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冬
「咑—」有的人故意将吆喝声拉得很长很长。「哦—」居然也有人不服气,将吆喝声拉得更长。他们暗中较劲,吆喝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如同公牛的哞叫。雄浑的喊声像水一样漫过,灌满半个村庄—害得许多前来觅食的小鸟,飞到半路就踅回。
田地不耕作,再肥沃也长不出粮食。耕作的第一道工序是犁田,其重要程度,可从东汉训诂学家刘熙《释名》中的精辟解释得到佐证:“犁,利也,利发土,绝草根;田,填也,五谷填满其中。”
从前的田地,在冬天里,除了烂泥田,少部分种些蔬菜,播些紫云英,大部分闲置,成为冬闲田。但勤劳的农民不会让它一直闲着,也不愿让自己和耕牛一直闲着。于是,开始冬翻,即冬季翻田。我的老家不叫它冬翻,而叫它起冬,仿佛要把整个寂静的冬天翻个底朝天,可谓气势磅礴。
起冬旨在晒土。始于立冬,终于冬至。“冬至前犁金,冬至中犁银,冬至后犁土。”是的,打铁要趁热,犁田也要趁早。冬至以前,日头温热,霜雪也少,可把垡晒干、晒白,直至晒化。过了冬至,每天非雪即霜,寒气重,晒土效果势必大打折扣。晒土如晒被,虼蚤逃离,温暖留下,不仅睡得舒服,睡得安稳,还可以闻到日头的味道,获得来自日头的活力。
起冬可用锄头,亦可用犁。不过,更多的靠犁。犁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农具。《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三》有诗赞颂:
惟犁之有金,犹弧之有矢。
弧以矢为机,犁以金为齿。
起土锸刃同,截荒剑锋比。
缅怀神农学,利端从此始。
看似简单的犁,构造亦颇复杂。借《释名》的记载来诠释,那就是:冶金而为之,曰犁铧、犁镜;斫木而为之,曰犁底、犁箭、犁辕、犁梢、犁评、犁楗。其中未提及的部件有:犁柄、耕盘、犁箍。想必各地犁的构造不尽相同。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久歇的耕牛,肥了许多,也懒了许多。赶它下田,似乎不太乐意。到了田里,给它按轭,系绊肩绳,又摇头,又摆脑。
一丘田的起冬,往往是从田边开始的。犁田不绕圈圈,大多犁成垄,整齐的垄。
犁田的人左手牵着绊肩绳,右手抓住犁梢左侧那个耳朵似的犁柄,提起,让犁稍稍前倾,犁铧插入泥土,犁便立正了。随着一声响亮的口令,牛背一拱,肩峰一耸,起步。犁梢掌控于右手,像一个人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自然受制于人—犁镜稍稍向外侧倾斜,缓缓而平稳地前行。黝黑的垡从犁镜爬上来,顺着犁镜,拱起来,翻卷出去。一垡连着一垡,形成一线。那一线不叫一行,而叫一遂。每三五遂的垡依偎着,组成垄,或直,或弧,随田赋形。
老到的人犁过田边田角时,会使犁铧半立着,从塍脚或田塍内侧滑过,将边边角角犁得净尽。
若要转弯调头,就抓起犁柄,左手向外扯绊肩绳,牛心领神会,随即调转过来;若要牛后退,稍稍拉紧绊肩绳,牛就会乖乖停下,向后挪步……
一垄田,来了许多人,许多牛,安静的冬天也变得热闹非凡。彼此隔着好几丘田,远远地,扯开嗓门,时而说农事种苗,时而说邻里趣闻。说到起劲处,兴奋起来,吆喝的声音也更洪亮。“咑—”有的人故意将吆喝声拉得很长很长。“哦—”居然也有人不服气,将吆喝声拉得更长。他们暗中较劲,吆喝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如同公牛的哞叫。雄浑的喊声像水一样漫过,灌满半个村庄—害得许多前来觅食的小鸟,飞到半路就踅回。只有胆大的喜鹊,战战兢兢地,跟在人的后面,亦步亦趋,吃蝼蛄,吃蟋蟀;倘若吃到泥鳅或黄鳝,等于乞丐撞上酒席了。
而牛呢,则低着头,弓着背,吃力地拉犁,经过塍边时,乘机伸长舌头,卷些半青半枯的野草吃—往往招致主人打骂。
半旦前,人也像牛一样渐趋沉默,几乎不吆喝,只是扬起手中的竹枝赶牛—将要吃点心了。
人的点心通常是煮线面或切面。会打理的主妇,或许还能送来可口的菜粥或别的什么。比如包菜粥、豌豆粥、鼎边糊,比如面粉疙瘩、番薯粉溜,花样不少。吃点心时,或蹲或坐于田塍。
牛的点心是番薯藤、管茅或早稻草。牛最爱吃的是管茅,尤其是从火烧山上割来的那种墨绿鲜嫩的管茅。站在原地吃,连轭也不卸。
田越犁越熟,牛越犁越瘦,自古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田。犁田是重活,是累活。年纪小或上了年纪的,通常是不犁田的。有的女人也会犁田,在村里,我只见过一个,她的功夫不亚于男人。
早在《汉书·食货志》中就记载:“辟土殖谷曰农。”本地土话说得更直白:“唐晡学犁耖,诸娘学生囝。”犁田是种田的基本功,不可或缺。可是,有些人一辈子也学不会。不会犁田,就不是合格的农民。况且每次犁田都有求于人,自己的女人总给别的男人送点心,心里也不会有好滋味。
来到田里,我也会乘机试犁,要么犁吃浅了,犁铧仅从表面滑过,垡不成形,犹如轻薄的刨花,没模没样;要么犁吃深了,把田底的黄土都翻起来。要是再吃深些,力气再大的牛也拉不动,肯定后退,挣脱轭。那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都说鹅眼看人是缩小的,牛眼看人是放大的。牛也欺生,也刁难不熟悉的人。不过,再调皮、再倔强的牛在老农手里,也会变得听话,变得顺从。对于老农,连孔子都承认:“吾不如老农。”何况少不更事的我。我向来敬重善于犁田、耖田和布田的老农。他们是活着的农耕史,是农业的大百科;只有他们真正懂得泥土,懂得种子,懂得节气,懂得稼穑,懂得很多生活常识。
有几年犁田也用铁牛—拖拉机。那时,通村公路还没修通,将铁牛肢解后,由青壮劳力抬进村,重组。村内也没有机耕道,只好委曲铁牛走牛路。铁牛犁田快,但人们并不满意,都说铁牛犁田像母鸡坌土,过于浅薄,常常压坏田塍;都说铁牛不灵活,只能犁大丘的田,那些扁担状的小田,斗笠状的小田,秧船状的小田,裤带状的小田,草鞋状的小田,根本犁不了;都说铁牛整天冒黑烟,“噗噗噗”响个不停,吵死人……没几年,铁牛也下岗了,犁田又回到人和牛的身上。
渐近年关,乡亲们纷纷上山割芒萁或茅草,做好春节后烧田准备。烧田类似烧粪,每亩烧五六十堆,浓烟滚滚。凡是焚烧过的田地,水稻特别茁壮,叶片特别绿,颗粒也特别饱满。
不过,烂泥田是犁不了的,只能用锄头翻。烂泥田是水田,也是一种湿地。
烂泥田永远是冰冷的。翻烂泥田是一种极艰巨的劳动。冬天过于寒冷。翻田只得推到立春之后。
不过,春寒料峭也欺人。吃过早饭,等到日头出来,换上旧衣服,扛着锄头,缩着脖子,趿着没有多少温暖可言的百衲鞋,瑟瑟来到田边,卷起裤袖,蹬去鞋子,将锄头立在田里,一手把着锄头柄,先伸出一脚,用脚尖点了点水,慢慢深入水里,适应了,再伸出另一只脚,踏进田里。不一会儿,寒冷就蹿到膝盖乃至胯下。好在双手热着,上身热着。这些热量来自锄头与稻头的较量。那是锄头的决绝与稻头的缠绵的较量,极耗体能,并伴有双臂及腹肌运力牵引的疼痛。
翻田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是那些黄鳝和泥鳅。要么把它们直接捞起,放入背篓。要么锁住它们的尾巴,将其头部对着锄銎磕两下,磕死了,抛到田塍的某一个地方。收工时,拿一条草芯从它的鳍部穿过,提回家。再用茶油,另加少许米酒和盐巴,煸熟,配饭,味道好极了。
烂泥田里有很多黄鳝、泥鳅,但被翻出来的并不多,可喜的收获要等到撒石灰氮之后。石灰氮是20世纪70年代常用的一种化肥。黑灰色,粉末状,具有消毒、灭虫、防病之功效。多用于烂泥田,通常在起冬时撒下,作为水稻基肥。这可算另一种形式的烧垡。石灰氮一撒下去,水田就冒泡泡,散发出电石气味,仿佛在蒸煮。黄鳝、泥鳅很敏感,纷纷蹦出来,像是抗议,狂跳着—跳几下,便停止,任人捡拾。
起完冬,春天也就醒了。
育秧
伫立在秧地边,面朝秧苗,清风飗飗,一畦畦条形码似的秧苗泛起碧绿的涟漪,胜似美人含情脉脉的秋波,养眼,舒服。
秧苗是大地最朴实、最可靠的预言。
农业生产“五要素”:种、水、土、肥、管。种子是决定因素,收多,收少,都由种子说了算。
“冇好种,害三代。”这话常挂在老人核桃似的嘴边。谷种是经过精心选择的良种。
时维惊蛰,岂止“春风贺喜无言语,排比花枝满杏园”,更有桃花红,李花白,燕归来,更有珠颈斑鸠躲在树丛里“咕—咕—咕”,反复鸣叫,仿佛无力劳作而蜷缩于室内的老人在唠叨:去布谷!去布谷!
凡事都有时点,偏早,偏晚,都不好。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老农早已根据自己的经验,掐算出一年所有的农事时点。每个时点都像母鸡孵育的鸡蛋,时候一到,就有它的动作。
农事是一条曲折漫长的田间小路。二十四节气是诚实的向导;七十二物候是清晰的路标。
老农从立春动身,一年从头到尾,依靠节气和物候的指引,走过春播,走过夏管,走过秋收,走过冬藏,坚定,执著,忙碌而不迷茫,满怀期待而不患得患失。只有那些少不更事,听不懂大自然语言的年轻人仍作蛰伏状。即使他们能背《二十四节气歌》:“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也会在节气、物候面前,在农事、农具面前,在种子、树艺面前,显得无比陌生,甚至不知所措—他们更无法理解《管子》所流露的那种忧患:“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好在他们的父辈还像经年的种子,还很健康,还能劳作,还能指点迷津。
盛着谷种的水缸忽然被揭开盖子。误入其中的老鼠仓皇逃窜。光滑的缸壁使它们陷于绝望。毁灭种子,本来就是罪过。气愤的主人,慌张之中,找不到更得力的武器,举起手中的铁勺拍死它们。
舀出承载着远古信息、闪烁着日头色泽的谷种。按照种植面积,过秤称重,倒进木桶,注入清水。饱满的谷种安静地沉在水底,只有少量秕谷浮上水面。此时,许多新的生命都在子宫般的谷壳内躁动着。这叫浸种。讲究的人,还会用强氯精、使百克之类药物,为它洗礼。
谷种浸泡两天后,捞出。装在筥里,沥干。置于通风透气处。天气晴好,过六七天,它便萌出洁白的芽,洁白的根。若逢阴雨,气温偏低,务必给它加温,要么浇以温水,持续三四天,就会发芽;要么把筥架于灶台,燃起文火,让蒸气温暖它,只需一昼夜,谷芽即可伸出一粒米那么长,白如鹅毛雪。这是催芽(再生稻、中稻、晚稻育秧,因气温上升,不必催芽)。
催芽期间,要准备秧地。育旱秧,秧地最好是旱地。铲平,铺一层薄土。整成畦,洒些水,半干半湿的。压实,撒些土粪,即可播种。
“生产劳动就是一种改变世界,实现自我的艺术活动或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播种是韵味十足的行为艺术。左手将捧搂在怀里。右手抔起一把谷种,大拇指贴着食指,其余四指呈花瓣状朝上,指间缝隙均匀,仅够谷种通过。随着手腕的水平抛动,谷种顺畅漏下,呈抛物线状撒播,细密,均匀。这使我想起法国特奥菲尔·哥基耶的素描《播种的人》,想起那动人的豪迈的手势。
“清明谷雨,冻死老鼠。”播了种,还要撒些土粪,拱几条篾片,罩过塑料薄膜,为秧苗营造温馨的产房,以防倒春寒,以防烂种。不过,春天毕竟是春天,正如农谚所说:“冬日时时冻,春寒日日消。”倒春寒是冬天忘了缩回的兔尾巴,再长也长不到哪里去,只要忍一忍,它就溜之大吉了。
整齐的白棚,远远地看,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轻风拂过,静静地听,也有一种美妙的声音。
也要提防小鸟啄食。没有塑料薄膜覆盖的秧田,有的竖立稻草人,有的挂了会发声的铁桶,有的吊着鸟的模型,有的甚至坐镇驱鸟,各尽所能,无奇不有—那时节,食物少,小鸟饥饿,正在发芽的谷种成为它们充饥活命的首选。扑食的不止几只喜鹊,几只老鸹,几只红嘴蓝鹊,更有成群结队的麻雀、斑文鸟、白头鹎。心狠的人则撒下浸泡过乐果或敌敌畏的大米,作为它们的最后晚餐!
十天左右,谷芽成了秧苗,绿油油的,齐刷刷的,比足球场的绿茵还美,酷似无瑕的碧玉。如遇烈日,塑料薄膜掀开一角,通风透气,以免灼伤秧苗,傍晚再罩上。秧苗长到半拃高了,塑料薄膜即可收起。
伫立在秧地边,面朝秧苗,清风飗飗,一畦畦条形码似的秧苗泛起碧绿的涟漪,胜似美人含情脉脉的秋波,养眼,舒服。
水秧只能育在田里。犁好,耖过,再用草踏踏平,一畦一畦撒播。放进清水,以淹没谷种为宜。随便折几支带绿叶的树枝,檵木、山矾、松树、黄瑞木或笑靥花的枝条插在秧地里。那叫寄青,祈望自己育的秧能像树叶那样翠绿、顽强,能像树枝那样茁壮、旺盛。那些枝条居然焕发生机,绿了许多,有的萌出新芽,有的还开了花呢。松树枝虽然不开花,但它不甘落后,抽梢越来越高,独领风骚。套用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名句,对此似乎也可以这么描述:秧苗与树枝齐绿,田水共长天一色。
天气晴暖,只要半个月,水秧就会发青,可施些农家肥或复合肥壮苗。
再过十多天,长到三叶包心,即可起秧布田。
在这之前,还要做一件事情:拔稗。稗的形象和德性,《本草纲目》是这样揭示的:“稗,禾之卑者,最能乱苗,其茎叶相似。”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弯着腰,低着头,面对密密麻麻的秧苗,睁着眼睛,左瞧右睨,腰酸背痛,头晕目眩。不过,老农一眼就能把它看穿。有的秧地稗太多,只得搬去一张矮凳或独脚椅,坐着,架起好久不用的老花镜,拔猪毛似的一株一株拔除,让秧地干净起来,让秧苗纯粹起来。
纯粹是大境界,干净是高品位。不经风雨的人,缺乏定力的人,心浮气躁的人,是做不到的—毕竟,“禾之卑者,最能乱苗”。
耖田
耖像梳子一样梳过,垡分崩离析,水浑了,浓了,稠了,最终成为褐色的泥浆。耖好的田地,一看就能感觉到它的膏腴,与其说是充分发酵的面粉,倒不如说是孕育粮食的胎盘。
耖田
耖田是犁田的升华,是布田的序曲。素有“三犁四耖”之说。
耖田工具是耖,铁锻的,沉重,锋利。箭镞似的利齿,具有斩断一切的威力。有些地方,迷信的人家,在姑娘出嫁时,可见一个骇人的举动:没有大门的,就把耖提到厅堂,新娘刚迈出一步,便有人提起耖,逼近新娘的脚后跟猛地插下去(有大门的,迅速关闭大门)。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样可避免新娘带走娘家的好风水。
耖有七齿、九齿两种。八齿罕见,可能是因为“七兴八败”这一俗语的忌讳。水牛力气比黄牛大。七齿的给黄牛用,九齿的给水牛用。“大马有大车,大牛有大耖。”能者多劳,向来如此。
耖田之前,必须耙塍沟,即清除田塍上的杂草,或用锄头铲,或用塍刀劈,把它修理得光溜溜的。
随后放入水。水欢快地跑着,像是追逐久别的情人,拥抱垡,亲吻垡。晒白的垡,贪婪地吃水,发出“叽里—叽里”的声音,仿佛在说:好舒服,好舒服。泥土的芳香随之扑鼻而来。
水面有许多活跃的家伙。号称“水上芭蕾冠军”的水黾,凭借自己令人羡慕的高超本领,时而牵手,时而分开,轻快滑行。作为游泳健将的青蛙,飞快游向自己的彼岸—田塍,头从水里探出来,巴眨着眼睛,吸几口气,隐遁。蟋蟀最为慌张,似乎找不到逃离的方向,又跑,又跳,又飞。蝼蛄则拖着臃肿的身体,时沉时浮,左冲右撞,笨拙,缓慢,想起飞,但翅膀太小,扑棱几下,不仅没有飞离水面,反而栽入更深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