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我们要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打开蟑螂子。队长指点两人—当然少不了我。我俩手握利斧,相互对视一眼,壮了壮胆,走向高耸的柴垛。站在装有机关的正前方,呈马步状,背对背,脸朝外,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队长站在不远处,喊道:“预—备,一、二、三!”话音刚落,我们猛地劈断木栓,迅速离开柴垛。
好险呐!后脚刚刚撤离,“轰隆轰隆”,柴垛像山体滑坡,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溪里。段木的二次搬运,瞬间完成。
触目惊心!
机关神妙!
一阵轰响,宣告扎排开始。
挥动搭钩,指挥段木列队。钩些段木,铆成一圈,即是作业区。
负责扎排的都是老手,图纸都在他们心中。头几次,我只充当助手,听从召唤,或推段木,或递配件。
扎一爿木排一般要三人。为首的技术最好,是主角,是能手,是指挥长。其他两个技术也不错,作为助手。
木排扎多长多宽,没有规矩,视水路而定,若遇丰水,就扎短些,8~10节,相对宽些;若遇枯水,就扎长些,13~20节,相对窄些。
扎排从排头第一节开始。若将木排比作一列火车,那么,它的第一节便是火车头。世间万物,头乃首要。用来扎第一节的段木务必精挑细选:大小适中、最直、最干、最能漂浮。
选好的段木并排,以尾当头,用竹钉、竹环、小木棍等配件,将其固定,作为第一节。第二节是掌排人,即放排头的驾驭场所,相当于司令部,选材也严格,与第一节相似。所不同的是,第二节的头部宽度略小于第一节的尾部。此后各节,依此类推。这样,既可确保放排时不因后一节头部过宽而受阻,又能逐节加宽,多运木材,多挣工钱。
第一节、第二节连接处用木条扎紧,使之成为没有间距的板块。此木条为小拇指粗的檵木条,柔韧。有人经营此物。需要时,购买一些,扔入水中,浸泡半天,即可使用。
从第三节开始,选材随便。节与节之间留有间距,约略一拃;第三节与第二节的间距稍大些,以增加排头摆幅,提高指挥灵敏度。
在这里,可能产生一个疑问:排头与第三节之后的各节如何协调?这很简单。三根小段木置于木排两侧及中间,前后相错,扎牢,类似活动关节;再用两根新伐的毛竹,固定在第二、三节两侧,形成整爿木排的主心骨,放排头的旨意,即可通过这个主心骨贯彻到木排末尾。使木排各节紧密团结在一起,还要靠笮来统揽。笮是竹篾拧成的绳索,又粗又长,像纳鞋的苎麻线,箍着木排,极为牢固。
扎排的最后工序是制棹。棹,有如操纵杆,是木排的枢纽。一爿木排有三条棹:一条安装于排头第一节,一条安装于排尾最后一节,一条备用。最重要的是头条,它承担指挥协调的重大使命。棹的选材与制作十分讲究。选用长约2.5丈、通身干透、大头小尾的杉木。制作时,架于柴马,墨斗先在它的中间弹两条相距约1.5寸的平行线;翻过正对面,再弹两条相距约一寸的平行线;最后,劈去墨线以外的木材,末端劈成便于掌握的圆柄。接着在第一节前头固定一截木枕。木枕拴有圆木棍,竖着当轴。用杉木板皮和檵木条,把棹固定于木棍,松紧适度,可左右摆动为宜。棹即如此。一棹重达百斤,摆动起来,极为费力。棹伸出排头多长,即吃水多深,视放排头的臂力而定,力大则长,力小则短。
前棹如此。后棹亦然。
扎木排那几天,平时再吝啬的主人也变得大方,再傲慢的主人也变得客气。对于我们,言必称师傅,又端茶,又敬烟—不论吸不吸,每人都一支;大方的每人分发一包,还备有点心,或炒粉干,或煮切面。三顿饭菜那就更好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烀肉饭。上等米、五花肉、姜末与虾米,混合着烀熟,光亮,喷香,不硬不软,不干不湿,油而不腻,多滋多味,着实好吃。每人份额至少一斤半大米,半斤五花肉。“讲做叮叮当啷,讲食龙过山。”每到开饭的时候,个个行动神速。其实那么多饭,横着吃,竖着吃,都是足够的。但是,一些人总担心吃不饱,争先恐后,拣最大的碗,盛最高的饭,端在手上,酷似小山,埋头猛吃。即使你抬头侦察别人的吃饭进度,也难以看清对方的脸面。扒拉几下,马上又盛来一碗。狼吞虎咽也不过如此。我的动作最快,拿碗,抓勺,一勺,至多两勺,盛一碗,不必太满,贵在神速。他们仍在排队。等他们盛好,我又盛来高耸的一碗。终于安下心来,放缓速度,细嚼慢咽,享受美味,让肚皮的皱褶舒展开来,扩张容量,争取多吃两口。吃得过饱,仿佛成为孕妇,弯腰难,走动也难。饱嗝此起彼伏。“吃别人的,不会流汗。”用这话去奚落谁都是贴切的,谁也不敢反唇,至多白你一眼。
于是,我们心领神会,尽可能将那些弯的和扁的段木侧起身来,使它在检尺时,获得最大的材积,以满足主人的心愿;原想半途偷梁换柱—用小段木置换大段木的邪念,只得打消了。
放排
扎好的木排,要是没有马上放走,就用笮系于排桩或树头。此时的笮如同船的缆绳。至于何时放走,那要看水路—最主要的参照物是溪中的那些礁石。
椿阳渡头那三个高低不一的礁石,成为关注的焦点。它们的显露或隐没,牵扯我们的情绪,左右我们的日程。最高的那个礁石叫青。大概因黛青色而得名,或许还有别的意思。“青”在本土的含义具有:复活、生机、希望。它跟许多事情相关联,育秧有“寄青”,占领地盘有“压青”,扫墓返回有“带青”,端午门楣有“插青”……青礁淹没,那是不敢放的。这是一道不成文的禁令。自古以来,口口相传,无人违抗。第二高的那个礁石叫二尖,第三高的那个礁石叫三尖。如遇洪水,务必等到“二尖”露头时,才敢放排。而到“三尖”露头时,溪流枯瘦,载不动大段木。
水无常形,路无常态。水路永远是诡秘多变的,它不像公路那样诚实。从邻县德化的南埕到本县的梧桐,从梧桐到城关,从城关到葛岭,一路共有三百多个濑。濑是湍急的水流或漩涡。每一濑都是饿虎之口,均可吃人。濑使水路、河床变得诡秘难测,忽而深,忽而浅;忽而宽,忽而窄;忽而缓,忽而急;忽而直,忽而弯;忽而平,忽而陡;忽而险滩,忽而暗礁;千变万化,险象环生。
为相互照应,放排如鱼群洄游,结伴而行,有如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船队,浩浩荡荡。而放一爿木排,排手仅两人,一个放排头,一个放排尾。放排头的识水路,胆大,力大,眼力好,水性好,身手敏捷。最重要的是第一爿。为首的若不谙水路,等于盲人骑瞎马,绝无安全可言。山区水路不比正规航道,没有航标,更没有灯塔,只能靠自己去摸索,去拼搏,去感悟,去总结。无论丰水期,还是枯水期,对于水路的每一天动态都要了然于胸,每一处的真实情况,乃至于每一个标志性的石头,都要铭记在心,否则轻者排散,重者人亡。
能放排头的本来就寥若晨星。若具体到一个村落更是屈指可数。许多排手一辈子都在放排,却始终当配角,只能放排尾,永远是艺奴,是跟班,成不了大器,成不了舵手,放不了排头。归根结底:缺少悟性,摸不透水路气性。
排手集中的村落,本县有城峰的汤洋,葛岭的埕头,梧桐的坂埕、潼关和椿阳,嵩口的溪口和卢洋,洑口的梧村;邻县有仙游游洋的五星,德化水口的南埕,放排高手举凡不上两百人。放排高手最集中的村庄要数椿阳,许多人从普通排手晋升为舵手—放排头,仅一年。而其它地方的人,从排尾到排头这么一段小路,也许要走几年,甚至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有一天,我要去放排头。吃饭时,天还没亮,静悄悄的。吃饭也是静悄悄的,生怕说漏嘴,而涉及“打”、“翻”、“捞”、“碎”、“肉”、“暗”、“红”这些忌语。在大人看来,上述的每一字都关乎出入平安这一头等大事。“放排头,放排头,有去冇回头。”从这句顺口溜中,也可以想象放排究竟是怎样的行当。许多人都认为,放排跟当司机一样,是“大粒饭”,不好吃。吃饭时,不小心呛口,也会挨母亲的骂。我不小心呛了口。母亲神色凝重,走到我的跟前,举起右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拍一下。说不清是她的抚慰,还是某种神秘仪式。反正我越发不安了。
我拎着行囊出发。行囊是一条日本进口的尿素的袋子,装有一把小斧头,一些竹钉、竹环,几截小木棍,一把手电。背一件棕蓑,戴一顶斗笠,提一袋家聚—俗称装昼,沿着田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冰锥“咔嚓咔嚓”响着。
母亲跟往常一样,站在门前目送。隐隐约约的灯光,将母亲烘托成感叹号,烘托成大问号。
放排是极艰苦的。春天,要忍受苦雨的纠缠。夏天,要忍受烈日的煎熬和冰雹的打击。冬天,则要忍受凄风的欺凌。衣服常常湿透,也无可更换,一直黏在身上。无论多么寒冷,也不能穿鞋。木头表面光滑,排上有水,而且排钉密布,藤条也多,情况复杂,极易绊倒。只能赤脚,靠皮肉去感知,以便躲避险情。
有一次,棹突然脱落,木排成为脱缰的野马—真是歹毒啊!早不脱,晚不脱,偏偏在即将下濑—最危险的地方脱落!吓得我直打哆嗦。苍天只给我数秒的自救时间。似有神助,左手扶棹,猛地弯腰,右手拽一下松散的木条,棹立即恢复正常。笨重的棹有如一支笔,王羲之书写《兰亭序》的那支鼠须笔,出神入化,引导我抵达安全的彼岸。忽然觉得,放排居然也有些许曲水流觞的浪漫。只是那一瞬间的恐惧,深入膏肓,终生难忘。
放排头的了不起,放排尾的也不赖。放排尾的诀窍,就是跟放排头的默契配合,何时撑篙,何时划棹,悉听放排头的指挥。
到拐弯处,放排头的朝哪个方向打手势,则示意放排尾的往哪个方向划棹。划棹时,应伸长手臂,靠臂力划棹,让棹在身体之外划动,不能靠近身体,以防棹反弹,把人掼入水中。
不过,更要自己摸索,随机应变。比如撑篙,看似随意,左撑一下,右划一下,潇洒,惬意。其实不然。竹篙长一丈多,重三四十斤,握住它都难,何况挥舞。撑开时,竹篙从右腋下向后斜插,顺势旋转一下,感觉异常,落入缝隙什么的,赶紧抽出,否则极有可能发生意外;感觉正常,可用力撑,眼盯排头,凭感觉踏步向前—稍不小心,踏入缝隙,万一被时松时紧的缝隙夹住,很有可能粉脚碎掌!木排的缝隙很多,可谓处处陷阱!备几根一头削成扁形的木棍,放在伸手可得的地方,手脚一旦被夹住,抽不出,就要抓起木棍,插入缝隙,使劲撬开。
顺利的话,差不多中午到达富泉雷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