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两种稻米。一种土名叫红壳或高脚稌。谷壳有淡红色的茸毛。米粒短而胖,洁白如瓷,颗颗赛珍珠。蒸熟的,清香,绵软,可缠住舌头。米曰糯米,多用于酿酒、做(shí)。酿酒下水之前,碓或舂粑下臼之前,母亲若能先捏几个饭团,分给等候多时、口水直流的我们,那是多么快活呀。另一种土名叫有芒粳或高脚粳。谷壳有长芒,像大麦。米粒稍圆略扁。若是黄土田出产的,米色则呈牙黄;若是砂土田出产的,米色则呈淡绿。不见《天工开物》提到的“雪白、大赤、半紫、杂黑不一”的那种米色。蒸熟的,乳白,清香,柔软,富有弹性,口感极好,叫人百吃不厌。米曰粳米,多用于碓粿。那粿缠绵,油亮,仿佛抹了油。就连那乳汁般的米汤也是宝贝,加入少许虾米和盐巴,稍稍一煮,便是美羹,哺乳期的女人一喝,泌乳量就会陡增;陈旧的被单经过它的浆洗,便挺括起来,温暖起来,蕴含稻米和日头的芳香,贯穿于整个梦乡。只可惜,现在老家的稻田里,再也不见它们婀娜的身影。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首儿歌。它是我小时候常唱的:“犁啊犁/耖啊耖/布啊布/薅啊薅/稻黄黄/满田垄/镰刀割/稻梯掼/竹匾晒/飏扇扬/土砻砻/踏碓碓/米筛筛/簸箕簸/饭甑炊/配带鱼/野好吃。”这里面充满我们对米饭的神往,也道尽通往米饭道路的曲折与艰辛。
“寸丝千命,匙饭百鞭。”从谷种到米饭,绝不是动手端碗、举箸吃饭那么舒服;绝不是到做饭时,发现小小的米桶空空如也,给楼下米店打个电话,稍等片刻,就有人送上门来—优质大米,一袋20斤,不到40元,一手交钱,一手接米那么简单。
然而,如今还有多少人愿意离开饭桌,走向田野,给它饭碗般的关注?
即使绝收也耕种
一堆石头制造出来的,必是一堆坚强的沉默。没有进过半天学堂的父亲不可能给我说再多的道理,他沉默着,努力推动那些来历不明的石头。
确切地说,我是11岁那年爱上劳动的。因为我锄头拿得老练,垄沟撩得笔直,菜堀啄得均匀,石塍砌得整齐。邻居有位老农因此断言:接祥(父名)三囝日后准是强劳力,杏香(母名)日后肯定大快活。听到这种夸赞,父母未必高兴,我倒有些得意。那时候,我已暗下决心—通过自己的劳动,为家里增加一些粮食。
可是,除了在生产队田垄边掘些田,山脚挖些山坪,种些瓜菜,种些番薯和芋头,几乎找不到一块可以造田的土地。而对我来说,种稻是最重要的事,也是我最爱做的事。目标最后锁定在山涧,满涧寻找可开垦的地方。山涧夹于两山之间,不仅瘦小,落差也大。它比不上溪的丰腴,更比不上江的平阔,没有像样的岸,也没有大片的滩涂。山涧并不短,从村头流贯村尾,仅有一些匏瓜似的冲积地块。终于找到一块,是许多人反复踏勘,最终又放弃的沙地—没有多少泥土,主要是沙砾,以鹅卵石居多,作为土地肥沃的重要标志—野草也不茂盛,简直是一块被人啃过的骨头。在这鸟不屙屎的地方种植,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我奢想的又是大米。
首先是清理水边的乱石,掘出一条并不算宽,也不算浅的基壕。
尽力推来大石,落在实处,垒起基础,双面夹心,颇像小路。这并不难。水面之上的石塍,仅作为田塍核心,防渗防漏全靠黏土当家。决定改用鹅卵石来砌。确切地说,那不叫砌,是叠,叠鹅卵石。“圆的不稳,方的不滚。”生性狡猾的鹅卵石本来就不好摆布,两个相叠在一起,看似安安静静,其实上面的那个一门心思在动,一点也不安分,只要轻轻一触,它就会摇摆给你看。即使石匠对它也会感到头痛,若不拿八磅锤,打掉每个鹅卵石中间的两侧部分石块,给它制造一些凹凸,恐怕难令一堆没有任何个性的鹅卵石为你而紧密团结。没有八磅锤—即便有,我也举不起来;即使举得起来,我也无法对准鹅卵石的某个部位,像啃骨头肉似的,一锤下去,就能啃出一片石头来。何况我砌的又是单面基,有此无彼,无所傍依,显然难上加难。小心翼翼地把它摆放上去,它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的大泥鳅,哧溜滑走;把它安置在这边,它偏偏又滑向那边,俯首帖耳的极少,实在拿它没办法。“大石也要细石垫。”凡是砌石,都要垫些细石。也捡一些瓦砾或石子,给予支持。好不容易砌至齐膝高。站在里面,小心地培土,石塍訇然崩塌,差一点砸伤我的脚。
只好推倒重来。老老实实砌双面塍。夹心的也不再是石子,而是一层层踩得瓷实的黏土。看那样子,堪称固若金汤了。
随后又从别处担来更多的黏土,筑过石塍内侧,夯实整个地面,造出类似巨鼎的底部,确保日后滴水不漏;又从别处担来许多乌黑的泥土,填充其中;又从直线距离最近的稻田,在那条本来没有田坎的田塍上,放一口小田坎,分流一部分尾水,通过小竹笕,引到田里。
一丘面积约一分的田地告成。随即布下晚稻。
一块生地,至少历经三年五载耕耘,才能变成一丘成熟的田地。这丘新田泥土虽黑,但并不等于开化的田土。毕竟生地生土,地气偏冷,不利于秧苗发蔸。我给每丛秧苗施一撮土杂肥,温暖它们瘦弱的身子。一周之后,它们果然焕发生机,墨绿起来,婀娜着。多收三五,该是三指捏田螺—稳拿的事。我喜滋滋地幻想水稻成熟的景象,默默谋划—届时,选个好天气,早早去收割回来,赶在日头落山前晒干—碾米厂若关门了,就请二哥帮助,利用土砻砻米。然后,蒸一大甑米饭,让一家人配着茶油煎的带鱼,美美享受一顿。
为着这一天,我常常去稻田,在淡淡的晨曦下,柔柔的清风里,潺潺的山涧旁,欣赏争先恐后生长的稻苗,欣赏稻叶上晶莹的垂露,还有栖息其上的豆娘……
那些日子,我天天都在满怀期待中度过,时时都像稻苗一样自我陶醉。不料,一次山洪居然毁了我的稻田,毁了我的期望!
有一天晚上,暴雨如注,狂风怒号,我不顾父母的劝止,穿上棕蓑,提着风不动,去拯救水稻。父亲有些担心,很快也来了。饱经沧桑的风不动似乎有些胆怯,微弱的亮光扑闪不停,能见度极低。猛兽般的洪水发疯似的拱着脚下的塍壁,我站在上面,可明显感觉到它的颤抖。我弯下腰,伸长脖子,平举着风不动,探望稻蔸—除了翻滚的洪水以及水面的乱象—一条昂首逃生的眼镜蛇,两只无孔可钻的田鼠,一些横冲直撞的管茅芯,便是塍脚几丛瑟瑟发抖的稻蔸。
洪水会高抬贵手,放过它们吗?我深为这些依然处于高危境地的稻蔸担忧。若非父亲抓住我的衣襟,我真的会跳下去,也像母亲曾经对待受惊的我,一边紧紧搂着我,一边轻声抚慰我的那样,去拥抱那些魂飞魄散的稻蔸……
回家后,我在床上辗转着。风停了。雨也住了。只有屋檐外时断时续的滴水声,钟鸣似的,从窗户传进来—没有带来一丝一缕的熹微。我也起床了,一边帮母亲烧火,一边等待天亮。
怎能等到天亮?朦胧正在鹊鸲阵阵鸣叫中渐渐融化。我按捺不住,扛起锄头,独自去涧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沙砾,不见一撮泥土,不见一块砌塍的石头,更不见一丛稻蔸;只见几片破布像裹脚似的泊于石塍,几根朽木横陈地上,几只惊魂甫定的豆娘穿梭其间,像是寻找曾经落脚过的稻蔸,像是凭吊夭折的稻蔸,又像是追忆昨天的景色。肩上的锄头也没放下来,犹如放大的问号。乱石打滑着,磕痛我的脚。心生惆怅,无从下手。一直徘徊到母亲喊我回家吃饭。
对此,父亲若无其事。早饭时,父亲说:“你们给我筑饱些。”我和二哥都明白,必有重活当头。
父亲叫我和二哥带上工具,锄头、钢锹、棍子、石拦和畚箕。
我问父亲:“造田,还是搬石头回家?”洪水过后,乘机搬些石头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造田。”
“还有洪水吗?”
“天知道。”
“那就不要造了。”
“还是造吧!”
一堆石头制造出来的,必是一堆坚强的沉默。没有进过半天学堂的父亲不可能给我说再多的道理,他沉默着,努力推动那些来历不明的石头。滚滚而来的巨石,向我们表白他重新造田的全部决心。
每一次洪水,都会带来很多大大小小的砾石,堆满山涧,仿佛刚刚掘起的番薯。这也算洪水给人们的补偿。我和二哥负责搬石头,归拢一大堆。父亲在砌塍。父亲不是石匠,但他善于砌石。
“庄稼是大地的语言。”没错。而真正掌控话语权的是泥土,是那些沃土。庄稼只是沃土发言的一种表达方式。眼下正需要大量沃土,作为耕作的表土。表土是世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即使并不深厚,薄薄的一层,也是植物必需的营养物质,也是人类发祥的基础;而它的形成,即使历经漫长的地质年代,厚度也不过五寸。没有表土,遑论种植。没有时间等待,只能采取掠夺的方式—从自留地里剥削一些田土。
经过连续三天的忙碌,终于造出一丘比原来大得多的稻田。我又去生产队田里找来那些寄存良久,已经半大不小的稻蔸,赶在晚稻布田的最后时限—立秋的前一天布下……
收割时,父亲面带微笑,举起沉甸甸的稻穗,在我面前晃动着。父亲的微笑有深义,正如他手中的稻穗,我无法透过谷壳洞察大米一样,仅凭我的阅历,一时尚难明白。
后来,我渐渐明白,我们曾经的实践也在检验古罗马作家加图的这句名言:“农业的利润是特别虔诚和正义的。”对于耕种,谁都希望风调雨顺,无病无害,有个好收成。现实却往往是孔子所说的那样严酷:“耕也,馁在其中矣。”不过,天道从来都酬勤,真正用心耕种而颗粒无收的并不多。耕种是农人的天职—没有耕种,即使年景再好,也不可能有好收成。换句话说,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成功,但可以肯定,所有的成功都是努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