垡敲细了,开始撩畦沟。上身微微前倾,按照各人习惯,向右半侧,或向左半侧,双手握着锄柄,左手在前,或右手在前。撩起泥土,向畦沟两边坌去,左坌一下,右坌一下,右坌一下,左坌一下,不偏不倚。倒退着,倒退着,畦沟雏形也就出来了。功夫好的,锄头有如在土坑里玩耍的母鸡翕动的翅膀,富有节奏,坌得快而均匀,沟底平直,两侧既无凹陷,也无凸起,丰满而匀称;功夫不好的,撩出来的畦沟像废弃的烂草绳,扭来扭去,又缓慢,又难看。
撩好畦沟,整理成麦畦,长方形,宽约三尺,长短随田。
整完麦畦,若是撒播,即可撒种;若是条播,先在麦畦上撩出洗衣板似的浅沟,再播种。实践证明,唯独点播产量最高。点播要啄堀。啄麦堀的姿势跟布田相似,弯下腰来,接近直角,锄柄穿过胯裆,双手拧着,让“V”形的锄刃侧向一边,用它的一角来啄堀。倒退着,倒退着,麦畦便布满了堀。一般每行五堀。啄得好,麦堀就会大小一样,深浅一样,横看笔直,竖看也笔直,不乏美感。
接着给麦堀浇些屎尿。
浇过屎尿,就播种。每堀大约十粒。提起盛有麦种的提。握一把麦种在手心。麦种在躁动,总想从指缝溜出去。拇指、食指和中指构成鹰嘴似的阀门,控制麦种的情绪控制得当,麦种便列队出来,各就各位,数量适当,均匀分布;控制不当,下种太少,麦苗过于稀疏,不可能高产。反之亦然。补植不现实,间苗也不可能。谁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谚云:“无酒不请客,无粪不种麦。”播完麦种,撒过土粪,刮平畦面,再整理一下畦沟,种麦的整个工序即告完成。
若久旱无雨,可别忘了引水溧田,帮助麦苗出人头地。
“锄断麦根,牵断磨心。”麦田不可不锄。锄麦始于大寒,有趣的是锄麦与薅草一样,也用草耙;施的肥料也大同小异用粪便泡化肥浇。
“寸麦不怕尺水。”麦苗和秧苗具有同样的需求充足的水分。麦田不够湿润,可要及时溧水。溧水胜过施肥。每溧一次,麦苗便墨绿一次,茁壮一次。
“小麦蕲蕲秀,雉来麦上飞。”从小麦分蘖到收割,是村庄最美丽的日子,如同风华正茂的村姑,妩媚动人,许多话题,许多故事,自然也与麦地发生关系。
似乎狗也懂得浪漫。率先窜入麦地的是一条母狗。尾随而来的是几条公狗。几条小狗亦步亦趋,像拉拉队,又像亲友团,围着一条母狗转悠。母狗正在努力摆脱公狗的纠缠。它们在麦地里,如同置身于精心护理的绿茵场,尥跃、嬉戏、打闹。它们狂欢之处,好像龙卷风刮过,麦苗东倒西歪。总之,两条狗打架,遭殃的是麦苗;两条狗亲热,遭殃的还是麦苗。有人捡起石头驱赶它们。本来是件单纯的事情,由于好事者的介入,致使局面混乱不堪。几个大男人追来了,有的握着尖削如刀的穿担。好事者手中的穿担演变为刀剑。大狗见识过它的厉害。别的公狗悻然逃离。小狗无牵无挂,一溜烟跑了。站在远处回望,发出几声无奈的声援。母狗与公狗生死与共,惊恐万状,张开獠牙,“呜呜”哀叫,边叫边退,从田塍边翻下去,滚下深涧,落入水潭。那些人又乘机用穿担把它们从水里抬出来。它们像一件晾在竹竿上湿漉漉的衣服,垂头丧气,任人摆布。
“畜生脸上长毛,难道你们脸上也长毛,跟它们过不去?”一个洗衣服的女人忍不住发话。
有人应道:“护麦,你知道吗?”
“护麦也抬狗?”
那女人胆子真大。生产队长也在抬狗之列。他可是权倾一方的人呐。
她那一句话,仿佛一只大黑袋罩住他们,个个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哄而散。扔掉的穿担砸在离女人不远处的巨石上,“哐当”一声,弹跳起来,“扑通”跌入水中。那女人“扑哧”笑了。
村里常有孩童干那种事。他们不懂事,只觉得好玩,顶多被人说没教头,或遭致两句训斥。大人若参与,性质就变了那是邪门,那是花癫。
那两条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远远瞥见那些破坏它们好事的好事者,都会歪过头来,射出愤怒的目光,狺狺逃离。被狗踩踏的那些麦苗并不长记性,迅速恢复生长,看不到任何痕迹。
跟随麦苗生长的,还有蓬蓬茸茸的杂草:盐菜、苦蓼、麻蓼、麦蓝菜、牛毛草、看麦娘、铜钱草、野豌豆、紫花地丁,更多为不知其名的杂草。嫩绿的杂草,都是猪喜爱的食物。
放学回来,时间还早,我就得去采猪草。不愿意,也要去。这是硬任务。虽然路边、菜园到处都有猪草,但我不愿去那些显眼的地方。我总认为,采猪草纯属女孩的事,男孩采猪草丢人现眼。谁叫我没有姐姐。就是妹妹也还在母亲的梦寐里。母亲只得把我们当女孩使唤。麦苗拔节后的麦田,是采猪草最好的去处,不仅隐蔽,猪草也多。
我也会约几个同龄人,跑到麦田里捉迷藏。在广大的麦田里,隐蔽自己是件很容易的事,就像浮游于水面的鱼,随时可以隐没。开始没经验,彼此找得好辛苦。慢慢地,有了经验,循着踪迹,循着被踩倒的杂草或麦苗,一路寻去,像顺着瓜藤一样摸索下去,总会找到要找的人;穿过一畦又一畦,一丘又一丘,甚至一片又一片,扑朔迷离,乐趣丛生,迟迟不肯回家。
“小麦青青大麦黄,圩田沙径绕羊肠。”一个月夜,打野猫的猎人从麦田间的小路经过,发现麦田自振,敛足猛喝。麦丛的动荡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而越发厉害了。他以为是野物,放过一铳。一声尖叫腾空而起。猎人扑过去一看竟是一对男女!他还没看清对方的脸,自己却晕了。幸亏鸟铳突发慈悲,叫子弹偏离方向只是,这一爆炸性新闻传得比铳声还遥远,沸沸扬扬,老少皆知。从此以后,本村多了一种别样的诙谐,男男女女走在一起,不论白天黑夜,常常有人打趣说:“不是去麦田吧?”
麦子总是昂首挺胸,不像稻穗那样,以谦逊的姿态,表白自己的成熟。我几次掰开麦穗看,麦粒都不饱满。又等了几个星期,才触摸到鼓胀的麦粒。麦穗没有黄的意思。我掐来一把麦穗,躲到山涧里,假装焚烧野草,偷偷煨麦穗。毕竟成熟度太低,麦穗都焦了,麦粒却依然故我,一副肥头肥脑的模样。把它搓下来,吹去麦壳,撒进嘴里,“扑哧扑哧”咬着。麦香栖在双唇,黑色也留在唇边,像个小花脸。俗话说:“偷吃的东西特有味。”确实如此。后来,我又去煨两次,一次成功,一次被人发现,逃离。不一会儿,我又潜回去煨熟的麦穗早已不翼而飞。
麦子黄去的速度,可用“火速”两字来形容,一阵风吹过,就像文火烤过,仅两三天,整片整片镀金似的黄透,挡也挡不住。正如白居易在《观刈麦》中所写的那样:“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天气多变,忽晴忽雨,捉摸不透。“尺麦只怕寸水。”成熟的小麦最怕雨淋。雨一淋,就发胖,就长芽,就烂掉。故有“收麦如救火”、“虎口夺粮”、“麦黄麦黄,绣女下床”之说。抢收麦子成为本村的头等大事。
学校也乘机放假,而且一放就是一星期。我们每天都可以像百灵鸟,到麦田里放任天性。做不了什么大事,顶多帮家人提茶水、提点心,凑凑热闹。
人站在广阔的麦田里,变成一株小麦,跟我差不多高的小麦,像一堵墙,堵在面前,颇感压抑。好在每个人都是过硬的零部件,有的割麦,有的捆麦,有的担麦,有的掼麦,既分工又协作,组成一台高效的联合收割机。城墙似的小麦,被镰刀割过,夷为平地。刚刚二十出头的二哥,手脚利索,被分配去割麦。站在二哥面前,可听见麦秸割断的“嗖哧嗖哧”的声音,小麦倒伏的“嚓啦嚓啦”的声音,汗水滴落的“扑簌扑簌”的声音。我也想跟在二哥背后。可他却板着脸:“捡麦穗,到别处去!”他害怕别人说他故意遗漏麦穗。
许多人不也都跟在他家大人屁股后面吗?
还有更离谱的呢圪蹴路口,坐享其成等到他家大人担麦过来了,伸手一扯。有些大人的行为耐人寻味,经过自家小孩身边时,居然放慢脚步,低下肩膀,让其扯下一把又一把!有些大人遇见别人小孩时,也会摆脱毕竟麦捆像两座小山,又笨重,又遮挡视线。顶多跺一跺脚,或者呵斥一声。个别大人发火了,猛地转肩,意欲扫倒小孩。怎么可能呢?小孩的皮毛没刮到,自己反而趔趄好几步。
我并不指望二哥也那样。不过,他若能漏割田边地角的几丛麦子,我手里的麦穗也不至于这么少。母亲不咸不淡地说:“做老实人好,做老实人难呀。”我的心中难免五味杂陈。偶尔运气好,捡的麦穗略多一些,回家时就拐到光饼店那里,兑换光饼。最多的一次换了七块。自己先吃一块,剩下的拿回家,分给弟弟。
打麦在陈氏祠堂里进行,热火朝天。早期用稻斛和稻梯掼。后来,改为打谷机打。掼麦工效远不如打谷机。打谷机被人踩得“喁喁”直叫,麦穗一喂进去,金黄的麦粒就飞溅出来。有时,我特意伸过手掌或脸庞,让麦粒打着。那种细微的疼,细微的痒,感觉真好。
麦粒、麦秸堆积如山。几个依姆整天圪蹴在麦秸垛脚下,抢在麦秸打捆分配之前,搓些麦粒回家。她们每人面前都放一只倒扣的畚箕,搂着一把打过的麦秸,像洗麻袋一样反复揉搓,搓得满头大汗,搓得畚箕油光发亮。麦子并不多,皱巴巴的,犹如她们的脸庞。有一次,高耸的麦秸垛轰然倒下,压着一个依姆,当她被七手八脚救出来时,已气若游丝!因此,她们常常遭到驱赶,遭到呵斥。她们大多为五保户,孤苦伶仃。
打麦的都是青壮劳力。打麦累人,每打一阵,都要小憩。彼此之间,难免会有半荤半素的逗哏。有人把一穗麦子倒过头来,悄悄伸进忙于捆麦秸的妇女的裤脚,像蜈蚣一样往上爬。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刺痒。她哭丧着脸,跺脚,咒骂:“谁干的?半路死!死半路!”可是,一跺脚,仿佛受惊的麦穗越爬越快,赶紧侧过身,按住爬动的麦穗,边走边骂。那是女人最恶毒的咒骂。在场的男人却大为解颐。于是,打谷机的圆筒滚得越来越快,响声越来越大,淹没了咒骂与欢笑。
麦子分回家后,在晒干之前,母亲通常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烀麦胖吃。烀过的麦子,肥头肥脑。所以它才有可爱的名字:麦胖。吃麦胖,可谓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既养眼、养心又养耳。养眼的是它的碧绿。养心的是它的美味。养耳的是它“扑哧扑哧”的爆响。
若能炒些麦子,也是好吃的。其香其酥,不亚于黄豆。
母亲也会叫我提些麦子去换切面。她每次都叮嘱换那种刚刚蒸出来的湿切面。母亲以为那样会更合算。云鬟似的湿切面,软绵绵的,饱含麦香和碱味。它比馒头更可口。返回的路上,我一条一条地蚕食就在交给母亲的当口,还要顺手牵走一大把。害得母亲又好气又好笑。
母亲也会将烀好的麦子晾干。等它长出绿醭了,晒干,磨粉,腌制麦酱。麦酱是一种不错的饭配。
母亲还会磨些面粉,做些面疙瘩。
麦子也可以变成钱……
总之,麦子会变出许多花样,装点我们的生活。
就是麦秸,每一根麦秸,对我来说,都是快乐的源泉,不必说悠扬的麦笛,不必说送风的麦扇,也不必说飞转的麦秸风车,单说那些形神兼备的麦秸螳螂、麦秸小马、麦秸螽斯、麦秸小狗、麦秸小鸡、麦秸小人,就够把玩了。
然而,在故乡的土地上,穄黍消失了,犬尾秮消失了,拳头秮消失了,红米消失了,大麦消失了,小麦消失了,黄豆消失了,绿豆消失了,甘蓝头消失了,血丝芥菜消失了……番薯正在渐渐消失,水稻也在大量减少。行将消失的还有能工巧匠,比如铁匠、铜匠、锡匠、石匠、篾匠、桶匠、木匠、弹棉匠、做面匠、劁猪匠、棕蓑匠……
岁月更迭,万物兴替,物竞天择,或去或来,总有某种必然。像如今的田地种草养兔,用老眼光去看,那是懒汉做的事,但它却比种麦、种稻来得轻松,收入也高得多。过去终日劳作,温饱却难保;如今半工半休,衣食也无忧。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现象!
麦穗,拉丁文是,古拉丁文是,源自,意思是“希望”。它究竟希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