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外出的人会返回,村里的人会多起来,跟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样多,一样热闹?什么时候,乡亲们又种小麦,又有很多很美的麦田,甚至也出现世界之谜麦田怪圈?又有很多很多的小孩在那里嬉戏?如果时光真能倒流,并且出现美国著名作家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所写的那种情景:“那些孩子在一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个混账的悬崖边。”那么,我就会像塞林格所说的那样:“我的职责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儿。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线面小调
线面是连接现代与传统的桥梁,是维系人情世故的纽带。在我的老家,大年初一必吃线面,那叫吉祥面;过生日必吃线面,那叫如意面;出远门必吃线面,那叫平安面;逢凶化吉必吃线面,那叫太平面;给亲戚、近邻贺十必送线面,那叫长寿面;亲朋送安、小孩做晬(zui)必有线面,那叫欢喜面……线面承载太多太多的寓意。
面粉是神奇的。
面粉犹如姑娘的表情,可以变幻出数不尽的诱惑符号。在所有讲究造型的食品中,最值得称道的是线面,像缝衣线那样细长的面条。若说面粉、盐、水是三个音符,那么,线面就是美妙可餐的五线谱了。
小时候,我常去邻居那里看做面,常在面埕上玩耍。所以了解做面的流程,知道它的艰辛。
“欲图二分利,须起五更床。”面匠总是起得早。面粉下多的时候,戊夜一过,就得起床,最迟也不会超过四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察看天色。天晴,必做面。
俗话说:“盐是面的筋。”做面使盐有言(盐)在先。起用新面粉,一般先测它的筋道捏些面粉,放到嘴唇,舔一下,捻成小面团;黏于食指,大拇指配合食指捏弄,或将小面团置于掌心,用手指头黏吊,面筋细若藕丝,便是好面粉。筋道好,加盐略多些,反之略少些。具体加多少,还要看气温而定,气温高略多些,反之略少些。通常是:每10斤面粉,夏秋季节,加盐约1市斤;冬春季节,加盐约8市两。
正式做面始于和面。将面粉倒入大陶盆,用手打散面粉,加入兑好的盐水,即可和面。面匠夏秋打赤膊或穿背心,冬春大多套棉马甲。和面时,面匠双手呈蟹螯状,沿盆边深入,自下而上,由里到外,或搅,或剪,或搓,或搋,或翻,极尽手之能事。将整盆几十斤面粉搋成一团之后,握紧拳头,像练拳击一样捶它。潲些水,它就会变得更细腻,凝脂般的柔滑。
和完了,上案。面团是个重达五六十斤的笨家伙,将它搬上面案,谈何容易!面匠双手沿盆边探至盆底,掌心向上,利用掌与肘的力量往上托不得近前贴身,以防黏得满身面糊。最恼人的是,无法双手同时用力,只能右手用力,使面团向左倾;左手用力,使面团向右斜。如此这般,左倾右斜,反反复复。好像拔树,务必扯断它的所有根须,双肘再慢慢向内靠拢,手臂上的肌肉鼓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浮起来,突发丹田之力,将它托起倏地转身,抛于面案。看似蛮劲,实乃巧功顺势而为。
面匠看着面团,像屠户宰了一头大肥猪,长吁一气。那一瞬间,若拿捏不准,有一缕面团下垂,就会绊翻陶盆,掉落在地,四分五裂。那时买一个大陶盆相当于如今的一台电冰箱。
随后,面匠将面团切成几块,放入大陶盆,约略半个钟头。这个过程叫醒面,俗称走剂。“醒”也好,“走”也罢,总而言之,面粉在盐的撩拨下,又经手的抚摸,水的浸润,熟睡的它兴奋起来,扭动起来面匠的第三只眼睛定能窥见从它白璧般的体内倾吐出来的亿万缕缠绵的情丝。
接下来,面匠站在面案前,抓一把事先碾好的番薯粉,撒于面案。将面团拿出。摊开双掌,掌心向上,伸入面团底部,用力地抖、抛、抻,使之铺张开来,再擀平。随即切条、搓条。左前方备有茶油,边搓边抹,粗细跟锄头柄差不多了,盘入小陶盆。过半钟头,把它拿出来,搓成小拇指大小的粉条,捉于右手,斜抛于面案,“噗”一声,冒起一小股白烟。面条像黄鳝似的朝接条人跃去。接条人迅速把它接上另一条,盘入小陶盆,继续走剂。
忙到这里,也许天尚未全亮。
早饭后,着手绕条。面匠站在一个叫羊头的木架前,中间隔着小陶盆,两根面箸插到羊头架横杆上,捉起粉条一端,黏于面箸里头。两手轻轻托住面条,呈“8”字形,由左到右,穿梭似的,由里而外,一条条绕满面箸,少则五六十目,多则八九十目,因面粉筋道而异。持续以一个姿势站立,双手轻巧、迅捷、穿梭般的绕着,其间辛苦,非亲历者不能知。
绕满一箸,松楔,退出右边的面箸,让其自然下垂。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左边面箸的前端,拔出,插入羊头架最左边的圆孔。松手,用嘴衔住,双手握住下面的面箸,向下抻一抻,挂到面斛里,盖上麻袋,继续走剂。
面条在幽暗的面斛里舒筋伸长,渐渐下垂,宛如生根,盘曲跳板,仿佛曳地的裙裾该捧去面埕了。
捧面时,右掌侧立,大拇指竖起,与食指成直角。左手大拇指与食指先后捏起四根面箸的一头,依次摆于虎口。右掌托起面箸的另一头,捧出面斛,酷似竹帘,婀娜着,亲近面架。
面架摆于面埕,为两根扁柱,顶着一根横楣。横楣下有三根扁平横杆。柱子、横楣、横杆均有两排可插面箸的圆孔。上面四根面箸插于横楣。下面四根则嵌于两手指缝间。随即展开拉面的一系列动作。
第一个动作:破面。双手稍稍向下抻一抻,向后退一步,两步,退到第三步时,猛地向下一抻,犹如饿虎扑食,紧张而又用力;向前三步,向后退三步,猛抻一下,响起“噗”的一声;向前三步,向后退三步,猛抻一下,又是“噗”的一声。破完面,手里面箸也插上面架。
第二个动作:回面。动作与破面相似,只是力度没那么大,但富有节奏,极具美感,既有形体之美、阴柔之美、速度之美,更有力量之美。拉面像蚕在吐丝细如针线,长达两丈多。此时的面条比五线谱更洁白、更灵动,还有夸张的弧度,浓郁的麦香。面匠是舞者,也是歌手。舞台是大地,镭射是日头。拉面舞也许脱胎于此。
第三个动作:开面。拿两根面箸,开开合合,将依偎在一起的面条轻轻拨开,若即若离。
第四个动作:胀面。拔出一头面箸,轻轻拉直面条,面箸由上而下分别插入横楣和横杆,使面条处于平行状态,再拿一根面箸从中间压下,并插入横杆,固定片刻,以增强线面筋道。
第五个动作:剪面。由下而上依次拔出面箸。向前跨几步,让面条舒缓下垂。将上面的面箸插在后面,将下面的面箸插在前面。如此一来,线面中间自然形成剪刀状,聚拢在一起。差不多干了,拔出面箸,揽于前臂,轻轻盘到竹匾里。面箸整齐地叠着,叠成田字状,外圆内方,方方圆圆,颇具哲学与美学意味。叠满一匾,盖上麻袋,保持湿度。收完整埕线面后,抬回厝内,剔去面头。分成一束束。每束掐成七八截。一截截绾起来,两头朝里,交叉着绾成“8”形,即成一只只线面。每只重约四市两。叠入内,洁白,整齐,精美,犹如饰品。
以上是做面邻居留给我的美好记忆。可惜,那些面架早已灰飞烟灭。
为拍摄一架面架,作为本文插图,我找遍县城及其附近乡镇几乎所有的面埕,端详面架不下100架,都不见过去邻居的那种老面架:横楣宽阔且两端高高撅起,颇具曲线美的面架全是七接八补,破破烂烂,歪歪斜斜,满目颓势。在唯美的我的眼中,没有一架有资格登入大雅之堂。
每到一地,我几乎都向面匠询问同一问题:面架这么破了,怎么也不换?答案几乎如出一辙:这么老了,还能做几年?又没人接班,扶一扶吧。
只得托人到处寻找。左等右盼。2010年7月16日,终于有人用略带欣喜的口气告诉我:梧桐老街街尾,有一面架,品相不错!翌日,我与摄影师冒着酷暑,直奔那里。实相虽不值称道,还算差强人意。
面匠是一对夫妻。他俩一边忙活,一边跟我聊天,让我对梧桐线面,对他们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梧桐线面是传统的。它坚持纯手工制作,日头晒干,所以它耐焯。水开了,放入线面。盖住须臾,翻开。如同莲花盛开,漂漂浮浮。用箸把它搛起条分、缕析,不黏、不糊。
梧桐线面是纯粹的。它除了水和盐之外,没有任何添加。口感独特。只要吃它一两回,胃口就难遣其缠绵了。在漂白剂、防腐剂、甜味剂、发色剂、着色剂、增味剂、抗氧化剂……泛滥成灾的今天,尚能如此原始,对于面匠,不能不说难能可贵,不能不说仰之弥高。
梧桐线面折叠也别致。那“8”字形的绾法,是它最显著的特征。于是,有人去周边乡镇收罗机器生产的线面,经乔装打扮,欺骗顾客。欺骗只能一次。所以面贩常换,地点常变。
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俩也想过使用机器。那不仅省工省力,还能多赚钱。机面虽细,也便宜些,但腻人胃口。手工线面虽不如机面纤细,稍贵些,但它口感好,百吃不厌。人的嘴巴是挑剔的,味蕾也是挑剔的。只有超群的品质,才能久经考验。许多本地顾客是从他十多岁做面时吃起的,吃了三十多年。有个老顾客说,连她那五岁的孙子都懂得他俩的线面好吃。他俩的线面没有广告,没有商标,也没有包装,朴朴素素,甚至连品名都没有,但谁不记得他俩的大名,不记得他俩的电话,不记得梧桐渡口边上的那户做面人家,不记得通往面埕的那条小路?他俩的顾客遍及县城(永泰城关)、福州,遍及三明、永安,遍及上海、南京。逢年过节,定购纷纷,预约频频。于是,有人向他建议,也去拿些机面混卖,赚些软钱。可他俩不干,异口同声:多赚几块钱有什么用?信用值千金啊。
他俩一天忙乎十多个钟头,只能赚一百多元。一年到头,满打满算,收入也不上三万元。但从他俩爽朗的微笑中,低调的话语中,我依然能领略他俩的知足与幸福。
当我离开那简陋的居住兼做面的地方,不禁感慨:一个人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做一件近似机械的事,枯燥乏味的事,没有光明前景的事,兢兢业业,实实诚诚这种平凡,才是伟大的平凡,高尚的平凡,真正的不平凡!
人拥有一技之长的人,拥有情感智慧的人,永远都是神通最广大的机器。但愿梧桐线面能够恪守传统,永远不被机械化,不被庸俗化。
毕竟,线面是连接现代与传统的桥梁,是维系人情世故的纽带。在我的老家,大年初一必吃线面,那叫吉祥面;过生日必吃线面,那叫如意面;出远门必吃线面,那叫平安面;逢凶化吉必吃线面,那叫太平面;给亲戚、近邻贺十必送线面,那叫长寿面;亲朋送安、小孩做?必有线面,那叫欢喜面……线面承载太多太多的寓意。
考究一户人家,是否热情好客,不妨看看所讨的点心。
老家的点心无一不是焯面。
鹊鸲是先知先觉的小鸟。谁家会来客人,最先知道的就是它。“瞿啾瞿啾”,它在谁家门前一叫,就等于报信了。它跟灶膛里的火笑,同样灵验。每当听见鹊鸲的鸣叫,母亲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有客人来。忧的是没有好东西待客。母亲常常为几只线面、几个蛋、一盏油、一勺盐、几管米而手忙脚乱。能赊则赊,能借就借,往往要讨过好几家,方可讨够一碗点心的料。这也许是老家许多人煮点心,不叫煮点心,而叫讨点心的缘故。
马上焌清汤,“叽里喳啦”。茶油煎蛋,香味扑鼻。
我首先想到蛋壳。真是“知子莫如母”。母亲三指捏起鸭蛋,对准鼎沿,磕一下,鸭蛋顶端即破。那口子不大不小,仅够蛋清和蛋黄流出。轻轻晃动蛋壳,沥净蛋清,搁于灶台。我拿起蛋壳一瞅,若有几滴蛋清,就把它煨熟,吃那花生瓣一般,顶多蚕豆瓣那么大的蛋白;如果没有,人家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我就在鸭蛋壳里蒸米饭,把它当作微型饭甑,盛些米,加些水,蹾在灶膛边的余烬上,慢慢蒸既有饭香,又有蛋味。
焯好的线面,盛在海碗里,浇下清汤,端到饭桌上,有些突兀。金黄色的煎蛋覆盖其上,让我想起金币似的朝暾。蛋壳饭尚未熟透,理应看守。客人若不在场,母亲就会叫我和弟妹到外面去。客人若在场,母亲则巧妙地眨眨眼,或朝外面噘噘嘴,屏退左右。我们心领神会,陆续离开。
母亲招呼客人上桌。客人大多客气,不会动箸就吃,而是一边说太大碗,吃不完,一边走向碗橱,拿碗来匀。母亲使出全身力气,没能夺下客人紧紧把握的饭碗,只好靠近桌旁,像足球场上的守门员,一边喘气,一边阻拦。客人执意匀出大半线面,甚至搛出煎蛋和所有的佐料。母亲举着箸,伺机将它反拨回去。相互推搡,仿佛吵架。
母亲又三番五次地侑食,不让剩余。做客嘛,总要客气些。即使主人不让客人匀出来,客人也会剩下几箸线面,或半爿煎蛋。
大人平时也都这么教育小孩。这是常识,是礼数。
总之,讨点心是礼数,吃点心是礼数,热情侑食是礼数,婉言推辞也是礼数;否则就会被视为没教养,不知礼数。
客人下桌,到厨房外转悠。
母亲对着窗外:“喂”
“哦”我们异口同声,直奔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