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二哥忙于砍树,开辟我们的天地。严格地说,那不全是我们的天地。因为要保留一些树墩和树。有的树墩齐腰高。有的树只被剔去底部的枝丫,留着“Y”字形的树杈。保留的树墩,作为柱子。保留的树杈,充当板凳。他们忙得满头大汗。
临近中午,父亲叫我去烀饭。烀饭是我的强项。在这之前,我常在野外烀饭。抱来三块石头,在涧边垒个灶。架上鼎囝。按照父亲的嘱咐,烀干饭,每人下八市两米。烀饭诀窍有二:控制水量,掌握火候。我的经验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倒入米,加水。诀窍在加水,竖着食指触及米的表面,无论烀多少米,只要没至第一指节,那水就是适量的。饭在鼎里“咕噜咕噜”的时候,用湿毛巾堵住鼎盖的缝隙。抽出燃烧的柴禾,留下余火,慢慢烀。差不多熟透了,揭开鼎盖,饭香扑面而来。表面还有许多肚脐似的小孔呢。按照母亲的说法,那些小孔叫泥鳅孔,是对烀饭高手的奖赏。饭勺从中间拨开来,鼎底仿佛抹过油,不粘,更不焦,跟饭甑蒸的一模一样,又香,又软,又干爽。其实母亲烀饭从不用食指比水量,她的眼睛便是最精确的量具,稍稍一看,再大的鼎,再多的米,也能烀出人人叫好的饭。烀饭在多数情况下,是感受不到诗意的,往往觉得麻烦、乏味、辛苦。而在这里,我体会到烀饭的愉悦。烀饭不仅仅是枯燥的加热过程。真的。也许因为情景不同,心境也不同。
下午,继续搭寮。几根木头横竖一架,几根那藤一扎,即为寮架。遮过塑料薄膜,管茅一苫,即为寮顶。劈些方木一拼,即为床板。四周草编一围,即为草寮。保留的枝叶真诚地庇护着我们的林中小厝,我们的新家。不知道将在这里生活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更长。
经过整理的场地,颇具人居雏形。虽然草寮没有亨利·大卫·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小厝那么充满诗情画意,但我没有理由不接受、不喜爱。
晚上,我睡得很香,也许是因为疲劳,是因为眼下的事让我迷茫的心得以安顿。
[7月31日]筑窑
大山里的黎明就是不一样,除了无边的吓人的黑暗,便是比村庄强烈数倍的众鸟喧哗。凌晨四点,那些鸟仍未啄破厚厚的夜色。父亲起床。刷鼎。烧水。洗脸。煮饭。这是他每天程式化的动作。
其实我早已醒来,只是未下床,从床铺里探出头,细看雾的变化。仿佛昨天下午的暴雨摇身一变,成了密实的纱帐,笼罩山林,笼罩头顶,憋闷得很。煮饭的烟渐渐弥漫开来,终于有足够的能量,驱散浓雾,让我们获得喘息的自由。
父亲边煮饭,边掘窑坯。
阿革、阿文还在酣睡。阿革的鼾声如小小的风箱,“吸呼—吸呼”,“吸呼—吸呼”,极低沉,有如系着重物欲断未断的细线。阿文的鼾声则如鼎里炖蛋,“齁喽—齁喽—哧”,“齁喽—齁喽—哧”,忽停,忽响,忽低,忽高,反反复复,仿佛飘浮在空气里,滞留不散。
二哥一下床,就去推滚搭寮时截下的段木。父亲喊道:“木头都是露水,先洗一把脸再推,以免焌(qu)水。”焌水为俗称,说到底是寒症。刚起床,劳累时,沾冷水,极易焌水。焌水很可怕。年轻人没见识过,不知它的厉害。大人常常打这样的比方:一粒炭火遇到水,“哧溜”一声,跑出一缕青烟,灭了,永远灭了。这是经验,是常识,也是教训,值得记取。
浓雾渐渐变成一团团棉花糖,被谁慢慢舔光。天跟着亮起来,小鸟跟着安静起来,饭也跟着释放清馨。
阿革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擦了擦眼睛,像懒猫洗脸,溜下床来。阿文则坐在床上,打个呵欠,又躺下,像熟虾一样蜷曲着。
一看他们的懒样,父亲就有些不高兴:“希望大家能过个硬,争取今天把窑筑好,晚上起火!”
任务无疑是艰巨的,务必分头完成。
我和二哥被分配去砍树。今天的砍树,一举两得,既为筑窑,也为烧炭。
我单独走进一片树林,处于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树大,品种也多,那才叫杂木林。但木质坚硬的好炭柴并不多。对着一棵楠木,刜了两,不想再砍,不知怎么的。说实话,我喜欢这些树,不忍心砍伐它们。抚摸过青冈、乌冈栎,抚摸过红栲、黄楮,抚摸过白檀、蓝果树,抚摸过苦槠、甜槠、南酸枣,抚摸过许多不知其名的树木,虽然它们不说话,不怕痒,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我仍将它们当作新知故友。树叶“沙沙”作响。偶尔飘落一两片,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也许是它们的心灵感应。我斜靠在树头,凝望树上别致的鸟巢。大和阔嘴斧从手中滑落,在地上闪着耀眼的光—此时的我,如何跟树友好相处,构成一个“休”字?
二哥独自走向土名叫羊橱上的悬崖上面。那是整个山场最危险的地方,人迹罕至。许多人都说,敢去那里的只有山羊和老鹰。因此,那里才有清一色的又大又多的炭柴:青冈。
我在他旁边的不远处,爬到树上,可看见他的举动。砍伐青冈的声音坚实地传入我的耳朵,有如打铁。然而,当他砍断的树尾掉下悬崖的时候,好久才能听见它落地的回声:“哗啦。”那响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遥遥远远,隐隐约约。
炭柴是经过他自己铺设的木桥扛上来的。每趟都要往返两段木桥,险而又险。我真为他的安全担心。
二哥已经砍了许多炭柴。他见我没动静,喊道:“喂,你怎么回事?”我谎称肚子痛。为尽快满足筑窑需要,他暂时放弃那边的砍伐,来到我这边。他拿起大和阔嘴斧,奋力砍伐,杂木一棵棵倒下,爆裂声,颤动声,裹挟着树木的芬芳,一阵阵飘来。树林像古厝,忽然被龙卷风掀翻瓦顶,惨不忍睹。那些杂木被剔去枝叶,根据筑窑需要,截成几段,归拢在一起。稍后,我也去推滚木头。朝着筑窑的方向滚动,滚成一大堆犬牙交错的木头。
父亲和阿革他们负责筑窑。筑窑是细活,也是技术活,只能由阿革来完成,或是他当指挥,别人做副手。
窑坯选在草寮附近一块山坪的后塍上。后塍多为土质,高约四尺,正适合掘窑桶—掘出一口内径为五尺的水桶状的土坑,因有出口,更像不完整的空心圆柱。
掘了窑桶,先砌烟囱。烟囱砌于窑桶后壁。在窑壁上刨一条竖沟,底部呈倒喇叭状。口宽为一尺,内竖一块石头,如同鼻中膈,将其一分为二,活像牛鼻孔。喇叭口之上四尺以下,深与宽均为六寸。外壁用事先舂好的砖头状的土坯来砌。出土部分还有一截,高约四尺,内里的长与宽均缩为四寸,改用泥浆拌和石子浆砌—若颜色再深一些,颇像出土一周左右的特大毛竹笋。它不叫烟囱,有个奇特的名字:猫鼻。为慎重起见,猫鼻完工后,务必试火,即在喇叭口处烧些柴禾,看看它抽烟的力度大不大—若能“呼呼”作响,且将灰烬都吸上去,那是最好的。
接着从喇叭口两边,顺着窑壁壁脚,各凿一条小沟,那叫火路。猫鼻与火路,是炭窑最重要的器官,或者说炭窑的呼吸系统,炭窑好用与否,都取决于此;筑窑技术如何,从中可见一斑。
搬进炭柴,从外围向中间,由低而高,竖成圆锥体,上面苫些芒萁或管茅,再压四根木棍,类似厝顶的木架。那叫窑担,承担或支撑窑盖。堆上湿泥,由外向内舂实,厚约三四寸。它也有自己的名称:窑盖。初成的炭窑乍看像个大汉堡。
到这里,相当于一座新厝落成,须开门窗。新厝需放几个门窗,而炭窑只开一门一窗。先把猫鼻的正对面豁口,稍加砌筑,可容一人猫身出入,就算窑门了。那是装柴、出炭的必经之路。再从窑门的左边舂一条顶部与窑盖衔接的长约两尺、内径约一尺的窗户。不过,它不这么叫,也有一个术语:猫灶—也是进火口,酷似蜗牛触角。
至此,炭窑落成。从整体上看,炭窑像巨大无比的蜗牛,趴在地上,伸着触角,一动不动,像在思考什么。
日头缩到山的另一边。知了的鸣叫越来越急促。找不到家的红嘴蓝鹊鸣叫不停。它们的叫声过于悲伤,过于激奋,有如疯癫女人的浪笑,很难模仿。我在努力寻找小时候模仿它们的感觉,实在难于以假乱真,只是有点像,以为能分散它们的注意力,想不到它们越叫越厉害。向它们的附近投掷石块—只想弄出一些声响,吓唬它们。可它们毫不惧怕。若是一个人的家被强行毁坏,会有怎样的举动?可怜的红嘴蓝鹊除了鸣叫,还有什么能耐进行别的表达?鸣叫是它们的唯一权利,尽管难听,也要尊重。
赶在天黑之前试烧。阿革折来两根生枝条架于猫鼻口之后,说:“头一次要敞开窑门,跟猫灶一起进火。”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窑是生的,柴也是生的,等于边烘窑边烧炭。烧第二窑的时候,窑门要堵住,上面留一小口,观察窑内燃烧情况,改从猫灶进火。”父亲点起松明,引燃干柴,拉开正式烧炭的帷幕。流萤漫天,似乎在祝贺。
猫鼻上白烟滚滚,窑盖上热气腾腾,水珠纷纷滚落。炭窑像是蒸笼,蒸着白花花的馒头,香喷喷的米饭;又像是乌蒙蒙的扑满—天底下最大的扑满,里面塞满钱币……
我一边吃晚饭,一边这么美滋滋地想。
晚饭之后,窑盖、猫鼻、猫灶表面渐渐变白,也出现一些龟裂。阿革不时向窑盖、猫灶龟裂处撒下细碎的泥土,还给猫鼻龟裂处刷上泥浆。阿革、父亲和二哥轮流守窑,做这些修修补补的事,直到它们不再龟裂。
[8月1日]一个梦
昨夜的梦,让我返回八岁那年留意过的一个情境—
一只母鸡带领一群小鸡,从鸡笼里出来,步入厝前空地。空地刚刚被打扫过,显出从未有过的干净。小鸡踉踉跄跄地跟随。它们找不到食物。母鸡的头昂得老高,放远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