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不一定就好,不好看不一定就不好。毒菇大都好看,往往越好看越毒。”父亲见我扫兴,接着说,“有路不搭船,有菜不吃菇。野菇还是不吃为好。”
[9月1日]又见老鹰
又是新学年开学的日子。每逢这一天,我都会想起曾经报名的情景,无论身在何处,在做何事,心情如何。
一大早,他们就担炭回家了。我因昨晚摸黑去小便时崴伤了脚,留在山上。
父亲临走的时候,叮嘱我别干活。我也正想休息呢。
坐在草寮前的石头上看书。一只老鹰忽然近距离掠过,吓我一跳。这里有不少猛禽,时常可见老鹰、鹞子翱翔蓝天。但老鹰飞得这么低,离我这么近,还是头一回遇到。我倏地站起来,惊讶地眺望。它越飞越远,时而漂移,时而盘旋,时而俯冲—低低地,似乎紧贴着,滑过山头,滑过田野,滑过村庄。周而复始。它是在接受蓝天与白云的洗礼,高空与气流的砥砺?不,它是在侦察目标,寻找猎物。若说一尘不染的天空像一条河流,那么,老鹰就像河流上的一只浮标。我的目光随它漂移。我的思绪也随它起伏……
我又坐下来。继续看书。忽然,对面的小山村,沸腾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呐喊:“嗬去—嗬去—”声嘶力竭。有的人还边喊边追呢。惊涛阵阵。骇浪重重。
良久的飞行与侦察终于发现目标。老鹰两脚夹着一只不小的鸡,低低地,缓缓滑翔。
它满载而归,如同一架小型直升机,徐徐降落在离我不远的悬崖上。那里是它们经常落脚的地方。
在这之前,老鹰多次到对面的小山村去叼鸡,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
于是,我想,这老鹰跟这山上曾经的土匪差不多,只是没有土匪那么可恶罢了。
面对老鹰,鸡无可奈何,人也无可奈何。
对面的山头,所有的山头都成了番薯地和山垄田。老鹰最喜爱的食物野兔和鹧鸪,早已销声匿迹。
宽容一些吧。也许老鹰找不到食物了。
[9月20日]一声喷嚏和两头黄麂
下午,若非几只知了在做告别式的鸣叫,可谓一片岑寂。忽然,一声喷嚏暴发,犹如霹雳,回荡空谷。如此响彻的喷嚏,似乎只有父亲打得起来。麂也许闻所未闻,立即从对面树林里踔出,泼水一般。大的跟家羊相似,两角呈倒立的“八”,光亮,乳房低垂,显然处于哺乳期。幼崽像出生不久的小羔羊,黄褐色,紧跟在后面,一踔一跳,慌慌张张,迟迟疑疑。进山至今,我第一次见到麂。以前在山上偶尔撞见的都是大麂,小麂还是头一回晤面。多么可爱的小宝贝!叫它过来,让我抱抱,就像抱着小羔羊亲热。可惜,它不可能明白我的善意,不可能听从我的召唤。因为激动,叫声近乎猛喝。小麂惊呆在那里。母麂也竖起警醒的耳朵,与我对视。闪念之间,我竟想抓住它,不由得追逐小麂,像曾经追逐刚刚学飞的小八哥或小麻雀,或许也能得手。母麂沉着应对,没有马上逃离,仍在叫唤小麂。小麂没什么反应。直到我逼近,即将抓住小麂,母麂才感到失望,尖叫一声,飞跑。小麂落在后面,拼命追母麂,追不上,越离越远。而我离小麂却越来越近,它的后腿几次都差一点点被我抓住。其实母麂并没逃远,就在峭岩上观察小麂的动静。我好累,停下喘气。小麂也跑不动。忽然,母麂俯冲下来,气势汹汹,直逼过来,怒目圆睁,意欲决斗。我被它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慌,险些滚下山去,幸好抓住一株树莓。但我的手掌被它的利刺扎出几个很深的血口,痛得龇牙咧嘴,停在那里。母麂乘机护着小麂往山顶逃走。
麂是有灵性的动物。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个发生于坑头里塆的真实故事:有一天,一个猎人持枪追赶黄麂,它无路可逃,踅入一座古厝,遇到坐在厅堂轧绩的依姆。面对这突奔而来的麂,依姆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大喊大叫,反而像面对突奔而来的孙子,撩开长衫,罩住它—若无其事,继续轧绩。猎人紧追而来,气喘吁吁地问:“看见麂不?”她摇摇头。猎人满腹狐疑地走了。麂却不肯马上离开,仿佛她家一头饥饿的羊,追随左右。她明白它的意思,顺手把它关在屋里,去割番薯叶来喂它。直到天黑了,她找来一枚铜钱,穿了红线,系于麂颈之后,才放它归山。麂临走的时候,向她点头三下,像是三鞠躬。两年后的一个黄昏,那座古厝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忽然,那麂不知从哪里跑来,直奔厅堂,用它那秤钩似的双角挑起坐有婴儿的椅轿,飞跑。全厝几十号人相互喊叫着,追逐而去。就在黄麂把椅轿轻轻放于远处路边的那一刻,惊魂未定的人们,又听见厝后山上轰隆隆响起,山崩地裂,泥石流像巨铲,一举铲走了整座古厝……
收工时,我兴奋地告诉父亲:“差一点搦到一头小麂。”
“小麂?”父亲不相信。
我说了追麂的全过程。
父亲说:“上山不捡死鸟,下海不捞死鱼。真的搦到,不是好事。”
的确如此。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好多人在田里种菜头,傍晚时分,后山上传来一头麂的哀鸣。原来,它被一条天狗跟踪。天狗亦步亦趋,随时都有可能咬死它。疲惫的麂一直往山下走,走进田垄,走向人群,寻求保护。天狗放弃即将到嘴的猎物,极不情愿地逃离。许多人只感到稀奇,纷纷惊叫,并不动手打麂。只有一个人举起锄銎,猛砸过去,麂当即毙命。事后不久,那人上山踣断了腿。别人都说,那是麂对他的报应。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大人说过天狗的厉害:天狗吃羊,好像老虎吃苍蝇,不费吹灰之力。即使遇到庞然大物—黄牛或水牛,它们也会明确分工,从容应对,一头踔上牛头,双爪搭进牛鼻孔,钳制牛鼻子,让另一头对准牛最薄弱的部位—屁股,用利爪猛抠,抽出血淋淋的肠子来。除非碰上牛群,牛们又将臀部顶在一起,才会有一场斗智斗勇……后来,我上山砍柴时,见过一次天狗。它们结伴在悬崖上嗥叫,跟我对视。远远地看,它们类似一群灰狗,只是双耳直竖,始终处于高度警觉状态。其实它们是灰狼。但我一直不明白,乡亲们叫它们为什么不叫狼,而叫天狗。天狗是蒙古民族图腾文化的标志。蒙古人崇拜天,他们将狼敬为天狗,等于神化了狼。我的老家—盘洋与蒙古天各一方,对于狼的相同尊称,仅仅是一种巧合?如果不是,彼此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难道很早很早以前,盘洋也有过狼图腾?
[10月5日]炭窑被砸
上午,父亲、二哥和阿革、阿文回到山上时,我正在离炭窑不远的地方砍柴。那一片树林已经砍光,路从中间盘旋而上,任何人走上来,都能一目了然。阿革、阿文赶在最前面。父亲、二哥追不上。以往都是一起走的,要么父亲打头,要么二哥打头,阿革、阿文尾随其后,有说有笑。我感觉反常。果然,阿革一到炭窑,就大声嚷道:“烧个屁,砸掉,统统砸掉!”阿文、阿革同时举起木棍,砸向炭窑。所幸窑盖坚硬,没有立即塌陷。
父亲、二哥猛冲上来。
我也提着斧头,一边从枝杈交错的山场飞跑过去,一边猛喝道:“不要乱来!你们不要乱来!”他们看见我手里锃亮的阔嘴斧,似乎有些怕,放下木棍,拄在地上,彼此形成三角对峙。我把斧头横过胸前,斧柄死握在手中,锋刃朝向他们,呈盘马弯弓状。向来胆小的我其实比他们更害怕,手在颤抖,脚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只想借斧头来虚张声势,吓唬他们,哪敢砍杀。再说,他们身强体壮,我在他们面前,就像猫面对老虎,色厉内荏。阿文蹭过来,企图接近我。我后退两步。阿文也不敢进逼。僵持一会儿,阿文逼近。我又后退两步,挨到寮门,没有退路。阿文扔掉木棍,又蹭过来。也许他知道,我不敢劈他,忽然抽左侧抱住我,像铁箍一样紧箍着。我灵机一动,身子向下一缩,撩开马步,被箍的双手赢得了活动空间,本想用斧柄向后猛杵他的腹部—只要杵他一下,他就会松手;但我又怕用力过度,伤了他,仅用斧柄顶他,像千斤顶那样,将他慢慢顶开。而他却要夺我的斧头。我猛地转身,跟他一起四脚朝天。他想把我摁在地上,被我翻了过来,反摁在下面,两人扭成一团,时而我在上,时而他在上,一直翻滚,滚过窑埕,滚下山去,滚入管茅丛中,形成一条又深又长的草沟。
阿革乘机狂砸炭窑。
父亲和二哥赶到时,我和阿文还在管茅丛中,像两头殊死搏斗的野猪,“稀里哗啦”,“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不过,斧柄已压在阿文颈部,他无法动弹,扭动几下,闭起眼睛,佯死,活像狡猾的鼹鼠。六神无主的父亲一看,大惊失色,迅速推开我,扶起他。阿文还没站稳,抬起右脚—好一个“螳螂弹腿”,企图踢向我的下腹。我也来个漂亮的“黄雀啁啾”—迅速侧身。他踢了空,失去重心,向前扑去,倒在地上。我以为父亲会乘机饱以老拳。不但没有,父亲反而去扶阿文,关切地问他有没有受伤。阿文摇了摇头。之后,父亲才问我怎么样。我惊悸得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炭窑被砸之后,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重新燃烧起来,烈焰冲天。阿革还不住手,又站在炭窑边上,狂砸烟囱,砸过窑盖的边边角角,手下一点也不留情。父亲和二哥沉默着,不知是无奈,还是克制。我心中的怒火像熊熊的炭火,燃起一个罪恶的念头:将阿革杵到炭窑里—只要我用木棍轻轻一杵,只顾低头砸窑的阿革就会掉进炭窑,活活烧死。所幸我的理智仍占上风:让他们砸去吧—毕竟我们受爷爷的影响太深太深,“让人三分未叫输”,“进一步逼虎伤人,退一步天高海阔”,“被人打睡得着,打别人睡不着”……这些都是他灌输给我们的良训。祖祖辈辈心地善良,向来谨小慎微,从不害人,从不作孽。
砸毁炭窑之后,他们往山上逃跑。“还好冇伤着他们。这路,他们不熟悉,能到家吗?”父亲为他们担心的同时,也感到遗憾:“吃这么久,住这么久,叫他们算些伙食费,想不到惹出这么大的祸。若有粮食,那也无所谓,就算接济他们。真想不到啊!”
按照事先约定,他们伙食必须自理。事实上,他们始终都在我家搭伙。于是,我们不得不改善伙食。没有他们,我们可以不买鱼,不买肉,炒一碟黄豆,甚至就炒一把盐巴,泡一海碗韭菜汤,敷衍三顿。粮食不够,经常要籴。1斤大米5角8分。他们的饭量,每天起码2斤以上。昨天晚上,在预估前期伙食费时,已经照顾他们,只算点意思:每天5角5分,即饭钱5角,菜钱5分,而且不计节日、做牙开销,不足部分由我们贴补,也算是对他们的报答了。可是,他们却说,如果伙食费这么算,就要另给一笔拜师钱。彼此谈不拢。他们整个晚上嘀嘀咕咕。今天吃早饭时,他们一反常态,重手重脚,碗箸摔得“噼噼啪啪”。
同吃这么久,同住这么久,共事这么久,他们怎么翻脸无情?我们究竟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