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皮早已贴着背,但许多人吃不下饭。因为以下一里多的水路最为险恶—溪水湍急,弯弯曲曲,礁石密布,搁浅、触礁、翻船、破排,大多发生于此。最老练的放排头,也会畏惧这鬼门关,担心过不了“三门”,出不了“倒瓮”。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壮行。临近雷濑,少数人一边放排,一边吃午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饭不仅可增气力,更能壮胆量。说句不吉利的话,趁早把饭装进肚子,万一光荣了,也不至于做“饿鬼”。
母亲给我准备的午饭,一大家聚,沉甸甸的—若是籼米饭,通常烀2.5斤大米;若是糯米饭,会略多些,大约3斤;若是焯白粿,一般是17块。吃糯米饭,吃焯白粿,机会并不多,往往只在逢年过节。籼米饭大多经过加工,或加少许盐巴,弄成饭团,或用茶油干煎,如同煎饼,本来就好吃,何况在饿极的时候,所以无需配菜。除非纯粹白米饭,才会带些菜。若有几尾子,就算好了。更多的是少许菜脯囝,或一撮糟菜,或一把炒黄豆、炒花生仁。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吃一顿饭,三下五除二,只需一两分钟。
我也劝他们先吃些,可他们没心思。雷濑太凶,三门太险,倒瓮太恶。
雷濑如惊霆乍奔,吼震地轴。刚下雷濑,又逢大毁峒,溪左为危岩,溪右为乱石,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再下为菰堰濑,石坂亘溪,水激卵石,波涛汹涌。过小滩数十处,为蟾蜍濑,濑上多巨石,如蟾蜍雄踞,面目可憎。其下为鼻前滩,洪流滚滚,山根震动,置身其中,头晃足抖,魂飞魄散。惊魂未定,正忙于调整情绪,矫正排头,第一道鬼门关—三门已张牙舞爪地直逼眼前。
阴森的三门,依次排列。相比之下,第一门稍宽,第二门狭窄,第三门最窄,仅容一爿木排穿过。门与门之间相距二十多丈,由两个大礁石对峙而成。构成三门的许多礁石,不在同一条直线上,也不在同一条弧线上,呈“”形,极不规则,有的朝内,有的又向外,像一口獠牙。慌里慌张进入第一门,吓出一身冷汗,左扭扭,右摆摆,逃出第二门,又要穿越第三门—没那么容易!门口那个坏心眼的礁石,像是谁故意伸出的一条腿,企图绊脚。
三门一过,又面临明代作家曹学《永福山水记》所描述的那般惊险:“其继为倒瓮,于是,溪分为二:右分者,悍激湍怒,屈曲数回,环出穹岩后,而会于下流,名曰倒水’,上下由之;左分者,裂石径下,将下处,旋转出没如车轮。又近崖多暗石咬舟,故舟过必取道入倒水,稍疏手足,即为泡沫之属。自洑口而下,此称极险。过此,舟辄相庆。”绝非危言耸听。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木排破在这里,不知有多少船只翻在这里,不知有多少艄公和排手溺死在这里!
一年腊月廿六那天,同行的一爿木排被倒瓮吞下三节,其余各节溃散,漂走,只剩前棹露出水面一小截,在漩涡中颤抖,像一只求生的手。溪水、寒风像刀一样割人。两个排手各抱一截段木,漂走好远,爬上礁石,或因惧怕,或因寒冷,蜷缩着,举手求救。救人要紧。不,救木头也要紧,否则那么多木头,怎么赔得起?焦急万分。面面相觑。我挺身而出。就我一人,恐怕拽不动挺立的棹。再说,棹、木排是怎么插入倒瓮的,我心中没数,要有人助胆。迟疑良久,另外两个愿意奉陪。我站在溪边,观察觉得,无论横着游过去,还是自下洄游而上,都与漩涡方向相反,都会被抛出来,难以游进倒瓮,只能由上而下。可是,我仨一涉水,即被巨浪劫持,急速漂流而下。在漩涡张开血盆大口的一刹那,我迅速伸手抓住露出水面的棹—随着雷鸣般的轰响,巨蟒般的木排从水下踔出来,扭曲着—我被蛇信子似的棹甩出漩涡之外,差一点松开手中的棹。在我被甩出的瞬间,他俩也被扭曲的木排卷入漩涡,成为“瓮中之鳖”。很快,木排又钻出水面,弯弯曲曲,如同巨大砂轮,将他俩切割出来,摔在漩涡外围,交给巨浪,裹挟而去。真是万幸,就在不远处,他俩“复活”了,和我一样虚惊一场,毫发无损—不过,我的短裤口袋里的风油精玻璃瓶已被打得粉碎!
我们爬上溪边,浑身发紫,哆嗦不停。
散开的段木漂到鲈潭。我们也追到鲈潭。这是一个不错的溪湾。能到这里,算是走运了。长吁一气,吃午饭。破排的就在这里重扎。完好的也泊着,休息一会儿,说些笑话,说些男女之事,开开心。以下水路良好,一般不出险情。再放十五六里,便到县城。
有人把饭匀些给我吃,也算犒劳。
一行蛟龙终于进城,到达龙峰园溪边,为首的跑进木材站,报告一声,就有人来清点木头。一般只点截数,不量材积。木排像远航归来靠岸的船只,我们无比兴奋,鸭子似的,半飞半跑,“扑棱扑棱”上岸。清点完毕,即发工钱。工钱少得可怜。以1984年为例,放排头的一趟可挣十多元,放排尾的仅得三四元。
别人等发工钱。我在欣赏夕阳,欣赏夕阳下的大樟溪,欣赏占领大半个溪面的木排。溪面的木排是一道独特的风景。解放大桥上,也有许多人凭栏眺望。木排也成为小孩玩耍的新天地,或嬉戏,或追逐。有人提来蛎饼、火把、光饼、经衔、花生糖和麦芽糖之类小食品,巡回兜售。那些东西很诱人,引来不少垂涎。没人肯花钱,至多看一看,嗅嗅味道,咽咽口水。也有人提着筥或篮,穿梭于木排之间,捡些树皮和小木棍。小鸟不时掠过,撒下动听的鸣叫。一些鱼跃出水面,闪烁银白的鳞光。阵阵饱含树木芬芳的清风,轻轻吹拂……
领了工钱,回不回家?是一个问题。回家,搭不搭车?也是一个问题。回家不搭车,72里,要走6个钟头。以1986年为例,只为节省车费0.85元,住宿费1元,多次步行回家。步行也不空手,无论多累,都要随带1筒10多斤重的虾油—每斤比梧桐街的便宜3分钱。
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或遇上雨天,才找一家低档的客栈,歇歇脚,翌日再走。大多住在尼姑庵的那家私人客栈,一图方便,二图便宜。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有些人喜欢“饭店婆”。“饭店婆”三十出头,颇具古典小说所描写的那种美:水灵灵杏子眼,秋波荡漾,勾魂摄魄;细条条柳叶眉,笼烟含笑,撩人心弦;嫩乎乎鹅蛋脸,亦红亦白,如新月出云,似春花带露;一笑两酒窝,流蜜沁泉,木偶见之心动,雪人遇之胸热。有些人喜欢她的白皙。一说到她凝脂般的肌肤,他们便啧啧不已,精神抖擞。有些人则喜欢她的大方。无论他们开什么玩笑,说什么粗话,她都不介意,都不生气,照样送给他们一个正经的微笑,甚至还会出一两道耐人寻味的谜语。比如“忆当年,绿叶婆娑。自入郎手,一丝不挂,历尽磨难,青少黄多。莫提起,一提起,涕泪涟涟”。噎得那些爱说粗话的男人两眼翻白。有些人也喜欢她的豪迈。每次喝酒,她都会跑来凑热闹。她不仅酒量大,拳猜得好,行令也动听。于是,每每有人烂醉如泥—酒后数日,仍有人沉湎其中,不时奢谈……
这是痛快的。
然而,更多的是不痛快。有一次,我不惜血本收购一百多棵杉木,乘着月光,偷放去城关。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而我则认为:天下工夫,惟夜放排最难掌握。夜间放排,危险不知要比白天增加多少倍。一路担惊受怕,既怕触礁,又怕被抓。到达城关,已过午夜,去住客栈嘛,又担心杉木被偷、被抢,只得留守木排。夏夜的溪边,虫子特多,人走到哪里,蚊虫、蠓虫就从四面八方,“嘤嘤嗡嗡”,包抄过来。经过一番摸索,终于发现离水面1.5尺的那个空间,几乎没有虫子。这一发现,让我兴奋不已。然而,如何安睡,无疑是一件难事。想到了棹,两条棹拼在一起,果真可躺。但又生怕落水,不敢熟睡,一只手伸进事先套在棹上的藤圈,像手铐一样铐住自己。
这批木材若倒卖成功,可挣两千多元,一下子就成“富翁”。孰料黎明时分,不远处枪声骤起—垄断木材市场黑帮的枪声击碎了我酝酿多年的发财梦。
最倒霉的一次是在畲尾溪段,连破几爿木排,直到天黑,也没能扎好。畲尾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之地,方圆数里,仅有一户人家,像一只鹧鸪孤守山腰。厝又不大。十多号人涌到那里一看,顿感不妙—气氛过于阴沉,下埕还扔有床板、棉被、草席和草荐之类的东西,乱七八糟,弥漫着新丧的气息。
突然,一条大黑狗尥跃出来,一声也不吠,像一阵狂风,直扑跟前。“默默犬,咬死人。”我们被它吓坏了。一位老人跌跌撞撞地出来,唬住狗之后,低声询问:“你们做什么?”我看不清老人的表情。但我从他吃吃的声音中感觉到:他慌张了。我赶紧说明来意,也算给他一个安慰吧。
老人说:“冇那么多被铺。”
“冇关系。打地铺也行。”我说。
“也冇那么多草席。”老人感到为难。
我说:“不要草席。”
凭我们的体格,足以抵抗秋末的寒意。
由于房间有限,有的像煎子一样三四人挤于一张小床,有的躺在二层走廊,有的干脆侧身于一层大厅长凳。我被安排在楼上左厢房,算是照顾了。那张小床已有两人在呼呼大睡。他们高大的身躯几乎占领了整个床铺。我只好蜷缩于铺角。透过昏暗的烛光,可见煞白的墙壁,崭新的双门衣橱,以及上面两个猩红的木皮箱。难道这就是死过人的房间?
正当我猜想之际,老人举着洋油灯,一闪一闪走来,倚于门旁:“你们也许……看出来了。想了想,还是告诉……你们吧。大囝好赌,唉,刚刚结婚的……媳妇气……不过来,跟他大吵……一场,唉,她吃断肠草……来不及……灌……灌……羊血……死在这里了。一个人死了,跟一盏灯……灭了一样。你们……不要怕,知道吗?洋油灯就……点在这里。油是刚加的,可……点到天光。你们安……心睡吧。”他说话似乎很吃力,声音沙哑而低沉。出于礼貌,我起来向他致谢。他正要离开时,忽然大咳起来,接连不断地干咳,使他迈不开脚步,背也更驼了。真是可怜。我想举灯扶他回房,可他不让,只好在后面远远地照着他,直到他窸窸窣窣,缓缓隐入那间黑洞洞的房间……
我深感内疚。
与我同床的两人,睡得正酣,鼾声如雷。我一直让耳朵醒着,倾听一切动静。曾听老人说过,少妇变成的鬼,跟姑娘变成的鬼一样,不是一般的鬼,都叫“失花鬼”。那是一种厉鬼,专找英俊的男人,带去阴间做伴。
好在我们并不英俊。
她会来捉弄我们吗?
不知是惧怕,还是下半夜气温下降所致,我发抖了,从他俩身上拉过一角被单,盖于胸部。被单有些潮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异味,只得把它推下去一些,远离鼻翼。然而,笼罩整个房间的恐怖气氛,无论如何是推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