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尾牛
「当人从卑微事物旁经过时,是带着怜悯过去的。」我相信父亲也是这样。
耕牛是乡亲们犁田与耖田的好伙伴、好帮手。
买牛是一件大事,在20世纪70年代集体化的时候,均由生产队长作主。父亲当过几年生产队长,主张买了几头牛。
“当人从卑微事物旁经过时,是带着怜悯过去的。”我相信父亲也是这样。有一天,我跟父亲去买牛。同去的还有两个社员。半路遇到一个牛牙,赶着一群牛。其中有一头年轻的公牛,尾巴仅一拃长。这头冇尾牛一下子引起父亲的注意。
我们跟在牛群后面,跟在冇尾牛的后面。山路本来就窄,难走。其它的牛却不约而同地凌轹(li)冇尾牛,不让它超过自己。冇尾牛被夹在两头壮硕的老牛中间,仿佛钻入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
为远离纷飞的牛蝇,早点到达屠宰场,牛牙举起竹枝,胡抽乱掼,最后面的几头都被掼到,背上留下道道伤痕。别的牛只把掼打当作挠痒痒,依然一步一叩首,缓缓前行。唯独冇尾牛昂起头,倏地撞开牛群,踔向前去。踱在最前面的也是一头老牛,又高又大,忽然发狠,横扫过来,觺觺(yiyi)其角撞击冇尾牛腹部,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冇尾牛趔趄了几下。它终于站稳脚跟—险些滚下悬崖!它只瞪老牛一眼,没有反击,溜边走去,与牛群保持距离,谨慎地走自己的路。
父亲走近冇尾牛,抚摸它的伤痕,端详它的角,它的毛色,它的耳朵,它的脸颊和肩峰,它的口腔和目光,它的骨架和四蹄。它温顺得像个听话的孩童,俯首帖耳,惹人怜爱。
多好的牛呀!父亲看中了它。
“那就便宜卖给你吧。”牛牙说。
之所以便宜,是因为它的尾巴有问题。牛牙是冇尾牛的邻居,对它的身世了如指掌。牛牙是个退休教师,能说会道,边走边讲述冇尾牛的故事:冇尾牛出生时,男主人见它冇尾,不等母牛舔干羊水,就把它拖进畚箕—若非女主人心软,把它解救出来,肯定被活埋了。冇尾牛一天天在长大。而它的尾巴仿佛越来越短,不到正常牛的五分之一。与其说是一条牛尾巴,倒不如说是一截拴在牛屁股上的短棒—能够自主摆动的短棒。牛蝇也欺侮它。尽管它的尾巴摆个不停,拍个不停,也只能赶走几只,肛门周围那寥寥的几只。其实这几只牛蝇并没有飞远,反而飞往更有利于吸血的地方—飞到冇尾牛的头上、背上,飞到尾巴拍不到的部位,继续叮咬—好像人的奇痒发生在自己的手挠不到的肩胛之间,除了焦急,毫无办法。冇尾牛只得跳起来,奔起来,左摇右摆,冲入草丛刺窝,跳进泥潭……顽童出于好玩,有的抓它的尾巴,有的拿棍棒拨弄它的尾巴,有的投掷石块击打它的尾巴。冇尾牛还经常遭到同伴莫名其妙的攻击,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疤,甚至不敢入栏过夜,露宿于牛栏边的柿树下。到了桊鼻、教使的年龄,主人不给它桊鼻,也不教它犁田、耖田—始终将它当菜牛看待,养大了就卖……
最后,父亲说服同去的社员,买下它。
回到村里,引来不少非议。有的说父亲歞,花钱买废牛;有的说冇尾牛,身带晦气,可招致五谷歉收。父亲一概不予理睬,反而单独为它起了一间牛栏,并用最好的棕丝编一条仿真牛尾,给它续上。看上去,比所有的牛尾巴都长,都茁壮,都神气,活像著名作家冯骥才笔下傻二后脑勺的那条神鞭。
要使冇尾牛变成真正的耕牛,就要教使,教它听命于人。
教使本来是针对牛犊而言的。教使讲究适龄,若按年龄论,应是两岁之内;若按齿龄论,应是八齿以下,年龄太小或牙齿太少,都可能伤及牛的身心健康;反之,牛的个头太大,力气自然也大,教使难度可想而知。冇尾牛早已错过最佳的教使期。教使这样的大牛,在本村是未有先例的。
“牵牛要牵牛鼻子。”首先要给它桊鼻,大拇指和食指并拢扣进它的鼻腔,捏住鼻中膈,找到那个最单薄最柔软的部位。银针就从那里穿过,如同找到人的软肋,以后一牵就灵,你叫它向东,它肯定不会向西;靠前或靠后,均太硬,穿过时,不仅增加它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以后怎么牵它也不灵。原以为冇尾牛会挣扎,桊鼻时,特地编个笼套,套住它的头,拴于晒谷架。孰料,它很配合,像接受肌肉注射的小孩一样抿着嘴,闭眼,引颈,没有丝毫的忤逆。
桊鼻之后,必须穿牛鼻圈,训练几天。为减轻它创口的疼痛,父亲搓了一条苎麻绳,作为牛鼻圈,不粗不细,还抹了茶油,又柔软,又光滑。牵了几天,它的创口渐渐愈合,就改为铜质牛鼻圈,不像别的牛,一辈子就穿粗糙的棕绳牛鼻圈。那是最高档的牛鼻圈,精致而锃亮,有如一个人镶上一排金牙,引人注目。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损伤牛鼻子。
在这之前,冇尾牛是自由的,顶多有时被套上牛笼嘴。而从桊鼻的那一刻开始,它的自由就掌控在别人手里,—它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了。
教使大多遵循先易后难的原则,先教犁,后教耖。教使需要两人。教练必是老农。另一人当助手,在前面引导。
父亲安排最有经验的老农为冇尾牛教使。那天清晨,冇尾牛被牵出牛栏,来到田里。老农放下犁,正在给它挂轭,系绊肩绳。岂料它一反常态,摇头晃脑,尥跃起来,猛踢蹶子,奋力挣脱。还好它的鼻子被助手拽住,使劲往下压,它只得就范。助手在前面牵引。老农右手扶着犁梢,左手举起竹枝,只在空中扬扬,嘴里飞出一声“咑”,如同从哨子里滚出来,响亮,悦耳。不知它听不懂,还是故意,反正不走。不,它拼命后退,尥蹶,乱了套。老农费了好大的劲,才搬起它那柱子般的脚,逼它归位。终于开犁,虽然歪来歪去,但在老农看来,这牛还是可教的。
老农刚刚喜下眉梢,冇尾牛却又立正。助手用力捯短麻绳,牵紧牛鼻圈,眼看鼻中膈就要裂开,它也不肯迈步。老农也扯紧绊肩绳,弹棉似的弹在牛腹上,愤怒地“咑”了几声,它还是岿然不动,像落了根似的。老农火了,掼它几下。它那油光发亮的背部,顿时奓起几道伤痕—它只是睩睩眼珠,放出愤怒之光;再掼,再“咑”,可好了,它居然坐下来,像一个不小心踣了的小孩,赖天赖地,无论怎么哄,就是不起来。双方僵持着,大眼瞪小眼。少顷,它似乎想通了什么,骨碌起来,才走几步,突然又尥起前蹶,踩在助手腰间的鞘上。幸亏老农反应快,迅速捯绊肩绳,逼它后撤,助手才免遭它的踩踏。它被老农狠狠教训了一顿,痛苦地闭上眼睛,像反思,又像后悔。接下来,它乖多了,一直持续到中午。
上午,教冇尾牛走弧线。下午,要教它走直线,如何拐弯,如何抹角;而且不再牵引,改为竹子指挥—一条小刚竹,一端系在牛鼻圈那里,一端与左边的绊肩绳一起握在老农左手,通过小刚竹向前轻杵,引导它前进。它很听话,再也没有异常举动。
翌日,教冇尾牛正规犁田,不再用小刚竹,而是另加一条右边的绊肩绳,以控制它的走向,左边的绊肩绳弹牛腹,是要它向右偏些;向外扯,是要它向左偏些;向后捯,并且犁也向后拉,是要它后退。右边绊肩绳的作用也相似。正规犁田要成垄。一垄由五条垡组成。教了一天,冇尾牛明白绊肩绳所传递的旨意,听懂所有的口令:喊“回头”,它就转弯;喊“”,它就走;喊“哦”,它就停。若用行话来说,那叫上遂。从此以后,只要靠一条绊肩绳,几句吆喝,一条可有可无的竹枝,就能驾驭了。
第三天,教冇尾牛学耖田。耖田比犁田更难,耖偏重,齿尖利,掌握不好,会伤及牛脚。事先在冇尾牛的腰部扎一条麻绳,像马的腹带。耖一会儿,它不想走,瘫坐地上。麻绳立即发威,勒着它的肚子,它就会规规矩矩往前走。只是它故意甩着湿漉漉的尾巴。飞出淋漓的泥水,溅得老农和助手一身,弄得他们像烂泥里钻出来的蝎蝽。
又聪明、又听话、半天即可学会犁耖的牛像白驹一样稀罕。俗话说:“牛行(xìng)不端。”是牛,必有牛脾气。不过,犟牛一旦被驯服,必是好牛。这要靠人的智慧和勇气。
经过严格训练,这头犟牛学会了犁田,学会了耖田。在犁田、耖田过程中,遇到潜伏的石头或别的障碍物,它就会主动停下,等你提起犁或耖,绕过了,才继续前进。
冇尾牛成为全村公认的好耕牛。每天出工,它总是开心的,不停哞叫,亢奋,激越。社员刚从肩上卸下犁耖,它便跪倒在地,低眉顺眼,让人挂轭,系绊肩绳。完妥了,它才站起来。
它的驾势比任何牛都端庄,都稳重。最值得称道的是,拐弯走得顺畅,抹角也走得顺畅,而且不要口令,不要指挥,连一个暗示也不要。它有使不完的劲,一天到晚耕作,也不感到累。
它的嘴也不刁,无论吃什么,都津津有味。
“善畜养者,勿犯寒暑,勿使太劳。固之以劳捷,顺之以凉燠。时其饥饱,以适其性情;节其作息,以养其血气。”社员虽然不知道《农桑通诀》中的这些道理,但他们懂得疼爱牛。小暑、大暑不让冇尾牛出工。平时出工,它跟人一样,也是三顿两点心。它的主食是管茅嫩梢,早餐另加米浆,晚餐配有红酒,那种家酿的、人都舍不得喝的糯米酒。
生产队特意将冇尾牛交给我的爷爷来放。爷爷爱牛如命。经他照料的牛,病的很快就会好起来,弱的很快就会强起来,瘦的很快就会肥起来,小的很快就会大起来。有时忘了给它套牛笼嘴,路过庄稼地,也会偷吃一两口。爷爷顶多骂它一句,从不掼它。每当它埋头吃草的时候,爷爷就给它捉牛蜱,或用柔软的棕叶掸子,为它驱赶牛蝇。有一次,冇尾牛可能是吃了竹节虫(多隐匿于草丛,貌似草梗,行动缓慢,常为牛所食。它总与牛作对,前文《薅草》提及的铁线虫,据老农说,即为它所生),腹胀欲死。爷爷不用《农政全书》所载的“研麻子取汁,温令微热,擘口灌之”,“找燕子屎一合,调灌之”的方法,也不用民间常使的“取一小撮妇女梳头掉落的头发,少许清水煎后,灌之”的单方,而是用奇特的偏方:取一盅鼠鼬汁灌它。所谓鼠鼬汁,就是将捕获的鼠鼬,杀后,浸入盛有白酒的容器,密封,埋于经常有人进出的门槛脚下的地里,历时一年半载,即可使用—愈久愈好,就像吃了断肠草的人,被及时灌入羊血一样,立竿见影。
此后,冇尾牛不知是呼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俗语,还是暗合了《夜航船》中“牛尾短者寿长,尾长者寿短”这句断言,一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活到33岁,成为村里的牛寿星。冇尾牛临终的时候,没有挣扎,没有呻吟,没有惊动任何人。死后人们同样善待它,没有把它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肉,变成大家共享的美餐,只剪下它的尾巴上的一撮绒毛,放回牛栏—希望它的美德能够遗存,并传承给未来的牛;然后送它上山,安葬在油茶林里。这在本村,也是未有先例的。
麦浪滚滚闪金光
从小麦分蘖到收割,是村庄最美丽的日子,如同风华正茂的村姑,妩媚动人,许多话题,许多故事,自然也与麦地发生关系。
麦田是天下最辽阔、最优雅、最动人的风景,最容易使人泛滥诗情画意。梵高就对麦田倾注过巨大的热情,以麦田为背景的杰作便有《麦田上的群鸦》、《孤鸟翔空的麦田》。
眼下正是“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阳幽草胜花时”,怎么不见“极目青青麦垄齐”?
独自沿着老家的东边小路走去,不由得记起:路上的泥土曾黏过我赤裸的双脚,暗伏的石头曾咬过我的脚趾。然而,小路长满了草,像经年不见的熟人,老气横秋,不敢相认。在这里行走的人越来越少。几个棕榈似的老人偶尔蹒跚而过。草丛里的蟋蟀几乎听不到打夯似的脚步声。等待多时的雌性屎壳郎也等不到新鲜的牛屎,滚动硕圆的牛屎,去勾引雄性屎壳郎。只有几头落寞的山羊,几条仓皇的土狗,几只慌张的鸡鸭,流连于此。
我像曾经寻找走失的羔羊,寻找麦田,寻找麦苗。在早已关闭的老油坊旁边,看见一片青翠,以为是麦苗,一阵欣喜。当我走近它们,弯腰摩挲它们的那一刻,那碧绿、油光、柔软、切面状的叶片,即以它们特有的委婉,揭露了我的臆断它们是黑麦草,仿佛克隆的麦苗。
坐下来,坐在长满白茅的田塍上,让思绪返回20年、30年、40年以前返回我的孩提时代,返回曾经热热闹闹的村庄,返回麦浪滚滚的岁月亲近大约一万年前就被人类当作食物的小麦,遐想古埃及金字塔砖缝里发现的那些麦粒,琢磨瑞士植物学家阿方斯·德·康多的那句话:“通过对很多人的观察,法布尔先生相信禾本山羊草能被人工种植成一种麦子。而这种禾本山羊草本身似乎就是一种羊吃的草改良而来的,在欧洲南部非常多见。有人认为这要归功于戈登先生,因为是他将改良后的种子在野生山羊草中大量实行播种,这样一来,才有今日的小麦……”
小麦的名字跟杂交水稻一样诡秘,非专业人士难以完全知晓。现有品种20多个:衡观35、百农矮抗58、平安6号、郑麦9023、豫麦015……
麦子为颖果,原有三种颜色:白色、红色、琥珀色;顶端有冠毛,腹面有沟。有人研究表明,麦种的休眠期居然跟它的颜色有关,麦子的出粉率居然跟它的腹沟有关!
世界变化多端,奇妙无比。据说已经出现五彩小麦:黑色、紫色、绿色、咖啡色和蓝色,还有一种叫LM12的小麦,它不适宜食用,但与大豆一起栽种能充当天然除草剂。
小麦按播种季节,可分为春小麦和冬小麦。
老家种过冬小麦。20世纪70年代以前,小麦品种单一,几乎都有芒,或长芒,或短芒。乡亲们管长芒的叫高麦,短芒的叫矮麦,跟人的绰号似的,既形象又好记。后来,小麦品种越来越多,但麦秸越来越矮,麦穗越来越长,麦芒越来越短,麦子也越来越大。于是,乡亲们又给它取了个滑稽的通名:和尚麦。
种麦起始于冬至前10天,终结于冬至后10天。
人们常说,做人有“十大累”:担担上岭、诸娘生囝、翻烂泥田、扛树下山、种麦、舂墙、拖砻、拉锯、布田、碓。种麦之累缘于:土要细,沟要深,撒要匀,耙要轻。
小麦若种在番薯地里,由于刚刚掘过番薯,泥土还疏松,稍加整理,即可播种;若是种在割过晚稻的田里,那就艰巨了。
那时,几乎每个人都是犁田高手,又快又好。种麦的时候,前边在犁,后面在耖。先耖过一两遍,粉碎大垡,再敲它,就会轻松些。耕牛少,来不及耖,一犁过,就敲垡,那是最累的。犁田的大多是牯牛,力气大,小畚箕似的垡一块连着一块,像车轮一样从犁镜那里滚出来,滚出来,滚成垄。四个青壮劳力挥舞锄头,飞快敲垡,要想跟上牛的步伐,也是很吃力的。他们排成一列,一个紧跟一个,仿佛在同一条流水线上作业,后面的总是赶着前面,稍慢一些,前面的脚后跟就有可能被后面的锄銎敲着。第一个粗粗敲过去,大垡变成小垡;第二个再敲过去,小垡变得更小;第三、第四个跟上的时候,改用锄头板横扫土坷垃,横扫过后,形成粉末状的麦地。锄头有如变速的钟摆,飞快地挥动着,呼呼生风。稻头也被锄刃顺带着叼出来,剔向一边。在这里,并非人牵着牛的鼻子,而是牛牵着人的鼻子,牛犁到哪里,人就要跟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