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猫一样的腿脚,能够灵活腾挪,反而跟大象腿似的粗笨,踏出道道深沟,稻蔸怎能布得下?
最难布的田地有两类,一类是“?”形或匏匜形,难在田塍边弧线与连接处转弯的那五蔸;一类是曲尺形,难在近似直角转弯的那三蔸。倘能布好这些难倒众人的稻蔸,那就不是一般的师傅,而是大腕了。
不瞒你说,我的爷爷就是这样的大腕。他的悟性极高,从小对布田感兴趣,上午跟人学半天,下午便独自下田,并且布得像模像样,令人称道。后来,他从村里布到村外,从乡里布到乡外,不知布过多少田,可谓闻名遐迩。因为他布得太快,有如饿鸡啄米,中指受不了,还发明了一件别人没有用过的小工具—铜制的指套,以保护中指。他布得又快又好,仿佛纺织能手纺出来的方格布。最妙的是,他布下的稻蔸不深不浅,秧叶自然敞开,不收束,不偏不倚;发蔸时,总比其他人布的秧高出一截。最令人佩服的是,他布过一个凹处之后,再过下一个田塍凹处时,从不叫人帮助目测,从自己的胯裆向后望去,边望边布,犹如长剑劈下,毫厘不差,整整齐齐。推广密植初期,许多布田老手都布不来“66”,也就是株距6寸,行距6寸。当爷爷在塔坪头路边,第一个布出一丘示范田时,几乎是一道景观,路过的人,无不驻足观赏。爷爷因此成为“明星”,拥有不少“粉丝”。面对众人恭维,他总是微笑着说:“冇什么。冇什么。”
现在,许多年轻人不愿意种田—即便滞留在家,做些农事,也不屑于学艺,一到布田,便洋相百出,有的在田里拉起线来,如同小学生临摹写字,慢吞吞的,从早忙到晚,却布不了几分田;有的不论田形,依葫芦画瓢,一概顺着田塍走势,一圈圈往内里布,横不像横,竖不像竖,最终连自己也困在里面—踮起脚走出来,又将本来就不整齐的稻蔸挤得七倒八歪;有的胡乱地从田头布到田尾,好比螃蟹吃豆腐—吃得不多,扒得挺乱,把光亮亮的田地搞得杂乱无章,不必说薅草无从插足,收割难以挥镰,更不必说诗情画意了。不敬、浮躁与潦草共同篡改了昔日的神圣艺术,田园风光黯然失色。
布田已嬗变为一种民间绝活。
薅草
独自徜徉于田间小道,欣赏水稻营造的美景—风翻翠浪催禾穗;默念800年前辛弃疾从酒肆里出来,如同轻风吹拂的禾苗,摇摇晃晃,半醉半醒,脱口而出的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秧苗在迅速发蔸,像小姑娘一样茁壮成长,一天一个模样。薅草即将开始。
薅草是俗称,实为水稻中耕。《辞海》将“于作物生育期中,在株行之间进行锄耘,以松土、除草或兼行培土”的行为,定义为中耕。显然,中耕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毕竟水稻不同于其他作物,关乎它的劳作,施肥、锄草和松土,应有专用名词,不该被中耕这个没棱没角的术语所取代。根据《现代汉语词典》注释,薅是用手拔或揪(草等)。虽然这一释义不尽完善,但对水稻而言,薅草比中耕更贴切,更有个性。
“欲收禾黍香,先去蒿莱恶。”水稻薅草是必要的。通常两遍,无论早稻、中稻和晚稻,还是再生稻。第一遍在发苗期,第二遍在生长高峰期。
昨晚,生产队长已将翌日工种如数发配:“亮猴担桶,红仔薅草,阿三担粪………”队长派工大多叫绰号。被叫到的,就应一声“哦”,表示接受。当然也有人拒绝,不过极少。大队是村里最高权力机构,下设生产队,负责管理所属的社员。每个社员都会领受派工。不是生产队长威望高,而是因为这个中国最小的官员具有扣工分、扣口粮的特权。谁不听话,就是炒苦瓜配饭—自找苦吃,就是跟工分作对,跟口粮作对,跟家人的活路作对。
翌日六点多,社员差不多都吃了早饭。队长从家里出发,穿过社员聚居的小路或厝弄,曼声喊道:“落饭—落饭喽—”很快,社员就动身了。
每担去一担桶,记工员就在他手中那本厚厚的账簿里,找到你的名下,拙笨地添上一画。每担至少可得三个工分。到了年终,那些并不端庄或不周全的“正”字,那些笔画便合计为令人兴奋的分红,变成举家渴望的口粮。
“粪田胜如买田。”这是《农政全书》上说的。农谚也说:“要想种好田,屎尿不可嫌。”农家肥喂养的水稻的色泽就是不一样,自然、真实、内敛。
第一遍薅草,除了使用人畜屎尿,有的也撒土粪、化肥,有的还泼氨水。土粪是一撮撮抛给稻蔸的,像给婴儿喂饭。而化肥则不然。它是广泛撒开的,有如漫天飞雪。无论抛肥,还是撒肥,都讲求均匀,让所有稻苗享受公平待遇,获得同等发展机会。“惯子出不孝,肥田生秕谷。”获得过多,营养过剩,要么枯萎,要么疯长,不扬花,不结粒;获得太少,营养不良,瘦弱不堪,难有好收成。
最难的要数泼氨水。氨水是一种液态肥料,幽幽的蓝,幽幽的黄,奇臭无比。它长期囚禁在供销社的氨水池里,直到出售那天,才被释放,由社员担回去—若是盛在密封的氨水罂里,逃逸出来的臭味,尚可忍受;若是盛在敞开的尿桶里,即便从远处飘来的一丝气息,也像遭到催泪弹袭击一样,睁不开眼睛,咳嗽连连,涕泪交加—更不用说溅出来了。氨水一旦沾上皮肤,必被灼伤;潲入眼睛,可致角膜溃疡、眼球萎缩乃至失明!
氨水如酒,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焰,既能使水稻快活如神仙,也能置水稻于死地。于是,泼洒氨水有了诸多限制:浓度太高,不能泼;天气太热,不能泼;气流不畅,不能泼;稻叶湿润,不能泼;技术不熟练,也不能泼。违者,无异于纵火,换来的不是满眼翠绿,而是遍地枯焦!
施肥不过是薅草的序曲,高潮还在后头。
薅草的方式有两种,一种靠工具,一种靠手指。
工具为铁质,六齿,锐利,配有一根夸张的长柄。乍看起来,比猪八戒的九齿钉耙还要滑稽。乡亲们管它叫草耙。它是手臂的延伸,是指头的强化。它在稻丛中活动自如,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让水、土、肥相互交融,仿佛蜗牛走过的线路—那是一条银光闪亮的大道,可将养分运往水稻饥饿的根须。
高考落榜之后的四五年间,不知薅过多少次草。操持草耙,总觉得不顺手,要么耙得太深,要么耙得太浅,要么没耙去杂草,反而伤了稻苗。于是,扔掉草耙,用手来薅。虽然手指没有草耙那么整齐,那么锐利,但它更灵活。只是连续几个钟头保持与布田一样的姿势,腿麻了,腰酸了,背疼了,头晕了,脖子也僵了—只得把左肘顶在左膝盖上,以支撑疲惫的身躯—已向左侧倾斜过去,膝盖被肘尖顶得又红又痛—双腿也不听使唤,挪来挪去,挤得许多稻蔸东倒西歪。右手吃力地耙着,活像一条无动力曲轴,在做机械运动。还是直起腰来吧,舒舒气,抖抖手,捶捶背,以免晕倒。诚如《天工开物》所言:“耘者苦在腰手,辨在两眸。”
“衰人煮水也黏鼎。”我家穷,分到的责任田也瘦。“瘦人会生垢,瘦田会生草。”稗的长势,再次验证了那句老话:“稻不长,稗就长。”它的叶片较窄,较柔软,色泽较浅,茎泛白,叶鞘光滑无毛,像个小白脸—总比水稻高出半个头,喜欢在水稻面前张扬。薅草时,最先拔除的是稗。拔稗相对容易些。拔萤蔺、水龙、水雍、节节草、鸭舌菜、矮慈姑就难了,大多扯断茎叶—除根必须像练二指禅功那样,将食指、中指并拢插入泥土,又钩,又抠,方可奏效。它们极顽强,死而复生的现象很普遍,所以不能踩入田里沤肥,要么带回喂猪,要么将它们撇到田塍上晒枯。于是,“非类既去,而嘉谷茂焉。”
位于厝边的稻田,伤害手脚的东西很多,有锋利的玻璃、陶片,也有腐臭的蛇鼠、禽畜。手脚也经不起田水的长时间浸泡,白皙圆润的手脚变得像脱水的菜头,皱巴巴的,又黄,又黑。
饥饿的水蛭,难得遇到白皙的小腿,当然想饱吸一顿。—随着我的一声尖叫,贪婪吸血的水蛭已被我拉出来,甩出老远。父亲踩着稻蔸,飞奔过来,一边抚慰,一边为我擦洗伤口;还掏出洋火盒,撕下一片药纸,为我止血。水蛭是水生环节动物,生拉硬扯可能断节。父亲担心它会断在我的腿里。回家后,父亲又拿来水烟壶,用那辛辣的烟水,反复冲洗我的伤口,以免水蛭残留其中。
我更怕铁线虫和泥蛇。铁线虫长约一拃,黑褐色,光滑,无足,无嘴,酷似锈蚀的铁线,肉眼分不出它的头尾。它喜欢栖息在水底,少有动静,偶尔扭曲起来,也像临终前的挣扎。我怀疑它是一种古老而又拒绝进化的水生物。乡亲们叫它牛尾勒。它嗜血成性,喜欢勒住牛尾巴,慢慢吸血。牛不堪其苦,不停摔打尾巴。非但没有甩掉它,反而越勒越紧。若不用水烟筒的水灌它,逼它松开,它就一直勒着,长达一两个月,以致牛尾巴供血不足,出现溃烂,甚至断掉。小孩见到它,就像见到蛇一样,总要消灭它。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潜伏着的泥蛇,最为可怕。它毒性极小,即使被它咬了一口,也没关系,至多一阵疼痛和恐惧。“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一天,我在山涧里戽潭时,就被泥蛇咬过,还流了不少血呢。不医不治,自然无事,出一身冷汗而已。薅草时,我多次触摸到圆溜溜的活物,以为是大黄鳝,迅速将它捞起—肚子那么大,头又那么小,怪模怪样的。哎哟,是泥蛇!抖掉都来不及。
天气骤变,人烦躁起来,蠓虫也兴风作浪。一团蠓虫像一群无赖,一直盘旋在头顶,“嘤嘤嗡嗡”,赶不走,也打不完,冤魂似的。虽有斗笠遮颜,但它们依然疯狂,扑面而来。牛虻是比较高明的侵略者。若说蠓虫是“绿林好汉”,牛虻便是“温柔杀手”。牛虻的吸血手段极其高明,神不知鬼不觉,堪称一绝。偶尔也会被我发现,我一般不马上消灭它,而是紧缩肌肉,令它的针管锁死在我的伤口里。但它的余毒却留在伤口里,继续为害,鼓起一个疙瘩,又胀,又痒,又痛,许久才消退。
“贵者难成而易伤,贱者易起而难制。”野草也跟着水稻疯长。一个月左右,又要薅草—俗称重草。此时的稻叶锋利如锯,会割伤脸颊、手臂和小腿,留下纵横交错的小伤痕。
杂草蓬茸的田塍,还要耙塍沟。青龙偃月刀似的塍刀挥舞着,在日头下,熠熠闪光,田塍杂草被劈得一干二净,好比邋遢透顶的人忽然剃了头,刮了胡须,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有的人还会割些黄豆秸、豌豆藤、花生蔓,把它压在稻蔸间,作为绿肥。这是送给水稻的可口干粮,也是送给泥土的最好补品。古代农书赐给一个雅称:美田。
似乎可以坐等收成了。不,麻痹不得。俗话说得好:“饿死单身汉,晒死陂头田。”最重要的是看水。每隔几天,都要去看一看。因为有的人会把整条陂的水截走,滴水不留;有的人很聪明,为了他的灌溉,也会像老鼠一样,在你的田塍底下钻个暗洞,偷偷引走你的田水……这比《天工开物》中提到的“暮夜鬼火游烧”更为可怕!
落日熔金。好风如水。嘉禾遍地。独自徜徉于田间小道,欣赏水稻营造的美景—风翻翠浪催禾穗;默念800年前辛弃疾从酒肆里出来,如同轻风吹拂的禾苗,摇摇晃晃,半醉半醒,脱口而出的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此时此刻,我获得和蔼的慰藉,温饱的感觉—精神的、物质的,心生安宁。毕竟生活中最真实、最可靠的东西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