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是轻松的,也是浪漫的,信马由缰,漫无边际。其实,通往米饭的路是充满艰辛的。这从《天工开物》“攻稻”那一节,“攻稻”那一词,“攻”那一字,即可领略几分。宋应星曰:“天生五谷以育民,美在其中,有黄裳’之意焉。稻以糠为甲,麦以麸为衣,粟、粱、黍、稷,毛羽隐然。播精而择粹,其道宁终秘也?”是的,让我们一起沿着通往米饭的路线走一走,看一看,探索其秘密,体会其艰辛—
收割回来的谷子通常在每天出工之前晒出。晒谷子多由家庭妇女承担,老人、小孩帮忙。男人自觉参与其中,会引发女人心尖上的感动。我的爷爷去世34年了,母亲仍在念叨他这方面的好。
谷子大多晒于竹匾。随便走进一个村庄,都可以看到各家各户门前的晒谷架,即四根“丫”字形的柱子,上面横过两根长木,其上竖摆一些木条的架子。竹匾摆在木条上,一张挨着一张,一行连着一行;远远地看,如同摆满棋子的棋盘。
天气晴好,当晚,谷子即可收起。天公若不作美,忽然下雨,那就糟糕了。首先发现下雨的人,慌里慌张喊一声:“下雨喽!”犹如一把盐巴撒入沸腾的油中,惊动远远近近的人们,抛去手头的事,或大呼,或小叫,有的从房间里冲出来,扑向晒谷架;有的从田园上跑回来,直奔晒谷架,头手并用,托的托,顶的顶,一张匾,两张匾,三张匾……慌乱之中,顶翻竹匾,谷子撒地,是常有的事。若遇阴天,不知谷子是否晒干,可撮几粒,置于门牙,嗑一下,脆而响,表明干透,否则就托到屋檐下,先码起来,等待复晒。
日头烤得晒谷架“毕剥”作响。麻雀宁愿放弃树林或屋檐下的阴凉,剪过热浪,翩翩而来,泊于竹匾,嘴巴一张一翕,翅膀轻抖,尾羽低垂。麻雀拼命鹐谷,忘乎周围的动静。我猫着身子,蹑足走到晒谷架下,屏住呼吸,突然从竹匾之间的缝隙伸上一只手—企图搦麻雀。然而,麻雀的动作是永远迅捷的。满头大汗的我一无所获。其实我是跟麻雀闹着玩的,但它们怎能明白?即使我装扮成稻草人,它们也不可能泊上我的肩膀,像对待美国著名作家亨利·大卫·梭罗那样对待我—给我做须臾的肩章。
晒干的谷子,或用飏扇,或用竹匾扬去秕谷和草屑。前者轻松,后者累人。
竹匾较之簸箕,大而笨,一个人极难簸谷,最好两个大人协作。有个小孩抬着竹匾一边,大人放低姿态,俯下身子,伸直手臂,依靠手腕用力,维持双方的基本平衡,也比独簸轻松许多。假如没有小孩帮助,只好唱独角戏,张开双手,仿佛大蟹之螯,钳住竹匾边缘,摆开双腿,呈罗圈状,让它冷硬的边缘顶在肚脐处,弓着腰,仿佛蛤蟆捉虫,异常吃力地簸。臂力小的,独簸不了,只好求助于风。选个稍高的地盘,像呼叫走失的小鸡似的,呼起风来:“风哩—风哩”,“风哩—风哩”,悠扬,悦耳,时急,时缓。风也善解人意,从天宇,从阡陌,从山脚,从田间,从坑头,从坳里,从峰巅,从树梢,一群群,一阵阵,争先恐后跑来。赶紧舀起谷子,举到高处,迎接风—慢慢撒下谷子,秕粒、草屑统统被风刮向一边,只留下金灿灿的谷子在脚边,又轻松,又凉快。有的风临走时,还会跳几步芭蕾舞,再慢慢地,螺旋式上升,有如下凡的仙女飘然而去。
在没有电的年代,把谷子变成大米,是个复杂而艰巨的过程,好比使黑小鸭变成白天鹅。
首先要用土砻砻去谷壳,砻成糙米。
土砻是黏土、盐巴和竹片打造的。以前,每一座古厝后厅都有两件东西:一件是神龛,一件是土砻。土砻结构、形态与石磨极为相似,可谓“孪生兄弟”,但它只能砻干物,比如给谷子、高粱和大麦脱壳去皮。我至今仍记得小时候历经的情景—母亲一边拉砻,一边为哭泣的弟弟唱儿歌《砻砻谷》:
砻砻谷,谷砻砻
糠养猪,米养人
谷头养鸭牳
鸭牳生蛋还主人……
母亲唱着,唱着,声音渐趋舒缓柔曼,像糙米散发出来的味道。弟弟听着、听着,便趴在母亲瘦弱的背上,甜甜地睡—头呢,晃过来,又晃过去,仿佛钟摆。
我也帮母亲砻过谷,一双小手轻扶悬空的“丁”字形拐木,掉轴几乎与我同高,向前推时,因使不上劲,甚至拉着掉轴,起反作用;向后拉时,又跟不上速度,让拐木上的掉轴撞上鼻子,差一点流出鼻血。
砻谷也是累活。做长工,当童养媳,最常做的事大抵是砻谷。它也可以用于体罚。大跃进的时候,邻居一个女人砻谷时,由于饥饿难忍,抓一把米糠潲入嘴里,被食堂堂长看见。“啪哧”一声,堂长恶狠狠地掴过一巴掌。她仿佛被猛刺一刀,鼻血、牙血直流,止也止不住。这还不够。堂长又罚她砻谷。砻多少?三大箩,四百多斤!天已漆黑。堂长还不让她回家,也不让她吃饭,更不让她的家人帮助。砻到半夜,她晕倒在地。堂长居然还说她装死。我怀疑堂长的心长错了位置,长到背上了。那么重的土砻,那么多的谷子,即便是壮汉也会被砻倒的。何况一个弱女子!
砻出来的米是糙米,是一种很糙很糙的米,难以食用。务必用簸箕豁去谷壳,再把它碓成稍白的米。若用车碓或鸭牳碓,借助水力碓米,那算先进了。1970年以前,我的老家全靠人力,即踏碓碓米,很原始,很吃力。踏碓是一种古老的碓米工具。它构造简单,但充满智慧。糙米倒入石臼,踩下踏碓桥,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带动闩于踏碓头的臼杵,活像螳螂,不住点头—舂下石臼,“吱呀—哐哧”,“吱呀—哐哧”。糙米渐渐变白,飘出米的芳香。
碓米是多人协力的劳作。至少要有五人,其中四个踩踏碓桥,一个坐在踏碓头前,随时将溅出来的谷和米扫回石臼。扫臼相对轻松些,但也不容易。每隔一会儿,就要伸手抠松臼里的谷和米—动作务必快捷,迅速抠松、缩回。否则,手就有可能被舂到。飞扬的米糠,白了衣服,白了眉毛,白了头发,呛了鼻子,也齁了嗓子。最好增加一个年轻力壮的,站在踏碓的枢墩上,负责刹踏碓头。所谓刹踏碓头,就是在踏碓头鹐下的瞬间,猛踩一脚,或是抓着吊索,收缩双脚,跃过去,整个人像打夯似的,猛打下去,使臼杵舂得更有力、更深入、更彻底。俗语有言:“拖砻拉锯,冇力别觑。”似乎也可以这么说:“碓米拉锯,冇力别觑。”没有力气,确实是碓不了米的。没错,踏碓的工效很低—半天只能碓一百多斤谷子,但它足以使所有碓谷的人大汗淋漓、腰酸腿痛、筋疲力竭。
碓出来的米,似乎是现在被看好的那种糙米,口感并不好。
但是,无论如何,终归有了我们朝思暮想的米,有了米演绎的种种故事,有了生活的温暖,有了昂扬的精神。
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蒸饭。早米初上,母亲用米管从那个古老的腰子状的米桶里舀出新米,盛在捧里。捧下楼,进入厨房。淘洗,沥干,倒入鼎里。把水烧开,米汤慢慢变白,变稠。用笊篱捞起,倒入木质饭甑。舀出米汤,清理鼎底,加入清水。抱过饭甑,蹾进鼎里。盖好甑盖,再用湿毛巾捂住所有的缝隙。加大火力。不一会儿,白气和着饭香冒出来,充满烟熏火燎的厨房。我们的口水也被勾引出来了。不过,还得忍一忍,要等祭过社稷之神,即祭过土地神、五谷神,先让他们“尝新”之后,我们才可以吃。因为他们在我父母的心目中,是最伟大、最神圣的。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全托了他们的福,务必一一答谢:献1甑崭新的米饭,敬菜6道:茄子、菜豆、豆腐、空心菜、黄花菜、黑木耳,沏绿茶3杯,斟红酒5盏,上果子1笾,点烛2根,焚棒香1束,烧元宝50吊,化纸钱3千,放鞭炮1串,进行“谢青”。我看,这也是一种社,也是一种感恩,即“求福报功”、“报本反始”,只是没有固定的社址,没有统一的社日,没有集中的社会而已。社是中国古老的感恩传统。外国的感恩节也许滥觞于此。
我永远不会忘记鼎边糊。固然谷子不多,但也要先吃几顿白米饭、白米粥—还可能有煮粉干、鼎边糊。“老鼠吃油眼前亮”嘛。鼎边糊是我的最爱。农忙过后,母亲也会选个清闲的下午,做鼎边糊。浸米,磨浆。佐料,可以是时令瓜菜,比如菜豆、丝瓜,比如韭菜、葱蒜,比如六月麻笋、瓠瓜,也可以是菜豆干、花菜干、笋衣干、黄花菜、香菇。若有一两样,就算不错了。最好的佐料莫过于六月麻笋。割早稻的时候,正是出笋的高峰期,又多,又嫩,又大,最重的一棵有二三十斤。掘回一棵,将它擦成丝,用清水,在密封中煮熟,又金黄,又清甜。我是站着吃鼎边糊的。我觉得站着食量会大一些。吃了一碗又一碗。累了,休息一会儿,再吃。直到小肚子被撑痛,撑到喉咙上来,迈不开脚步了,才肯放下碗箸,抚摸滚圆滚圆的肚子。也给左邻右舍各送一大海碗,让他们共享我们的美味。那是一种纯朴的乡情,一种简单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