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鸫颇像愣头青。它总是冲动的,已在粪楻里“叽—叽”鸣叫许久。最先飞来的也是它,空喊两声,飞走,似乎没有任何目的,真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接踵而至的是白胸翡翠。我们习惯叫它钓鱼翁。它一向谨小慎微,作隔岸观火状,止步于田野之外,泊在电杆顶端,静静地,孤傲地,仿佛成为电杆的一部分,又像个问号。没人知道它的小脑袋究竟在想什么。难怪在鸟的分类中,它被划入耐人寻味的佛法僧目。不过,伏久者,目必明,飞必速。当它扑向目标的时候,简直像狙击手射出的子弹,百发百中。消息灵通的八哥、鹊鸲、白鹡鸰、红嘴蓝鹊、棕背伯劳也相继赶来。它们纷纷落脚于露出水面的垡,东张西望,跳来跳去,追逐那些急忙逃生的家伙,鹐到一条,仰仰脖子吞下,再鹐到一条,又仰仰脖子吞下。两只八哥可能懂得高瞻远瞩的道理,从容地站在牛背上,顺便先吃几粒饱满的牛蜱之后,跳着小碎步,四下张望,搜索目标,收获最多。水慢慢涨高,所有的垡都没入水中,从耕耘中享尽实惠的小鸟“扑棱扑棱”飞走了。
耖像梳子一样梳过,垡分崩离析,水浑了,浓了,稠了,最终成为褐色的泥浆。耖好的田地,一看就能感觉到它的膏腴,与其说是充分发酵的面粉,倒不如说是孕育粮食的胎盘。涉足其间,柔滑的泥浆像泥鳅,像黄鳝,从趾间吱溜上来。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舒适。不由得想起《易经》里的那句话:“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耖田季节,天气多变,棕蓑几乎是随身带的,有雨时穿上,无雨时披于田头或挂在树上,有如蝉蜕。
耖田并不容易。功夫若不到家,腰硬邦邦的,耖也就直挺挺地插在田里,任由牛拉着,马马虎虎,耖不细泥土,耖不平田底,渗漏在所难免。
功夫到家的,则弯着腰,伸直双臂,与肩对齐,手心朝下,握住耖的横杆,呈马步状后撤,使耖尽量放至与水平面成45°以下。耖在他手中,仿佛是一条小帆船,浮动着,泥土像波浪一样被耖撩开,一波波撩开,汹涌,澎湃。先竖向耖。再斜向耖。最后横向耖。纵横交错,直到把泥土耖得如米糊了,还要用脚掌在田底摩一摩,像熨过的布匹那么平滑了,才起耖。倘能如此,下一季犁田,就会像揭开雪片糕似的容易。
耖不同的田地,则有不同的讲究。若耖种过麦的田地,那要更细致,务必紧贴着田塍边,缓缓耖过,尽量将蚯蚓、蝼蛄或草根穿凿的孔隙全部耖平,堵住所有漏洞。
耖好的田地,经过五六天沉淀之后,开始涂田塍。耙搭搭起的泥块,简直像铲鼎边似的,一块是一块,底面又平整又光滑,见不到没有耖化的垡。经过锄头和耙搭轮番作业,涂出崭新的田塍—黝黑,闪亮,犹如村姑黝黑的肌肤。
日头一下山,青蛙爬上崭新的田塍,高耸的圊肥,做它们喜欢的事,或骑在另一只背上嬉戏,或鼓腹而歌,或静静享受晚风的轻拂。从田塍上走过,须十分小心,极易留下脚印,而且极易踩坏田塍。有时,还会接到青蛙的严正警告。它忽然射出一泡尿,正中你的脚面,有点凉。等你回过神来,它早已潜入水中,搅出一处浑浊,秘密潜逃,叫你干瞪眼。随即你又在那里担心:被它尿湿的脚面真的会生老鼠奶?
青蛙的无礼并没有动摇我欣赏田园风光的兴致。那些梯田像斗笠,像腰带,像面盆,像脚印,像扁担,像宝塔,像棋盘,像砚台,像明镜,像雕塑,像琴弦,像金元宝,像翻开的古籍,像平展的地图,像垂挂的油画……山风轻拂,波光粼粼,仿佛平铺的微皱的丝绸。旭日东升是一种风采,夕阳西下又是一种景致;远看是一种风采,近观又是一种景致;晴日是一种风采,雨天又是一种景致;热闹是一种风采,寂静又是一种景致;轻纱是一种风采,浓雾又是一种景致;天光是一种风采,云影又是一种景致;红萍是一种风采,绿萍又是一种景致;青箬笠是一种风采,绿棕蓑又是一种景致;白鹭翱翔是一种风采,黄牛漫步又是一种景致……
布田
纵观所有的劳作,自始至终,完完全全在后退中进行的,唯独布田。若从高处审视,布田则是退思的杰作,乃高人所为—此中深意,可从布袋和尚的诗偈中感悟几分:「手把青秧布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多布立夏秧,谷子收满仓。”从谷雨到立夏,正是布田忙季。小时候,常听老人吟唱《布田诗》:
秧船放落田中间,脚踏田里手拈秧。
墘墘角角布够尽,脚硬手软腰又酸。
秧布一虾过一虾,田头来了好东家。
轻声细语叫歇气,齐齐爬起去洗脚。
添秧担粪走忙忙,点心吃过冇若行。
东家田头又担昼,只见腹老未落痕。
田布正了日落山,棕蓑秧船挂扁担。
走到厝里香喷喷,大缸细碗布田暝。
布田人以田地为纸,以秧苗为笔,以秧船为砚,以农家肥为墨,在弓腰移挪中,一虾虾秧苗布下去,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横也成行,竖也成行,犹如一首首格律诗,一阕阕长短句,一幅幅大地艺术。
布田像一把扁担,一头担着农民对丰收的期望,一头担着农民对师傅的尊敬。
人们尊称布田能手叫师傅。干其它农活是享受不到这种殊荣的。
布田的时候,总要选个好日子,提前两三天约定几名帮工。家境好的,还会杀一只鸡或鸭,备几道菜;家境不好的,也会赊一刀猪肉,买几斤红酒,犒劳大家。
“衔饭布田,走马收冬。”鸡鸣三四遍,凌晨四五点,农妇即起做饭。
吃完早饭,天色依然朦胧,耖田的去耖田,拔秧的去拔秧,布田的去布田。
秧苗有卷秧,也有水秧,但多为水秧。
卷秧要用锄头,一片片铲起来。秧地若经踩实,也可以像卷草荐一样,直接把它卷起来,无需技巧。
而水秧就不那么简单了,既不能铲,更不能卷,而是一丛丛揪起来。弯下腰来,左手抓在离秧头三分之一处,右手配合着,连揪三四下,够一虾了,让秧头朝下,握于右手,让秧头对着自己的小腿,或是事先揳在那里的木桩拍一拍,再放入水中洗一洗,洗净土,抖干水,缚秧。缚秧的稻草别在腰间,左手已在洗苗时,顺便抽出一根湿润而柔软的稻草,横于手心,一头穿过虎口,一头夹于中指、食指间。左手心托着秧苗,仿佛托着婴儿的臀部,五指忙着托托,又揉揉,敨好秧头—让秧尾朝向虎口,置于左手心的稻草之上。最见技巧的,便是这里的一招一式—大拇指和中指扣住秧苗,右手扯过虎口那头稻草,从左手大拇指第二节上面横过,让左手中指、食指夹住它;右手再拿起稻草的另一头,环绕过来,左手大拇指微微昂起,迅速向下一钩;右手将夹在左手指缝的那一头稻草向外一拉;左手大拇指同时向下缩去,脱离束缚,随手向身后一抛,就算完成一虾。缚秧之巧妙,动作之利索,大小之均匀,非亲眼目睹不能相信。难怪有“拔秧易,缚秧难”之说。许多人老学不来。我在父亲手把手的教授下,反复多次,也才学个半生不熟。
“稻草缚秧母抱囝,扁担担笋父背囝。”秧苗担到田头。“秧苗起身,会讨点心。”最好蘸蘸蔸,让秧苗的根须先吃些基肥,再分到秧船里,等候布田。
开始布田时,右手提起一虾秧,交给左手握着,右手轻轻一拉稻草,就像打开机关似的,秧苗一下子解放出来。
耖好的稻田,再用田荡耙平,像平铺的大白纸,怎么写,怎么画,任由着你。能否写得好、画得美,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山里的田地像树叶,几乎找不到相同的两丘。那田,如果你曾经布过,或者它不想为难你,生来端庄,稍稍瞄上一眼,即可下田。然而,端庄的田地总是不多的,如同芸芸众生,美人寥若晨星。更多的是你站在这头瞄瞄,他蹲在那头瞧瞧;你指指这里,他又划划那里,无所适从。
这个时候,若来个布田高手,他就会矜持地抓起一虾秧苗,踱进田里,撩开马步,弯腰,昂首,右手三个指头像鸡啄米似的,左点一下,右点一下—秧苗横是横,竖是竖,经归经,纬归纬,像织布机织布。也许俗称布田就缘于此吧。
“布”字,文雅,轻柔,富含智慧,不乏持重、三思、谋划、安排。比如布道、布点、布景、布局、布设、布展、布阵、布置、布网、布控、织布……纵观所有的劳作,自始至终,完完全全在后退中进行的,唯独布田。若从高处审视,布田则是退思的杰作,乃高人所为—此中深意,可从布袋和尚的诗偈中感悟几分:“手把青秧布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拤着腰站在田塍上的人,个个按捺不住,像水鸭似的,“扑通扑通”,扑进田里,紧挨着领头的左右两侧,连忙布开。从表面看,风平浪静,各走各的道,各布各的秧—其实他们都在暗中较劲,都想争上游,都想布得又快又直。在大庭广众之下,谁开了天窗,都是难堪的。若当义工,一般不会有人计较。若挣工分,恐怕是要打折的。若是雇工,午饭或晚饭后请告辞吧。主动是知趣,也是明智。若等到主人发话后再走,就有点难为情了。
凡事过头了都不好。听说,有一主人很苛刻,亲自当布田监工,抱一把水烟壶,圪蹴在田头,一边“噗噜噗噜”吸烟,一边眯着老眼,百般挑剔,引起雇工不满。一个雇工使出绝招,故意不捏秧头,而捏秧头上部,使劲插下,深达田底—每蔸秧头都被折弯,仿佛穿了小鞋,裹了足—表面看,它们也是端庄的。过十天半月,细心的人就会发现这些稻蔸的生长速度明显慢了一拍。此后的生长愈益缓慢,矮之又矮。直到收割之际,满腹狐疑的主人拔起几蔸,深究一番,才明白此中真相。
农妇大多站在田塍上,天女散花似的,向田里抛秧苗。女人抛秧的姿势极具美感—弯下腰,拿起秧,撩回怀里,抛出去,有如飞碟,动作夸张,曲线优美,叫声也动听。有的故意瞄准男人高撅的屁股,让男人隐隐作痛。有的故意抛在男人的面前,让泥水给男人描个大花脸,男人正要破口大骂,却被女人们银铃般的嬉笑,前俯后仰的开怀,堵了嘴巴—至多狠狠地瞪女人一眼。有的本想命中男人胯下的秧船,却被男人轻易地接住,兴奋得像接了绣球似的;女人也激动得直搓双手—突然,“哎哟”一声,松软的跟九层糕似的田塍突然塌陷,女人向前一俯,差点扑到下一丘烂泥里……
都说“十人九好高”。不过,干这一农活,最好谦逊些,请记住这句教训:“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布田高手必须具备:鹰眼、狮头、熊腰、猫腿。
面对一丘并不规则的田地,第一道是顺着田塍布去,还是瞄准某一凹处切下,或是开膛破肚,从田头布到田尾,全凭眼睛观察判断;低下头来,眼前的田地,忽然变得如大江大海,浩渺无边,布下的稻蔸能否每一个行距都相等,每一个株距都一样,完全取决于眼力。没有鹰一样的眼睛能行吗?
每布三五行,都要抬头向前看一看,稻蔸是否笔直。一天半晌,抬头多少次,低头多少次,数也数不清。没有狮一样的头能吃得消?
没有熊一样的腰背,弯不了半天,恐怕就会栽倒在田里。即使用右肘关节顶于右膝,支撑酸软的腰肢,又能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