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土地神的现象很普遍,走进乡村,无论田间地头,还是路旁渠尾,都能见到一种小庙—土地庙,或土木构筑,或石块垒砌,摆一香炉。许多人在它的面前,顶礼膜拜,祈求:出入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财源茂盛。
通常见到的土地神造型多为长者风范,白须,银发,笑容可掬,和蔼可亲,身板硬朗,地方员外打扮,一手捧元宝,一手执如意,像是智慧的化身,令人肃然起敬。吴承恩笔下的土地神更是神通广大,孙悟空遇有难题,只要金箍棒往地上一戳,土地神就从地里钻出来,大显身手……
小时候,对于有些事甚感好奇,总想问询,但又有所顾忌—有时一开口,大人立即板起脸孔:“伲米目可觑,话莫多!”于是,噤若寒蝉。
大人的忌讳总是很多。过年就不必说了。即使在平时,也有不少忌讳,束缚小孩自由的心灵。明明是猪肉,大人却拐弯抹角,叫它什么“大耳”。莫名其妙。然而,也要遵从学舌,否则就会惹来什么麻烦或灾祸似的。晚上做噩梦,上半夜鸡叫,眼皮跳动,吃饭呛口,不小心打破杯盏碗碟……诸如此类,全被当作坏征兆。所有这一切,都会影响人的情绪,改变人的行为,变得畏首畏尾。
请过土地神之后,天色从明亮转向灰暗,炭窑前的那棵青冈的叶子也由碧绿渐变为绯红。青冈是气象树,叶子变红,预报近日有雨;恢复原色,亦即雨过天晴。午饭后,果然下起倾盆大雨,雨水横流,灌满猫鼻。阿文大发牢骚:“做什么牙?做骨头!”他在责怪土地神不显灵。父亲立即训斥,责令他不要胡言乱语。他仍不噤声,又胡诌一句大不敬的粗话。
傍晚放晴,阿文去砍柴,才砍两下,一下就砍在自己脚面上,血流如注,嗷嗷大叫。
父亲赶紧点了两条棒香,拜起天地来,口里还念念有词。我听不大清楚。
想必在替阿文向土地神道歉。
“难道阿文真遭报应?”我问。父亲满脸严肃,一声不吭。
忐忑不安的我来到一片悬崖下砍柴。那里有一片好柴,多为檵木和青冈。岩石边上,有一棵鹅掌柴特别高大,但它木质疏松,烧不成炭—可将它烧成灰,泡水,过滤后,煎白碱。不过,它那臃肿的树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用炭銎敲了敲那突起,居然露出淡黄色的结晶物。轻轻刮去覆盖的腐殖质和青苔。—哦,好大的家伙!像板实的米糕,又像石英石。凑近闻,似有蜂蜜气味,但又以为错觉。可能是什么蚁穴吧。虽说“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但在这样的地方,我是不指望发现什么神物的。
于是,我继续做我的紧要事—砍柴。
收工的时候,我随手敲下一小块,带给父亲。父亲看了看,捏一点置于舌尖,舔了舔,两眼发光,兴奋地问:“哪来的?”
“就在底下树头那里。”我指向那棵鹅掌柴。
“赶快去看一看。”
我们来到鹅掌柴树下。父亲看了看那家伙,又看了看四周,说:“怪了,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乇?”
“到底是什么?”我问。
“是宝!罕见的宝!”
“罕见的宝?”
“当然。它不仅可吃,还能治腹痛、咳嗽和烫伤呢。”父亲反问道,“这么大堆的野生蜂蜡,不是宝,是什么?”
“野生蜂蜡?”我闻所未闻。经父亲这么一说,我对它刮目相看了。它的质感,它的色泽,堪与钻石、翡翠媲美。而它的神秘与灵性,再昂贵的珠宝也难望其项背。
这堆至少20斤的野生蜂蜡,怎么出现在这里?究竟如何形成?蜜蜂都去了哪里?已有多少个年头?怎么不会融化?也不会变质?鸟兽昆虫也不光顾?这宝贝还有什么用途?能卖多少钱?
对于这些问题,恐怕父亲也不甚明白。所以我没说出口。
“神秘的不是世界怎样,而是世界是这样!”我无法完全理解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
谁能为我揭示这些神秘?
[8月18日]觅取野菇
这几天,天气反常,总觉得有什么笼罩在头顶之上,又闷又热。午时已过,闷热不仅没有消退,天空竟也烦躁起来,黑着脸,像涂了炭粉,一会儿乱发一通脾气,炸响雷声,宣泄一阵暴雨;一会儿又寂然无声,歇斯底里,挥泪似的淅沥几缕流苏般的阵雨,继而破涕为笑,又是晴天丽日。人们通常称这种雨为出菇雨。对夏秋季节这种忽热忽凉、忽雨忽晴或“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气,习惯叫它出菇天。
地里憋不住的菌类争先恐后钻出来,处处弥漫着野菇生长的气息。下午,封了窑,他们担炭回家。我独自留下,深感寂寞,只好找书作伴。在麻袋里翻着,翻着,翻出一本旧笔记。打开一看,有一段背得滚瓜烂熟的记录: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笔记是我1983年高考失利后,去永泰二中补习时写的。秋季开学之初,同学们和我一样,沉浸在落榜痛苦之中。李平老师来上课,看到许多人伏在课桌上打瞌睡,他一言不发,在黑板中间工工整整写下这段话。他念了一遍,说这段话出自清末著名学者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依次源自晏殊的《鹊踏枝》、柳永的《凤栖梧》、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作为数学老师讲解文学经典,感觉本来就不同,况且他传授的又是人生真谛。他的语气很平缓,却如雷贯耳,同学纷纷振作起来,正襟危坐。我如获至宝,迅速记下。从此以后,这几句话成为我个人的“圣经”。然而,想想眼前的处境,心情也跟着天气烦躁起来,书没法看—不远处,画眉一直在鸣叫,似乎在向我召唤。农谚说:“阵雨三下午。”该是放晴的时候。索性到树林里走走,浓郁的森林气息,丰富的负氧离子,不仅可滋养身心,或许还能觅取一些野菇。
先到离炭窑不远的杂木林里。一路上,即使那些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腐殖质的路面,也是遍地野菇,千姿百态。平铺的,簇拥的;白的,红的,灰的,花的;单朵的,丛生的,密密麻麻,一片连着一片,令人惊疑。好像谁在这里布过菌种,或者施过什么魔法。否则,怎么可能出现这般奇观?初次看见这么稠密的野菇,恍如梦境。捡哪一朵都不是。因为分不清哪一种有毒,哪一种无毒。我只知道五种野菇可吃:茶树菇、松树菇、柿树菇、肥菇、红菇。说实话,我只认得前三种。或者说,只这三种,我才能把它们的名字与实物联系起来。世上的毒菇很多,仅验明正身的就有百余种。其中剧毒的有十多种,比如毒蝇伞、秋盔孢伞、白毒伞、肉褐鳞小伞、鹿花菌、钟型花褶伞、月夜菌、包脚黑伞。毒菇外形跟可食菇极相似,有的长相更好看,色泽更艳丽,不是内行,着实难以分辨。好比看人,人心隔肚皮,知面难知心。野菇中毒事件时有发生,轻则腹痛、头晕、抽搐、呕吐,重则疯癫、丧命。每一个人都要控制自己的食欲,千万别乱吃。
什么地,出什么菇。这里没有油茶树,不可能出茶树菇;没有柿子树,也不可能出柿树菇。肥菇也是杂木林里的一种野菇。肥菇应是土名,可能因长相而得名。我曾在别人家里吃过一次,味道不错,从蓬松的口感中,可以想象它肥胖的模样。脚下正是“三分阳,七分阴”的地方,有一片米槠、罗浮栲、闽粤栲混交林,地面腐殖质相当丰厚,又值“稻苗乌,出红菇”的季节,可能有红菇。红菇是一种极为珍贵的野生食用菌。常用它为产妇补血。富有人家则多用它来滋补身体。我从未见过鲜活的野红菇,从未见过它的生长状态。这么好的生态环境,肯定出过杂菇,俗称菇探。地里若有红菇共生菌,应该会出红菇。经过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一丛五朵色泽鲜艳的红菇,像蒙着红盖头的“五朵金花”。或许是正红菇,先捡起再说。顺便捡些别的野菇。
又走向一片针叶林。如此高大而茂密的松树林,也许不会让我失望。我捡过松树菇,对它有些感性认识。我愿意向你介绍它的另一个有趣的名字—在我的老家,许多人不叫它松树菇,也不循规蹈矩地叫它蘑菇,而别出心裁地叫它猫狸菇。因为它的表面有一层灰蒙蒙的如同灰烬的细腻粉末,酷似灰猫狸的毛色。
果然不出所料。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了所谓“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动景象。松针厚积的地方,猫狸菇的长势,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密集,那么苍劲有力。无数的猫狸菇合力举起厚厚的松针,像许多小千斤顶顶起毛茸茸的木板,又像许多顽皮的孩童托着竹匾或簸箕玩耍,令人叹为观止。一块屁股大的地方,就能捡满一大篮。松针稀薄的地方,猫狸菇则稀疏些,含羞的,披着不像样的盖头—草帽似的松针,或是斗笠似的枯叶,难有上述体面的景致。不过,这样更能看清它们的独特风姿—素面朝天,雄赳赳,气昂昂,阳刚十足,无论它的色泽,还是它的形状,都足以使女人害羞。话要说回来,猫狸菇可是野菇中的珍品。吃猫狸菇有多种方法,首推切成薄片,茶油干煸。若作为鼎边糊佐料,绝佳。不论何种吃法,它的美味,仅用“清甜”两字描述,肯定是苍白的—而我又想不出更精确的语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孔子也感叹知味难。
由于没有器具可盛,只捧回满满的一斗笠野菇。
正当我想象野菇美味之际,附近忽然响起一连串“嚓啦嚓啦”的响声。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几十只,似鸡非鸡的家伙。它们在树下奔跑,像追逐什么,如同掠过地面的小旋风。我无法看清它们的真实面目。对于这群不速之客,我既兴奋又恐惧。不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我,还是像摄像机似的摄下它们的大致影像:个头与家鸡差不多,喙像鹰,似铁钩;尾巴比鸡略长些,更具美感;毛色有黑的,有白的,也有花的,极漂亮。我认得雉鸡。说它们像雉鸡嘛,又不尽靠谱。听父亲说过,这种鸟组织纪律性极强,白天成群在林下活动,夜晚集结在树上睡眠—若被猎人发现,放一枪,掉下一只,再放一枪,又掉下一只,谁也不愿飞走,似有前仆后继的英雄气概,树上有多少只,就会被打下多少只。它们究竟是什么鸟?不得而知。也许会成为永恒的谜。
人在山林里,总会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在我捡野菇的时候,一只蠓虫,黑色,米粒似的,一直在眼前翩翩起舞。无论怎么拍打,它都能轻巧地躲过,瞬间即逝,瞬间复来。惹得我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还以为眼睛突然患上飞蚊症呢。
傍晚,父亲回到山上,拨开野菇,溜了一眼,说:“除了猫狸菇,其它全是毒菇,冇一朵可吃。”
“有毒?那么好看会有毒?”我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