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发现位于地角的那个土堆,顶端有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金瓠苗。周遭的杉树枝热情而庄严地守护着,金瓠苗显出几分尊贵。土堆则像一头惕厉的刺猬。习惯于伸缩脖子的母鸡在土堆旁边逡巡。想必母鸡领教过杉树枝的厉害,害怕那密密麻麻的针。忽然,母鸡张开翅膀,“咯咯咯”叫着,“呼噜”一声,飞上土堆,与金瓠苗并肩而立。以为母鸡会啄食金瓠苗,啄食那肥厚的子叶。没有。母鸡在金瓠苗周围,仔细坌过一圈,找不到可喂小鸡的东西,一粒虫卵,一条蚯蚓,有些失望,又飞出来,呼唤小鸡离开那里。它们来到水沟边,沟水很浅,看不出流动的迹象。母鸡找到一些食物。没有分享到的小鸡“唧唧唧”叫唤,一刻不停。母鸡急着去水沟那边。那边有一垛草堆,可能有果腹之物。母鸡衔些稻草铺在水面上,引导小鸡过桥。
母鸡果然找到不少食物,一一将它分拣出来,有的摆在显眼的地方,有的直接喂给小鸡,忙得不亦乐乎。小鸡吃饱了,鼓起毛茸茸的嗉囊,行走有些吃力。而母鸡呢,光溜溜的嗉囊,扁塌塌垂着,跑到水沟边。啄了几口水。返回。张开翅膀,把小鸡搂进怀里,蹲在那里。日头火辣辣地暴晒。母鸡眯起眼睛,张喙呼吸……
我被母鸡的举止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走出寮外,看见猫鼻仍冒白烟,说明窑内的炭柴尚未真正燃烧。父亲正低着头,撩拨柴禾,喃喃自语:“新窑冷,起火慢。”父亲见我要屙尿,赶紧转过头来,使劲地“呃咳、呃咳”两声之后,说:“各路神明,避让一下,有人屙尿。”在野外便溺,很多大人都会如此。即使四周空无一人。否则就有可能遭致神明的报复。这虽然带有迷信色彩,但也不能不承认,它是一种朴素而有效的劝诫:不得随地屙屎屙尿。
父亲低着头,想把火拨弄旺些。不料,几粒火星“毕毕剥剥”飞溅出来。迅速转脸,还是被灼了。用食指沾些口水,抹了抹痛处。坐到远离窑门的木头上,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劝父亲去躺一躺,让我看火。父亲不肯,催我去睡。
回到床上,我还能睡得着吗?
[8月3日]杨梅树与小鸟巢
从起火到现在已经两天一夜。凌晨,我起床小便的时候,看见烟色开始转黑,像浓墨。阿革说:“窑门已经大部分封堵,只留个小口。”可惜,我没有亲眼目睹这一细节。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决定的。父亲和二哥也不知道。
小鸟,起码有十多种,组成大合唱,一出又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我只认得画眉、红嘴蓝鹊、黑脸噪鹛、褐翅鸦鹃的鸣叫。炭窑附近没有大的杂木。以为小鸟从此怨恨我们,远离我们。看来没有。它们集中在对面,那些不好烧炭的树林里。前几天,仅仅几只,每天相约似的准时鸣叫,第一阵大约始于凌晨四点。小鸟啄破每一天黎明前的黑暗,它们是我们的天然闹钟。近两天傍晚,小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几百上千只,泊在木荷丛中,“叽叽喳喳”,像是集会,商讨什么大计,又像是抗议示威,一直持续到天黑。向来喜欢小鸟的我有些惧怕了。
今天的任务又是砍柴。
进入树林,我从阿文身边经过,他正要砍那棵杨梅树,右手雪亮的大顶在杨梅身上,左手扯起衣襟擦汗。梅子的成熟期早已过去。从树枝上看,仍可发现许多果蒂,虽已干枯,但不影响我想象农历五月间硕果累累的情景。杨梅出身不佳,地处岩壁,浑身是瘤,像又黑又大的着重号,反复强调生存之艰难。杨梅树也是好炭柴。但我劝阿文别砍它,放它一条生路,留着明年吃杨梅;更重要的是,树上有一个鸟巢,由淡黄的头发丝状的管茅花轴经纬而成的,小巧玲珑,十分精致,像只绣球。阿文本来是没有发现鸟巢的。被我一说,他好奇地拿下鸟巢,从那个浑圆的唯一的小门看进去,里面竟有三粒鸟蛋—每粒都有拇指头那么大!他兴奋地叫起来,递给我—哦,碧绿的,没有任何斑点,纯净得像翡翠一样。我掏过不少鸟蛋,但从来没有看见如此美丽的鸟蛋。巢在鸟去。它是什么鸟?想必是一种奇异的鸟。看样子,鸟蛋刚产不久。通常春季才有鸟蛋。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难道也有反季节鸟蛋?阿文想把它带走。我不让。我接过鸟巢,爬上树,将它放回原处。
杨梅树因此而幸存。
透过苍茫的暮色,仰望杨梅树,透出几分刚毅,更有几分凄美,更有几分孤郁。
小鸟是受到砍伐的威胁而逃离家园吗?它去哪里?会回来吗?
[8月4日]察看火色
这些天来,整天都有人守窑,察看火色。
对于察看火色,掌握火候,阿革是最有经验的。阿文远不如他。阿文不谙技术,只能做砍柴、搬柴、劈柴之类的粗活。相比之下,阿革则轻松得多,总在炭窑前面转悠着,一会儿看看窑门,一会儿瞧瞧猫鼻,少言寡语,高深莫测。人想活得轻松,要有一技之长。他的烧炭技术最先进,全村无人掌握。我紧跟着他,担心溜过任何细节。若能学到,别人可要拜我为师。为师的感觉,肯定是不错的。
阿革左手伸出螯状的拇指和食指,搛起猫鼻上那两根枝丫,凑近眼前看了看,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它。也许烫手吧,他噘着嘴,呵气。难道他要舔它?
他把枝丫递到我的嘴边。我躲开。他硬要我舔。我皱起眉头,舔了舔,像舔糖葫芦棒那样,有点苦。
“那就差不多了。”阿革说。
“差不多?到底差多少?”或许诀窍就在这里。我追问道。但他故弄玄虚,三缄其口。从甜到苦?先苦后甜?我捉摸不透。
阿革又蹲下来,凑近猫鼻,眯着眼睛,跟瞄准似的,视线随着烟的袅动而袅动,边看边说:“你注意到没有,头一天,这烟是白的,树枝是湿的,有水珠,舔它,有点甜。一天一夜后,白烟转为黑烟,树枝也变得又干又黑,舔它,很苦。这个时候,炭柴烧下一拃,火焰像水一样在涌动,应该封堵窑门,上端留一小口,通气,看火色。再过12个钟头,烟色将渐渐变蓝,从深蓝到浅蓝,最后到淡蓝,一眼能看透的蓝,含有淡淡的木质芳香;树枝上冒起一些绿豆大的泡,轻轻一捏,噗’一声,即成粉末;从窑门口、猫灶往窑里看,炭柴全是红的,红得透明—就该封窑。窑门口、猫鼻、猫灶都要封住。照这样做了,出窑的炭,不仅每一根炭都能保持柴的原样,一样的长短,一样的大小,绝对没有烧不透的柴蒂,而且坚硬,轻轻敲它,铿铿’;燃烧起来,火力猛,又耐久。封早了,每条木炭底端都将有一截没有烧透的柴蒂;封迟了,每条木炭上端都将有一部分化为灰烬。”
他嘴角潽着唾沫,说得神乎其神。
再过两天,即可出炭。但愿如他所言。
[8月6日]出炭
一大早,阿革打开窑门、猫灶和猫鼻。炭窑滚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炭味。由于突然降温,木炭冷缩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我趴在窑门往里看,全是乌黑发亮的木炭,玄武岩似的竖着。
堪称奇迹!
二哥跟我一样兴奋。他将自己的全身弄湿,包括斗笠、衣服、手脚和草鞋,已做好出炭准备。炭窑通了一会儿热气。二哥开始出炭。他先把堵着窑门的那些木炭取出来。铺上板皮,猫着身子,圪蹴在板皮上,钻进去,侧过身,递出炭来。我在外面接,将炭码在一起。木炭又粗糙又烫手,如同刚出炉的砖头,手经不起磨,也经不起烫。每接过一抔木炭,等于引来一股热浪。果然,不到十分钟,二哥憋不住,晕乎乎的,探出头来,猛吸空气;头发湿透,满脸灰烬,垂于下颌的汗珠像一串扁平的黑豆;两个鼻孔更是乌黑,犹如古炮台上的双孔大炮;黑乎乎的大拇指抵住右鼻孔,擤一下,左鼻孔射出一条又黑又长的鼻涕,抵住左鼻孔,再擤一下,右鼻孔也射出一条又黑又长的鼻涕;透了透气,二哥又像蜗牛似的缩回,继续出炭。过七八分钟,二哥爬出来,“咕噜”两碗水,又舀水泼湿全身,正要重返窑内,被我拖住:“哥,你出来歇一下,让我进去。”二哥说:“你是—受—不了—的。”二哥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赶紧递给他一条湿毛巾。二哥仰起头,长吁气,深呼吸……
二哥不让我轮换。他第五次出来时,有些站立不稳,趔趄着,脸色苍白,连喝三碗水,还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不知是流汗过多,还是一氧化碳中毒。窑内一氧化碳浓度肯定是不低的。它是一种可怕的毒气,无色,无味,它的存在很神秘,看不见,摸不着,随着呼吸,不知不觉潜入体内,破坏氧气与血红蛋白的亲密关系,掠夺血红蛋白,使人缺氧窒息。它堪称“隐形杀手”。前几年,村里发生过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一户人家晚上给稻种催芽,在一层烧木炭,女儿和她的闺中密友同睡二层。翌日早上,两个花季少女,再也没有醒来。一时谣言四起。几天后,诚惶诚恐的乡亲从法医嘴里听到闻所未闻的四个字:一氧化碳。这种魔鬼般的气体,从楼坪缝隙钻上来,一边给姑娘以温暖,一边对姑娘下毒手。从那时起,我和乡亲们一样,开始畏惧它。
而此时此刻,我们却不得不与它打交道。
趁二哥在不停喘气,我钻进去,仿佛一头慌张的鸵鸟,头部钻入石洞,而尾巴却留在外面,二哥拉住我的脚,想把我拽出来。“就让我体验一下吧。”我只得这么说。
进入炭窑,有如投入火炉的炭,燥热,憋闷,将要着火,不,将要燃烧!弥漫的烟尘,仿佛一块肮脏的布,捂住嘴巴和鼻孔,根本不能呼吸。更难受的是,无法站立,只能圪蹴着,伸一下腰都不行。此时的炭窑仿佛变成压榨机,人反而成了甘蔗,身上的水分被慢慢榨干。临近中午,终于出完炭。二哥逃生似的,连滚带爬出来,有气无力,犹如一团蔗渣。
木炭码在茅棚里,活像古老的城墙。装进去的段木,全部按照我们的意愿,百分之百变成木炭。父亲拿起两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木炭,相互轻轻敲着,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在清新徐缓的山风中,袅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