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艾琳认为自己已经经历得够多了。她总结自己:结束和那位满嘴谎言的历史老师的初恋,当时她觉得失去了一切,还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结束和负心的王冰的恋爱,她只是对他本人颇为失望;而到和这位从头至尾一切平平的师专学生分手,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失去,只是被一瓢凉水浇醒,及时迷途知返而已。她像是接到了某种启示一样想到: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她在这里生活只不过是一种过渡。有了这样一个想法,艾琳就坦然多了,也有勇气多了。她想尽管自己如此孤单,孑然一身,但依然是站在通往广阔空间的四面来风的通道上。她曾不断地失去她已经掌握在手的东西,但那种曾经拥有过的感觉是不会被剥夺的。艾琳开始喜欢自己这种痛苦的姿态,并且自然而然地把它带进了小说里。从这点讲艾琳还真是个天才呢!现在她年纪不大,但已经变得很通达了,情场上的事也看淡多了,她甚至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演员,粉墨登场马上就能进入角色,而卸了装又马上能回到自成一体的家常生活中,真是来去自如。她清楚这门武功自己已经练成,她可以满不在乎地行走江湖了。
1996、1997年之交,艾琳生活出现转折,她利用攒起来的调休假去了一趟南京,这是她19岁第一次出远门。艾琳在南京度过了圣诞节和元旦,南京真没让她失望。她在发过她小说的编辑的引荐下认识了不少居住在这个六朝古都的知名和不知名的作家、记者、高校老师、职员、商人等等,他们的一个共同之处都是文人骚客,喜好文墨,见到这么一个年轻水灵的女孩,也会写上两笔,不由喜出望外。在这里艾琳是全新的,她没有历史,甚至没有来历,就像童话里的仙女或者公主一样,自然更没有世俗眼光里的污点和污迹。艾琳在这里一天受到的欢迎就足以抵得上她在家乡小城一生受到的欢迎,这让她风光无比,风头十足。南京真是个有文化的城市啊,真让人不想走!在一次欢宴上她脱口而出的这么一句心里话,马上得到粗粗细细一片嗓音的接应和欢迎,在座的半真半假纷纷热情洋溢地挽留她留下来别走了。艾琳只是把眼睛飞快瞟向座中的某一位,看到他也正暗暗地朝她额首一笑。一切就在那个瞬间定下来了。艾琳一口气在南京住了一个月,要不是因为过春节,她还打算继续住下去。
关于艾琳在南京传言较多,甚至涉及官员,因此暂且略过。总之在南京的见识让艾琳大开了眼界,也全方位确立了自信,确信了自己的价值,并且一通百通地知道了今后该怎么利用自己的价值。这次南京之行可以说让艾琳找到了生活目标。春节过后艾琳就时常在家乡六市和南京两地奔波,并且乐此不疲。由于有了新的兴奋点,旅途的辛劳并没有让她消瘦,相反使她面色红润,体重增加,原来窄窄的一条一直让她母亲操心的刀条脸也一天天地圆乎起来,近乎椭圆,几乎要让她母亲从相反方面替她操心。艾琳妈一心希望女儿长得漂亮,她就可以为她择一个方方面面都很不错的女婿,现在看来她是无能为力了。家里对艾琳的“疯跑”很少说话,当爹的和当妈的都似乎默认了。他们默默接受了这个防震棚里孕育、早产一个多月的不安分的女儿,甚至还有几分无怨无悔的姿态。艾琳也觉得她父母不管束她是明智的。不管束她等于是为她提供了更宽广的空间,当然要管也管不住,那才叫自寻烦恼。但说艾琳父母一点不管她也是不对的。比如她拔脚就去了南京,和单位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怎么行呢?而且两三天的调休假,她一走起码就是十天半个月,艾琳爹只能仗着自己的老脸去替女儿说情。艾琳的老爹也是挺有一套的一当年轴承紧俏厂里就是派他外出采购的―替女儿办事,他同样很有章法。他把储蓄所所长请到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你一杯我一杯论了弟兄,然后在所长面前大诉女儿不听话的苦衷,引得所长頻频点头,可是他立马话锋一转,大手一挥说:随她去吧,我是对她不抱什么大指望的,本来不过一个丫头,人家的人,她爱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对不对?万一她真有一天写出来了呢,我们父辈也跟着脸上有光,是不是?到所长酒酣耳热、飘瓢忽忽从艾琳家出来时,他已经答应等艾琳回来后做她干爹了。
要说家乡父老对艾琳还真是很不错的呢,不过艾琳暂时还意识不到,她也没闲功夫去认识。艾琳一贯认为自己是一个充满现代性的作家,她才不会为这些本土啦、家乡啦、亲情啦感激涕零呢。相反,她憎恶身处其间的这个家乡小城,憎恶储蓄所里一手进钱一手出钱的无聊工作,憎恶身边隔三差五自动出现的流言蜚语,也憎恶与那些早已经断绝往来的老情人们的不期而遇……她已经(至少在心里)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挪到了家乡以外的区域,眼前的生活反倒不过是得过且过。因此她很顺从地接受了老爹对她的安排,挑了一个良辰吉日,在全城最有名气也是价钱最贵的“福运通”大酒楼摆酒,认下了所长干爹。有了干爹的保护之后,艾琳外出起来更加方便了。
随着艾琳活动半径的扩大,她的影响也在扩大。听说已经有单位答应出面为她召开作品讨论会,一万块钱的赞助费也基本落实了,由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慷慨解囊。所有这一切一直在为她穿针引线的是一位很有知名度、也很有能童的某报“娱记”,同时也号称是文化经纪人和散文作家,朋友们叫他全景,艾琳一直也没闹清楚这究竟是真名还是绰号。艾琳同样不清楚的是这个叫做全景的人名声还很坏,最让周围人不齿的是他言而无信和到处花女孩子。艾琳跟他是在一次酒吧喝酒时认识的,当时在座的人很多。艾琳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并且从心底里喜欢。她以为全景只是说说的,但发现他还真当回事做。那时艾琳正是广受欢迎、行情看好的时候,都说只要她点头马上就能结婚,有人主动出手帮忙纯属正常。艾琳也没太当回事,当然事成之后她会谢他的。因为替艾琳办事,全景频繁地约她,并且带了她在那几个文人云集的酒吧一次又一次地转场,所到之处,全景都主动跟别人搭讪,谈笑风声。艾琳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全景出的是个瞒天过海的毒招,他在那些人面前做出木已成舟的样子,而他明知道那些人都是瞧不上他的,有的甚至还很反感他。既然艾琳堕落到与全景为伍,那他们也就不屑与她为伍了。艾琳马上就感觉到了来自原来那些朋友的冷淡,她真是后悔不迭,也恨死全景害了她。可是她还没法去对那些朋友解释,人家也没说她什么呀,而且她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她确实已经在与他共商成名大计的兴奋之中,怀着对全景全力以赴为她奔忙揉劳的感激,半推半就和全景睡到了一起,说起来还真不算是枉担了虚名!而且原来的那些朋友要说还都是挺够意思的,不管以前跟艾琳什么关系,对她和全景双双联袂出现都很大度地接纳,既没有飞短流长,也没有指桑骂槐。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南京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像艾琳的家乡八市,大家对别人的私生活都是相当宽容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种朝三暮四的事也见多了,没人说三道四,最多见面开个玩笑,多半是连个玩笑都不开的。
但这可把艾琳给气坏了,她感觉到自己在飞快地贬值,自叹: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还有让她恨的,全景在得手之后对为她张罗作品讨论会的事也不那么上心了,有点有一搭没一搭的了。艾琳以一种豁出去的劲头催他,几乎每天都盯在他屁股后头。全景很快烦了,开始躲避艾琳。艾琳再到南京已经很不容易见到他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们的女作家拿出了不屈不挠的勇气和面对挫折百折不回的坚韧,她一而再地一趟趟奔赴省城,所有调休、双休、节假日都搭在里面,她知道全景的住处〔她在那儿住过许多夜广下了长途车就直扑那儿去堵他。头一次她扑空了,第二次她又扑空了。两次都是通宵达旦地坐等。艾琳恨恨地想:好小子,原来你还有别的过夜的地方啊!到第三次,她敲门,好半天之后里面终于有了应声。那一刻,她真有点喜优参半。她让自己一定要扛住,她来是有明确目的的,她绝不能被他用鄙劣的手段软化和俘虏!
出乎意料的是,开门出来的是一位女性,二三十岁,长相秀丽,举止文雅。艾琳一下就呆了,她猜想这位应该就是全景明媒正娶的留学海外的太太了,她怎么回来了呢?但艾琳很快反应过来,她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