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遐想不已—这里四时变幻的景色,该是怎样的诱人!最先从泥土里带来春天讯息的必是苦笋。接着登场的有甜笋、毛竹笋、篓笋。最后谢幕的才是石笋。油桐、檵木、映山红、马银花、小果蔷薇也不甘落后,竞相绽放,把整个山林,整个村庄,打扮得花枝招展,五彩缤纷,惹人喜爱。进入夏天,杨梅成熟,满树通红,叫人看了直流口水。秋天,猴欢喜、四照花结满枝头,散发出阵阵幽香,引来成群结队的小鸟,争相分享;置身其中,黄豆大的乌亮的米槠坚果像雷阵雨一样坠下,点在头上,擦过肩膀。冬天,香枫、三角槭的叶子、野鸦椿的果实,它们一律红彤彤的,像燃烧的火苗蔓延着,争红斗艳;就连漆树、山乌桕也受到感染,努力地红着,似乎要燃烧起来……
厝的左边是一条亮晶晶的小溪,两岸碧绿茂盛的箬竹、草豆蔻簇拥着欢乐的潺湲,仿佛不知疲倦的琴弦,日夜弹奏天籁般的曲子,献给宁静的山林,孤寂的山民。若说世上真有诗意栖居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了。
然而,我是来伐木的。
一阵轻风刚刚送来一股幽香,正当我本能地用嗅觉去迎接它的时候,又有一股清馨飘然而至。
我情不自禁地寻访幽香。走进树林,仿佛走进奇异的童话世界。仰望浓密的树冠,有的树叶两面均为绿色,有的树叶背面则有一层褐色的鳞片,大树主要是米槠、罗浮栲和猴欢喜,下层灌木有四照花、野鸦椿和马银花……
阳光斑驳的树阴之下,一大丛兰花正在盛开,花瓣白如凝脂,香得优雅,香得高贵。想必是建兰,品质最佳的一个品种—素心兰。真想带几株回家莳养。还有不少美丽的兰花:你看,那丛叶面仿佛镶有金丝的金线兰,正从半掩半遮的树叶里探出花葶来,娇娇羞羞,含苞待放;斑叶兰披着肥厚的绣有银白花纹的叶子,花瓣还衔着两块深绿的小翡翠,俨然小公主的模样,雍容华贵;毛葶玉凤花羞羞答答,举起毛茸茸的花葶,扇着翻卷的花瓣,随风轻摇,仪态万方;直唇卷瓣兰也忙得不亦乐乎,一边爬向纤细的花葶,一边舒展紫红而狭长的花瓣;还有那些没有多少耐性,不等我来,花就谢的见血清、钩距虾脊兰、心叶球柄兰,似乎满怀歉意,已在默默酝酿来年的芬芳……
悬崖之上,石仙桃、小叶石仙桃正在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处摆出丰盛的桃果,不知在为哪位神仙祝寿;斑唇卷瓣兰也在那里展示橘红色的俏姿,披着褐色柔毛花瓣的流苏贝母兰也像戏剧里的小丑纷纷亮相,还有大序隔距兰、小叶寄树兰、细茎石斛未见着花,不知几时可一睹芳颜?
在这方圆不足三丈的弹丸之地,欢聚如此之多的兰科植物家族成员,极为罕见。究其原因,除了这里的野生植被长期处于原生状态之外,还得益于地处偏僻,无人发现。毕竟这些兰科植物都有很高的观赏价值和药用价值。
吃过午饭,干硬的饭粒还在食道上蠕动,就出发了。伐区就在住处对面。看过去,墨绿的山头,连绵起伏,莽莽苍苍;劲拔的松树高出其它树冠许多,气宇轩昂,道骨仙风!可是,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我们要砍的正是这些松树,几百岁乃至不知年月的老树。
这些老树若生在某个村庄附近,也许树头会缠着许多红绳,撒有许多香灰,受到许多跪拜,接受许多许愿,契过许多子女。我没像古罗马人那样,相信树林里住有神灵,间伐之后,总要忏悔,总要祈祷:树啊,不管你是男神还是女神,这片树林因你而神圣,求求你向我赐福,向我的家人赐福,向我的孩子赐福……
人家间伐尚且如此,何况皆伐。间伐本来是为树林做好事的。伐密留疏,伐小留大,伐劣留优,让树木更好地生长。而我们的伐木方式属于皆伐—小树老树统统砍伐。说心里话,我对老树,内心充满敬畏,甚至有些恐惧。
我一直记着《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当中写的:曹操挥剑砍伐老梨树,“铮然有声,血溅满身”,“忽然惊觉,头脑疼痛不可忍”,“遍求良医治疗,不能痊可”。尽管书中有虚构的可能。
我一直记着古楼兰竹简上镌刻的严苛法典:“若连根砍断者,无论谁都罚马一匹;若砍断树枝者,则罚母牛一头。”尽管它没能遏制砍伐者的贪欲,没能保住森林—古楼兰的命根。
我一直记着老人的警告:砍伐老树,将遭报应。尽管我没有亲眼目睹。但我始终认为,一些山村幸存的为数不多的老树,是因为树下那一间庙宇,或一座老宅,或一台古墓,或一炉香火,或缠着树身的一条红绳—它们散发出来的魅力,致使那些觊觎树木的人望而却步的。正是这种力量—而不是法律、道德、乡规民约和诅咒的威慑,更不是生态意识的觉醒—在山村,实在难以养成广泛的护树习惯,除非风水的潜移默化—那也仅仅是少数。人类的真正觉悟,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们砍树的最大理由仍是四个字:生活所逼。
似乎冠冕堂皇。
伐木工具为:大、斧头、楔子、搭钩、斩锯和弯把锯。
站在拥挤的树林里,站在高大的松树旁,人觉得很渺小,仿佛树底下一株很努力,却始终长不高的小草。浓郁的森林气息里,裹挟着神秘、肃杀的成分,似有寒气袭来—仿佛置身于神明林立的宫殿。
“扑哧扑哧”。“咝啦咝啦”。砍伐声,此起彼伏。我才刜几斧头,二哥就叫我到他那边去。他砍的那棵大松树,离地面两拃处,已砍出一个大口,酷似哭泣的嘴巴,流出许多黏稠状的松脂,还有沁人心脾的芳香飘逸。
“不砍啦?”我问。
“要使它倒向这一边。”二哥指着斧口的另一边说,“从这里锯进去。”
“倒向斧口这一边?”我不明白。
“其他方向不是杂木,就是岩石、深沟,树会架空,无法剥皮,也无法锯它。松树向下山倒去,有利于拔尾(脱水)。这叫顺山倒。”
“为什么锯口要比斧口高?”
“只有这样,树才会倒向斧口这一边。”
锯了一会儿,二哥把铁楔打入锯口。再锯一会儿,又打入些。锯口慢慢张开。
二哥让我拉锯。弯把锯不像弓形的斩锯,由两人拉手,一人拉一边,它只有一个拉手。我蹲在地上,拉了几下,锯片被松脂黏住,拉不动。再次打入三个楔子,紧闭的锯口才微微张开,变得轻松。
锯口开始发出撕裂声,有如人在危急关头,咬紧牙关,拼命挣扎。“注意!快倒了。”二哥边喊边推动我。我好害怕,半爬半跑着逃离。二哥利索地拔出楔子,抽出弯把锯,刚刚退缩到我的身旁,树就“嘎嘎”作响。随着惊人的骇叫,树冠也颤抖起来,像正在发作的癫痫患者,浑身抽搐,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颤抖越来越厉害,“哗啦哗啦”呻吟着—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在料想的方位上。产生的巨大气流,叫附近的树躲闪开来,纷纷向一边歪去,一些躲不过的树,或被拦腰折断,或被活活撕裂,成为无谓的牺牲品,当了它的垫背。它的树冠与被它压倒的树共同支撑着,树干并没有贴地,树头并没有脱离,一些筋骨依然抓住不放,凛然不屈。大山受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哆嗦起来。碧绿的天空仿佛坍塌了,豁然开朗—一片失血的苍白,就像天堂忽然失去上帝一样悲凉。
二哥叫我剥树皮。记得《植物学》里有这么一段描述:植物体内存在两条方向相反、功能不同的运输线;根据它们运输的主要物质不同,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将根部吸收的水分和无机盐组成分子送往叶片,另一类是运输同化产物的组成分子,将叶片制造的养分运抵根茎存储,或将存储于根茎的养分送到枝梢,供给新叶和新梢。如此描述,显然是抽象的,也是啰嗦的。若用民间语言,两字蔽之,既形象又简单:前者叫上水,后者叫下水。剥杉树皮相对容易些,尤其是在春夏上水季节,用銎打过一圈,即能剥离,一节一节的,完完整整,如同揭去面膜那样的轻松,露出木质,洁白、光滑、湿润。而剥松树皮,即使在上水季节,也只能一斧一斧地劈,一小片一小片地剥,急不得,也快不了;细心的人劈得浅而精致,剥过的松木犹如雕梁,犹如画栋。剥完一棵松树皮,我正要剔树枝,但遭到二哥阻止:“剔去树枝,松树是晒不干的。”
松树一棵棵倒下。我也想去砍一棵,二哥不让:“砍大树很危险。”在他看来,我只能做些剥树皮之类的杂事。
翌日,我还想砍树,二哥只好让步,在他的指导下,顺利砍倒一棵大松树。由于树冠不均匀,借助于搭钩,把它放倒在适当的地方。不过,我砍的豁口没他们的那么好看—俨然洋葱,俨然陀螺。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还没砍倒一棵,便慌里慌张溜走。他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叫他。他不应,连脸也没转过来。
我感到蹊跷,过去探个究竟。他的斗笠罩在树头。我把它翻起—下面竟是他的衬衫。细看那豁口,吓了一跳:双心树!
我第一次见到双心树。此前听老人说过双心树的厉害。那是一种极可怕的树,有如凶神恶煞。它“吃”过人。被“吃”的那人,我还认识呢。他英俊、聪明、年富力强,被村里人视为“人王”。这样的一个人,竟在一次砍伐一棵双心树中惨丢性命—分明树头已断,而它却要继续“坐殿”,岿然不动,不愿挪步,更不愿倒下,呈怒不可遏状;错愕的他,迅速逃离,可它却像长了脚的魔鬼,穷追不舍,直到把他活活压扁了,方解心头之气。老人也曾传授绝招:伐木过程,一旦发现双心树,树头尚未砍断的,务必立即停止,悄悄摘下斗笠,脱下上衣,置于树头,逃离;已经砍断,却要继续“坐殿”的,务必悄立原地,脱下上衣,并在衣服扔下坡去的同时,大喊一声“顺山倒”—它就轰然倒下。这是最令年轻伐木者畏惧的事。当然,“吊死鬼”—悬于树上的枝丫,随时可落;“回头棒”—被倒下的树反弹起飞的棍棒,随处可来,也是极危险的,伐木中的意外事故,大多引发于此。
诸如此类的怪象,并非什么迷信,兴许是树木对自身生存的一种捍卫,给与己为敌的伐木者的一种惩诫,从而激发人们对它、对大自然的敬畏。
第四天上午出工之际,又有小插曲:一个人不出工。集体陷入纳闷之中。直到当晚吃饭后,那人才说出自己不出工的理由:别人穿错了他的草鞋。听罢,许多人沉默无语。“今后,每个人的草鞋、斗笠都要做个记号,认清楚,别再弄错!”队长极严肃地告诫。我不敢多问。
连续15天的砍伐,那附近的几座山头,像样的松树,像样的杉树没有一棵活着。
先回去两三个月,等树脱水了,再来清山。我没有带回我所喜爱的兰花。
临走的时候,我回望山头,漫山都是横七竖八的树木。昔日的青山,失去圆润,失去苍翠,变得丑陋不堪。毋庸讳言,人是大自然的最大的破坏者。
两个月半后,我们返山。树木脱水完毕,满目枯色,像火烤似的,淡淡的红,淡淡的焦味,也有淡淡的芳香。
用斩锯或弯把锯把松木锯成段木,推下山去。看似轻巧,一推了之。其实没那么容易。如果山势较陡,阻碍物不多,只要稍稍一推,段木就如丸走坂,直达谷底;但如此简单,如此省力的,并不多。更多的是溜几步就卡住,或卡于树墩,或缠于藤丛,或插于岩石缝隙,需要两个,甚至几个人协力,有的搬,有的撬,有的推,有的拔,折腾好久,才能把它弄出来,不亚于制服倔强的大肥猪。
汇集于谷底的段木,堆积如山。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前方的山沟,若是岩石,平滑,且有坡度,最好—每推出一截段木,都会“哐啷哐啷”响着,滑出老远;若是泥土或乱石,平平缓缓,最麻烦—推它,它爱动不动,过重的,简直拿它没办法,略轻的,可以把它扶起来,让它翻跟斗—那样太吃力,一天翻不了几截,只好撬动它,即在段木底下塞进木棍,权当滚只,让它慢慢滚动,滚向目的地。
第一个目的地是大樟溪畔,一个可扎木排的地方。把段木从里山弄出来,一程要靠肩膀,一程要放小排。走山路,扛段木,那种艰难是难以言状的。不过,我们有的是干劲,是力气,是毅力,只要有钱可挣,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每截段木都是笨重的,两三百斤重的,力气大的一人可扛;更重的,则要几个人共抬—木头不大的,可直接抬;太大的,肩膀没那么宽,必须“打舌子”:撬起来,底下横过短棍,并用粗绳扎住,抬绳套于短棍两端,抬棍穿过抬绳,抬走。无论一人扛,还是几人抬,都是一样的繁重而危险。有一回,四人共抬一截六七百斤的段木,踏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嗨嗬—嗨嗬”,“嗨嗬—嗨嗬”,如同大蜈蚣蠕动。“他们的号子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叹息,是揪心的呼喊。这声音几乎不是人发出的,那是灵魂在无边苦海中的有节奏的呼号,它的最后一个音符是人性最沉痛的啜泣。”我总觉得,英国作家毛姆《江中号子》中的这几句,也是写给我们这些柴夫的!在一个下坡连着急转弯的地方,中间两人的肩膀使不上力,剩下头尾两人顶着—整截段木的重量几乎全压到前头那人的肩膀上,仿佛大山压顶。所幸段木并未脱肩。只是那一下,前头那人上身向前一欠,段木向前一拉,从后头那人肩上脱落,从胸前猛刮下去!所刮之处一片紫红,肿胀的速度比馒头发酵还快,仿佛贴了一块带皮的肥肉。由于疼痛,龇牙咧嘴的他站立不稳。好在滑落的那头只把坚硬的路面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坑!但见前头那人双目圆睁,身体渐渐下缩。还好中间两人眼疾手快,迅速接肩,顶住……他拄着拐杖,挪回住处,饭一口也吞不下,简直患了大病。“被压的那一刻,乌天黑地,许多萤火虫在乱飞,两脚怎么也迈不开。”他吃力地说着,歇了一会儿,补充道,“全身都在痛,散开,跟木桶爆箍一样。”
山脚之外的两里处,是大樟溪的支流,不宽不窄,不深不浅,不直不弯,放大排不行,放小排正好,即一截截放段木。那是木头的集结,无号的集结,无比艰难的集结。大部分人都拿一种特制的搭钩—既可杵,可钩,又可拖,一路赶着段木,好像在放一群灰鸭。深而宽的溪段,有的站到段木上,仿佛驾驭独木舟,竹篙左边撑一下,右边点一下,悠悠然漂流。有的更厉害,双胯夹着两截段木,两脚拨开清波,嘴里哼起土里土气的调子,陶陶然前行。自然想到骆宾王的《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很羡慕,也尝试起来。起初找不到平衡感,还没站稳,摇晃两下,便跌入水中,像落水的小鸡,胡乱扑腾。历经几次跌落,终于学会站段木漂流。
段木集结到溪边,一般不马上扎成排放走,大多先码起来,等待时日。
选择一面坡度稍缓的斜坡,沿斜坡竖放两截段木(大头朝下,间隔略小于段木长度),在其下端各凿一个小孔,各揳一条一拃长、两头尖的硬木楔子;楔子上面横过一截事先凿有小孔的段木,并使楔子揳入小孔,顶住段木,形成看似平放、外头略高的“门”字形架构。那是一种机关。那两个楔子叫蟑螂子。第一层段木竖着(大头朝外)码在机关上,第二层横着码,第三层又竖着码,竖横交错,一直码上去。巍巍然,危危然,码满奔向溪流的冲动。
扎排
扎排的地方叫排亭,类似码头。不过,聚集于排亭的,仅有一堆堆待放的段木,我们这几人,以及树木的芳香。
溪面开阔,平静,像一片驻足鸟瞰的云朵,纤尘不染。上游一爿鱼排婀娜下来,几只鸬鹚心血来潮,不等主人示意,便扑棱下水,各叼一尾肥而泛白的倒刺鲃上来,显摆两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