前面坎坷不平的走廊上边徘徊边等候。那种窘况,真如热鼎里的蚂蚁。好不容易挨过一分一秒,而里面的人依然瓮声瓮气地,隔一会儿扔出一句:“马上好了,再等一下。”隔一会儿又扔出一句。赶紧另找出路,转向毗邻的茅厕。然而,连推几间,都有人,有的还是女人呢。可谓“十叩柴扉九不开”。人家感觉怎样,我不得而知,反正自己的脸蛋已经火辣辣了。回到家里,往往换来大人的质问:“再夹两下都不行吗?”
这也难怪。彼时的种田人,虽然没给粪便起个类似“米田贡”那样的雅称,但谁不把人的屎尿、猪的屎尿、牛屎、鸡屎、鸭屎、羊屎和狗屎当作香饽饽?不仅种自留地要使用,还要接受生产队摊派的任务。茅厕是村庄最原始的肥料车间,简便、实用、环保、经济。凡是人畜排泄物,一切可沤肥的东西尽收其中。金黄的粮食,甘甜的瓜果蔬菜,都离不开它的供养。
茅厕需要时常充水。若不能直接引到水,光靠肩膀挑,灌满一个粪楻或一口粪池,没有一天半日,那是不可能的。父亲常常为此受累。每当粪楻或粪池干涸的时候,总在盼望下一场大雨。突降暴雨,粪楻或粪池上方的干沟瞬间泛滥开来,正是茅厕接水的良机。热天还好,父亲接完水,无非是一身湿透,而冷天,除了一身的湿,更有令人发颤的寒。父亲回到家里,我一边给他拿干毛巾,一边暗下决心,长大后,要起一间可直接引水的茅厕。
我家种的庄稼相对多些,厕水自然也稀薄,挑给生产队,常遭嫌弃,甚至有人借题发挥,奚落道:“厕水都不浓,能有啥本事?”因此,务必设法使它浓起来,或拾些猪屎填充,或挑去猪栏里流出来的秽水,或铡些豆秸、花生秸和其他容易腐烂的野草扔入沤肥,连杀猪煺毛的汤水也要倒入。
后山榕树下,常常有牛拴在那里,有狗跑去那里,有猪踱去那里,成为拾猪屎的好去处。不过,去那里拾猪屎的人也多,常常是前脚刚走过一个,接踵又来一个,像寻宝一样。横路坪有个驼背老人,除了雨天,几乎每日都来。从横路坪到榕树头往返至少半铺路,又是崎岖的山岭,可以想象他一路提着猪屎篮有多难。说是拾猪屎,其实除了羊屎,牛屎、狗屎都拾。
我家拾猪屎的事,几乎都由爷爷一人独揽。我只拾过一次。10岁那年炎夏的一个中午,不知是变天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我刚跑到茅厕门口,一大群金色的绿头苍蝇,俗称金苍蝇,忽然像一窝被惹恼的马蜂,轰隆一声,冲出来,将我轰向一边。倏地,它们又返回茅厕,浮翔于抱成一团翻来滚去的蛆虫的上方。那些蛆虫,着实令人作呕。我扭头跑到路边,对准别人的丝瓜头,将久憋的屎尿屙了。恰恰碰见父亲。恰恰又是拉稀,无可挽回。“明天你给我去拾一篮猪屎回来!”父亲正色道。谁都知道,拾猪屎这种事,只有勤劳的老人才干,向来为青少年所不屑。不屑归不屑,无论如何,我都不至于不屑父亲的命令。
都说“早起的小鸟有虫吃”。早起的人们应该有屎拾吧。翌日,我起个大早,提着猪屎篮,直奔榕树下,并非为多拾猪屎,而是为少让别人看见。想不到有人更早。虽然他跟我一样,但我羞怯的眼神,本能地躲过,不知他会不会抛来臭臭的眼神。寻找许久,仅见几行豆豉般的羊屎排列着。终于发现一坨狗屎,并不大,可能是一条饿狗屙的。狗屎比起猪屎、牛屎来,不知要臭多少倍,简直是恶臭!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紧鼻孔,手心捂着嘴巴,屏住呼吸—还是免不了满腹的翻江倒海,赶紧拿起猪屎夹,把它搛入猪屎篮。继续寻找,尽量伸平手臂,用猪屎夹挑着猪屎篮,以减轻臭味的袭击。经过榕树下的人越来越多,可我手中的猪屎篮还是那么轻。莫非应了那句老话:“等到你拾猪屎的时候,猪也泻屎了?”
有关茅厕的故事还真不少。远的不说了,就说两个邻居的吧。先说二庚,有一次,他内急,正想猫进自家茅厕,悠扬于路口转弯处的笛声戛然而止,随即一个劁猪师傅疾步而来。他当然知道劁猪师傅要干什么。他转身猫进隔壁的茅厕,圪蹴在里面,以为能憋得住,孰料劁猪师傅的动作极其缓慢。他实在憋不住,不得不屙下。劁猪师傅走后,他回头一看,劁猪师傅屙的仅是一泡尿。他不愿白受损失,拿来木勺,把自己屙下的屎舀回去。不料被人当场揪住,忿然说他作贼。再说阿四,他要起茅厕,去跟隔壁的长庚商量地皮。向来吝啬又优柔的长庚这回异常干脆,只提出一个条件。这倒使平时说一不二的阿四犯难了,思虑多天,才勉强答应。什么条件如此苛刻?—厕水全归长庚所有。
世事难料。如今,除了少数老农借助发酵技术,使人畜屎尿升华为清洁能源—沼气,用于照明、做饭;除了少数老农迷恋人畜屎尿所演绎的那种口味,坚持用它浇灌瓜果蔬菜,绝大多数人并不看重它。人畜屎尿早已成为农村环境的一大污染源。
虽然远离村庄,远离茅厕,远离茅厕酿造的农家肥,但我对坚持施用农家肥的老农,依然保持十二分的敬意。我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拿一根穿担,与母亲同抬一桶厕水去浇菜的情景;永远不会忘记吃了农家肥的丝瓜、南瓜、苦瓜、茄子、白菜、菜头、瓠瓜、菜豆、豌豆、包菜、花菜、韭菜、蒜头、苋菜、茼蒿、芹菜、空心菜、香炉头、甘蓝头、牛皮菜、胡鳅豆、血丝芥菜茁壮成长的情景;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瓜菜赐予的独特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