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搦涧冻
今天上午,新窑首次封窑。这几天,父亲和二哥回家。火色是我看的,窑也是我封的。头一回把窑,惶惶不安。
下午,天气闷热,人也烦躁。我在山涧边砍树,砍了几棵,感觉没劲,躺在山涧边石头上歇息。石头平坦如床,光滑如镜,冰凉,舒适。只是蚂蚁不少,爬到身上来。拍死它嘛,可能遭蜇,还会留下秽物臭味。半睡半醒之中,弓起食指,弹掉它。仰望如盖的绿阴,发现繁密的枝丫间一条藤在动,像麻绳,从头顶上空缓缓穿过。警觉地坐起来,定睛一看,不是藤,是蛇,从未见过的一种蛇,身体细长,约两尺,淡黄色,脖颈特小,绕有一圈红色,像精致的项圈。捡起一粒石子掷去,“哗啦”一声,像是蛇消失的声响,又像是枝叶发出的声响。睡意反弹回来,迷糊之中,一只雪亮的白鹇掠过。
涧冻的叫声仿佛被这一阵清风鼓动起来,干咳似的,接连不断。可能要变天,否则不会出现这种现象。我有些兴奋,但不知那叫声从哪个潭溅起。潭很多,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如果说山涧是一条曲曲折折的金瓠藤,那么,大大小小的潭便是鳞次栉比的金瓠。涧冻似乎觉察到我的响动,渐渐地,集体休声。若能再叫,循声而去,也许可找到它们的藏身之处。我等待许久。它们似乎觉察出我的不良动机,一直保持沉默。涧冻的行踪正好与人相反,夜出昼没。凡是潭底没有什么污垢,看下去很干净,似乎清洗过,必是它们经常聚首的地方。它们肯定躲在光滑的洞穴里,过着甜蜜的生活。白天想搦它们,没那么容易,除了戽干潭水,搬开石头,别无良策。而每个潭几乎都是无底洞,那些水来无影去无踪,即使戽干,许多石头也搬不动。最直接的是伸手去摸—摸到它的可能性极小,说不定还会摸到水蛇呢。出于好玩,摸过几潭,除了两只又黑又大的螃蟹,其它一无所获。还是等到天黑吧。
日头下山时,下起小雨,气温有所下降,但不至于降到15℃以下。经验告诉我,只有达到15℃以上,涧冻才会出来,或伏在水潭裸露的石头上,或趴在山涧两旁干燥的地方,纳凉,觅食,各得其所,各行其乐。
提着风不动,摸进山涧。灯下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两条竹叶青—浑身碧绿的蛇,纠缠在石头上,全然不是白天半死不活的模样。它们不停扭动身子,似乎在交媾。但愿不是。张岱的《夜航船》“物理部·物类相感”中虽有记载:“凡见蛇交,则有喜。”而老人却说:“凡见蛇交,必衰运。”
出乎意料的还有涧冻,多得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东趴一只,西蹲一只,临危不惧,岿然不动—它们是复眼,面对单色光,等于睁眼瞎。人就利用它们这一特性,轻而易举地搦它。常搦涧冻的人都懂得防护,预防蛇咬,戴帽,戴厚手套;预防滑倒,穿厚袜。我没有任何防护,务必格外小心。一手提灯,照着涧冻,一手拿根小木棍,一见到蛇,就把它挑下潭去。小心地接近涧冻,稍稍弯腰,张开大拇指和食指,像灵巧的镊子,钳它的腰椎。一钳一只,俯拾即是。钳住的部位,正是涧冻的软肋,无论它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不过,它跟青蛙相似,紧要关头,会使出看家本领,射出一注尿液,作为愤怒的子弹。它们更多的是恐惧—屁滚尿流。这是涧冻给恐惧一词所作的生动注脚。有人说,第一次去搦涧冻,要折断它的一条腿,放生,以求平安。对此,我表示怀疑。不一会儿,搦了二十几只,系于一条软藤,长长的一串,好沉。它们胡蹬乱踢,激烈抵抗。个头较大的,表现最突出。也只有雄性涧冻,才如此桀骜不驯,胸部密布刺疣,如同短髭,手指触及,粗糙—它的两只前脚已死抱手指,企图钳断。
涧冻被誉为“百蛙之王”,味美,滋补,可解热毒,老少皆宜。清炖之前,洗净,放入器皿,醉以红酒,催其排尿,与水共炖,效果尤佳。人们都这么说。
回到寮里,浑身不适。躺了许久,依然难受。不知为何,竟然怪罪于涧冻。于是,将它全部放生。
过了许久,仍不见好转。依然头晕。手足冰凉而潮湿。浑身束缚、酸痛、乏力。辗转难眠。
谁知父亲、二哥回来了!他们连夜上山,尚属首次。或许是心灵感应。父亲以老中医的架势,展开望闻问切,捏捏我的手,说:“有点湿。”摸摸我的脚,说:“有点冰。”看看我的嘴唇,说:“有点紫。”翻起我的衣服,食指和中指并拢起来,紧贴胸脯,自上而下,连刮几下,说:“还好冇发斑。”“快折一根刺来!”父亲一边对二哥说,一边去拿碗,给我刮痧—从肩背,自上而下,用力地刮着,“吼哧吼哧”。我的皮肤已经有些麻木,但仍觉得无比疼痛,整个上身呈“S”状扭动不已。“焌水很重!很重!”父亲直咂嘴。我看不到自己的背部,但可以想象自己背部此时出现的状况:只刮两下,便发红;再刮几下,便发紫;接着冒紫斑,继而成片,紫红一片。二哥折来一根椤木石楠刺。父亲解下裤带,那条乌黑的小带子;左手捉住我的指头,用他满是硬茧的右手,从上往下捋我的手臂,捋往指尖,粗糙,坚硬,使人难受;又用带子缠紧指头末节,使指背鼓起,完全充血,轻轻一桊—确切地说,是刺尖轻轻地扎破表皮,再轻轻地挑起来,像蚂蚁叮咬,尚未感觉到痛,血珠便冒了出来。“跟乌饭子一样,再不把它放出来,会冇命的。”父亲叫我看血色。我看不懂。可能是殷红的。桊完手指,再桊脚趾。有的指头也桊不出血,或血量太少,需要挤压,或重桊。如果不行,便改从指尖桊入,必出血,但很痛。随即,父亲又让我憋汗—整个人裹在被单里,密不透风。若在家里,母亲还会煮一碗粉干,放入几粒红透的朝天椒,让我吃,辣得很,边吃,边呵气,或者熬一碗红糖生姜汤,趁热喝下,以利发汗—躲进被窝,捂一会儿,便汗涔涔了,浑身舒服。由于没有辣粉干,没有生姜汤,许久才憋出一些汗来。出汗不多,但感觉不错—身子不觉得束缚了。
只是头还隐隐作痛。父亲又用另一招:拔火罐。我见识过小火罐的厉害。小时候,家里谁头痛脑热,就使唤我去上厝,向“细弟婆”借火罐。那火罐是铜的,小巧精致,幽幽发光。火罐一拔,病根十有八九可消除。山上没有火罐,米管将就,粗纸包一粒小石子,顶端蘸些茶油,便是火芯。对着眉心拔一罐,“噗”一声,吸走了头痛,留下一块银元般的红色肿块。见效比什么药都快。
“难怪我在家里很烦躁,睡不着。”父亲坐在床边,见我没睡意,又给我说村里的逸事:很早以前,几个人去搦涧冻时,常常会看到一只大涧冻,很想搦它,又不敢。为什么不敢?它实在太大了,从未见过,而且老趴于一处悬崖,伸出头来,看过往行人。悬崖起码有一人一挺手那么高,底下虽有可供落脚的地方,但过于狭窄,前面又是深潭,它在上面,像坐山雕。只有一人不怕死,踔过,立地,伸手,搦它,转身,回跳。那人又惊又喜,对大涧冻说:“我吃这么大都冇搦过这么大的涧冻。”大涧冻说:“我吃这么大都冇被人搦过。”奇怪,大涧冻会说话?那人被吓得半死,赶紧扔掉,灰溜溜跑了。从此以后,那人再也不敢搦涧冻。听罢,我觉得它就像古希腊神话中那个吃人的怪兽:斯芬克斯。父亲和二哥睡得也不安稳,每隔一会儿,父亲摸摸我的手脚,触触我的额头;每隔一会儿,二哥触触我的额头,摸摸我的手脚……
焌水的确很可怕,轻则生病,重则死亡。我所知道的,村里就有三人死于焌水,一个上山放牛焌水,死于半路;一个上山砍柴焌水,没有及时救治,拖了两天,死亡;另一个是我的二舅,正月初四上午上街采购请春酒的东西,一到家即用水清洗,导致焌水,因救治不当,不喝驱寒的红糖生姜汤,而喝性凉的牡荆根汤,加速了生命的终结,瞑目于翌日晚上,年仅35岁,抛下可怜的阿妗和表弟。
[10月13日]不想烧炭
早起的画眉已叫良久。天渐渐亮开。实在懒得睁眼。这个季节,山里的天色最美—何况又是旭日初升时分。
脚上被管茅割破的几处伤口也醒来,痛得厉害。原来的伤口多已化脓,肿得像变质的樱桃,轻轻一挤,脓包即破,淌出脓汁。先撕一片破布擦去浓汁,再往食指末端呸些唾液,涂抹伤口。据说,清晨的苦唾液可愈合伤口。白露之后的露水很毒,沾了露水的伤口,无不溃烂,无论自愈能力有多强。
连续砍伐几天,父亲和二哥累得够呛,还在酣睡。我正忙于生火煮饭。
当我趴在灶前努嘴吹火的时候,一头大鸟忽然从头顶掠过,拖着扫把似的尾巴,划出一股强大的气流,使人不寒而栗。大鸟没有鸣叫都那么瘆人,若是鸣叫起来,恐怕会惊天动地。
父亲和二哥溜下床来,四处张望。“什么飞过?看见不?”惊讶地问。
我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机械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如此奇异的大鸟,是神话里的凤凰吗?不可能。
父亲说:“可能是白鹇。”
遇见这么大的鸟,距离又这么近,着实又惊又喜。
新窑今天出炭,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跟旧窑没有什么两样。看来,我们已掌握这一技术。说实话,开窑的那一刻,我是很紧张的。
这本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我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内疚—砍伐太多太多的杂木。盘算着,大约每周要砍80棵饭碗那么粗的杂木,才能烧出一窑炭。换句话说,我们将以每月300棵的速度鲸吞这片树林,不出两年,附近的那几座山头将被砍得精光。我们毕竟不像张思德那样,烧炭是为革命事业,有着伟大的意义。我们仅仅为了个人温饱。我更不愿看到云南东川牛牯寨那样的悲剧在这里上演。牛牯寨山区原本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就因为长期的大面积烧炭—凡是伐过木、烧过炭的山场,都留下充满灾难意味的丑陋地名:滑脚坡、光头坡、秃龙角、乱石岗、旱龙潭、乱山、荒村……留下的仅仅是地名?丑陋的仅仅是地名?
按照目前的价钱,每担木炭可换大米20斤。从现在烧到年底,所有收入,除了家用,还能节余一些,足以敷衍过年,也够我明年复读。
即使不再复读,我也不想再烧炭。只想早一天收山回家,另谋出路。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挣些钱,换一口饭吃,过一种比单纯种田略好的生活,就行了。谁也不可能知道,每一天,拿起大,走入树林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怎样的;谁也不可能知道,锋利的大向树脖子,深入皮层,深入木质,肌肉般的木块一片片飞落,散发芳香—那是树的灵魂,滴落树脂—那是树的眼泪,我的心情是怎样的;谁也不可能知道,一棵棵劲拔的树倒下,哭泣,颤抖,但不失庄重,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会像从前贝加尔湖滨埃文基人那样,一边砍树,一边祈求树宽恕……
我真的不想再烧炭了!
[12月27日]收山回家
由于回去掘番薯,烧炭暂停一个月多。今天是重新起火的第十三天。
入冬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落霜,不是一般的薄霜,而是罕见的严霜,像鹅毛雪似的。父亲、二哥的手脚历经掘番薯之后,手掌、手指、虎口、脚掌、脚趾、脚后跟已出现严重皴裂;再来烧炭,可谓雪上加霜。米糊和破布裹不住田地龟裂般的裂口,有的甚至发炎化脓。砍树时,握不住大,一震动,手就发麻,较深的裂口还流出血来—洗脸、拧毛巾都成了泼天的难事。走路很难,脚后跟不敢着地;担担更苦,脚后跟皮肉膨胀起来,裂口越来越大。晚上,更是痛痒交加,既有皴裂内里蛀虫般骚动的疼痛,又有冻疮的奇痒怪痛,许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凛冽的贼风,却将又薄又硬的棉被所给予的些许温暖,洗劫一空—又被冻醒了。
预防皴裂的最好办法是多吃猪油,多保暖。说吃猪油就像乞丐讨论会餐一样白费口舌。就说保暖吧,没有回力鞋,天天穿草鞋,脚总是裸露受寒的。若能熬些生姜汤,泡泡脚,冻疮创面也会有所收敛,不至于冻疮越生越多,创面越扩越大。可是,哪有生姜熬汤?哪有闲工泡脚?
“所有的面粉都是麦子磨出来的。”经过半年多来的磨炼,我的肌肉更发达,意志更坚强,思想也更成熟了。
可是,当我即将告别炭窑、草寮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成为迷途的羔羊,十分茫然。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将走向哪里。我不知道哪里有事可做,哪里有我的希望。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父亲和二哥担着杂七杂八的物什走了。我还在炭窑门前彷徨,看看炭窑,看看草寮,感慨万千—俯仰之间,瞥见草寮底下坚硬煞白的地面居然探出一根小笋状的尖芽,像刀,又像笔。那是管茅的新芽,有点白,是因为稚嫩;又有点红,像淡淡的血,让我看到它杀出来的淋漓血路;顶端擎着一粒露珠,欲滴未滴,仿佛倔强的执著的泪……
木头行旅
伐区就在住处对面。看过去,墨绿的山头,连绵起伏,莽莽苍苍;劲拔的松树高出其他树冠许多,气宇轩昂,道骨仙风!
如果没有路,没有任何可供伐木的道路,包括陆路和水路,那些树就会像许许多多的老人永远生活在深山里,成为老树,古老的树,就不会被砍伐,不会变成木头,不会走出大山。伐木就是带着木头去旅行。
伐木
伐木是一种极其原始的劳作。最早的文字记述,可溯及《诗经·小雅·鹿鸣之什》:“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伐木,是苦力活,也是危险活。稍有出路的人,是不会干的。
在十多个伐木者中,论年龄,论身材,我最小;而论胆识,论敏捷度,我却是一流的。
对于砍伐,有“七柴八竹”之说。砍伐的最佳时期,木为农历七月,竹为八月。其间砍伐的竹木,不易生蛀虫,且因气温较高,容易晒干,也便于加工。
我们去伐木的时候,正是七月酷暑。
走了半天,到达一个叫青溪的地方。它虽是一个在县域地图上找不到标注的自然村,但山场广袤,而且全是原始森林。所以那里成了外地人伐木谋生的好去处。
几户人家,鸟巢似的构筑于崇山茂林之中。
循着曲曲折折的潮湿的满是青苔的林间小路,找到事先联系过的一户人家,安顿下来。厝是常见的木厝,八扇两层,均为上等木料所建。厝前厝后堆着许多大且直的木头,如同小山,不管风吹,不管雨淋。有的木头爬满了不知其名的野菇。这种富有令人羡慕,又令人妒嫉。
主人叫我们上二楼打地铺。那样会更干燥,更通风,更凉爽。
他们忙于打理地铺。
我在走廊上转悠,环顾四周,欣赏风景—
在厝的右侧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杉木林,零星混杂一些马尾松和枫香,由于树种间竞相争夺阳光,常年处于拔河状态—竭尽全力向上伸长,因而显得格外修长,格外笔直。厝前是一片平顶的毛竹,类似园丁修理过的篱笆树,整齐划一,泛着绿宝石般的色泽。挨着竹林的山坡是一片油桐树和杨梅树。油桐树上挂满翠绿的油桐果。厝后不远处是大片的阔叶林。隆曲皱褶的树冠有如一丛丛巨大的蘑菇。山风拂过,它们踏着风的节奏,婆娑起舞,形成深绿和金黄相互追逐的波涛。所谓林海,可在此领略一番。
无论静态,还是动感,都是自然界精心呈献的盛宴,让我尽情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