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艾琳拿出了她写作的全部才能,并且还将小说的技巧灵活地运用到生活之中。她只用一两句话就吸引住了全景的太太,并且勾起了她倾听的好奇心。那位明媒正娶的太太把艾琳请进了客厅,还给她沏了一杯茶,让她慢慢说。艾琳重新又坐回了她坐惯的座位,腰里垫着她垫惯的靠垫,用的杯子也正是她在这个家里许许多多次用过的一生活真是充满了荒诞的戏剧性!艾琳一边在对全景的太太作着掏心刺肺的倾诉,一边已经走神,走进了自己正在构思中的一部小说。随着叙述的投人,艾琳和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渐渐合而为一,她感到自己有了双份的勇气,有了双倍的力量,有了摧毁一切的威力。这个时候的艾琳燃烧着美杜莎胸中的火焰,她是恶毒和充满杀伤力的。她变得两颊绯红,双目焖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对方无地自容,都甩以置这个家庭于死地。但是,那个女人却一直在安静地听着,甚至还不忘往艾琳的杯子里续开水。她的表情也是莫测高深的,艾琳几乎没法从她的眼睹里判明她是否受到伤害及受伤害的程度。说到最后艾琳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那个女人递给她餐巾纸擦眼泪,甚至留她在她家里吃了简单的晚饭。越往后事情越显得违背初衷。艾琳像是一只被人逮住的野猫,她先是接受了人家的食物,然后接受了人家的豢养,再后来就该接受人家的抚摸了。艾琳事后也没想清楚她是怎样就失去了自主性。晚饭后她竟然没有立即走,而是和那女人在收掉了空碗的餐桌旁再次坐下来,在温暖的灯光底下,喝着滚烫的茶水,听那个女人对她刚才的长篇倾诉发表评论。
那个女人的言论不多,但都饱含了深刻的观点。比如,第一,她说: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应该自己对自己所做的负责;第二,她说:你尽管有所付出,但你其实也是得到了好处的〈艾琳马上问她我得到什么好处了?但她没有回答。艾琳事后说她突然心生愧怍,底气不足了,就没有再追问下去、第三,她说(她居然露齿一笑你所遇非人,这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艾琳正要跟她急,她以一种全知的姿态对她说:你不要作任何解释,我猜得出你是怎样生活的,也差不多知道你的生活规则,再没有规则也是一种規则,对不对?你的好处是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等价交换,也知道不把感情当一回事,这就比我们要聪明得多。但你的弱点是总想得到最大值,太看重自己的得失,而且总为不如意感到痛苦,这就是你的不足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一点没有就事论事,也不为自己考虑,丝毫不从自己的立场、角度出发,她就这样以一种鬼魅般的魔力把我们年轻的女作家给罩住了。艾琳的刺刀成了纸糊的,艾琳的炮弹成了棉花球,相反艾琳被她那种弱柳临风、临水照花的风韵折服,非常非常地被她吸引。我们的女作家艾琳实在是一位性情中人,在离开那所房子时她提出要跟那个女人做朋友。那个女人笑一笑也真答应了她。她们手拉手走到搂底下,在一场润物细无声的小雨带来的空气清新、闪闪发光的夜色里像亲姊妹一样依依不舍地告别。艾琳觉得这几个小时她已经被深刻地改变了,那个名叫白雪的女人有一种稀有的个性,就像一部秘籍,以一种罕见的智慧和超逸的神韵深刻地改变了她。那真是一种绝妙的方式,艾琳的骄傲遭到了打击,但她并没有感到被打击;艾琳的疯狂被抑制,但她并没有感到谁向她施加了压力。相反,白雪让她第一次对友谊有了纯洁深刻的体验,她在一生中第一次懂得了经历一次必不可少的友谊会给丰富心灵带来多大的好处。而且,最令她满意的是今后这样的友谊对她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艾琳坐在回家的长途汽车里还在回味这次相见。至今她也没弄清楚白雪的真实身份,对此她作过各式各样的猜想。如果按照小说的逻辑,艾琳会设定她并不是全景的妻子,她通常应该是他的一个姊妹,正好来兄弟的住处帮他处理家务或照料花草,而被她误认作是他太太;另一种可能,如果白雪真是全景的妻子,那么最合理的就是她正在搜集与丈夫离婚的资料,而自己冒冒失失地送上门去,正好让这个想在离婚官司里大捞一把的太太不劳而获。艾琳对真实的情况始终不得而知,她感觉自己就像背对着一盏灯站着,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光线。她知道猜想是靠不住的,想象是靠不住的,猜想和想象往往离真实非常遥远。现在,她惟有接受,不再追究是否有悖常理,因为常理也一样是靠不住的,一样离真实和真理非常遥远。好在是,这一次的奇遇还是让艾琳大有收获。回到家里她就写出了《我不是你的情敌,我是风》那样一篇颇有新意的小说。而且这一时期艾琳创作颇丰,除了前面提到的这一篇,还有中短篇小说若干,都很难排除从白雪那儿得到了灵感和突破。白雪给了她多大的影响目前还尚难估量,但是与白雪会见之后,艾琳小说中女性形象明显增多,不再仅仅局限于女主人公“我”,还有许多的女人。连艾琳自己也不讳言她从白雪身上得到许多东西,她承认出现在她笔下的那些人情练达、老谋深算、比狐狸狡猾比豺狼冷酷的老女人都有白雪的影子,而那些感情脆弱、没有原则、屡屡上男人当又屡屡被男人像穿破了的袜子那样随手抛弃的小女孩则是她自己的化身。与现实生活中一样,艾琳让老女人与小女孩在她的小说里身着同样款式的时装,涂满前卫和时尚色彩的脂粉,洒着相同牌子的香水(通常是复奈尔),在繁华的大都市里携手而行,或者坐在某一处气氛诡异的后现代酒吧里推心置腹,冷艳地密谋着要去杀戮共同爱着的情人,并把每一个从她们身边经过的人骂作傻X。比现实生活中更丰富的是,艾琳分别安排她们拥有可歌可泣的情感生活和多姿多彩的性生活,并借此在小说里布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三角恋、多角恋、同性恋、虐恋、失恋、失态、变态……于是艾琳的小说在三流评论家笔下成了不可多得的中国现代小说,艾琳由此也飘飘然起来,甚至做起了跻身排行榜的美梦。
艾琳真正从白雪那里受到的教诲反倒是她藏匿心中不说的。那就是她应该改变对待男人的态度。她再不能像以往那样总是以自己天陚的资本去和男人沟通、交流甚至交换,她知道那其实并不是一个一本万利的经营方式,她根本没有把握稳赚不赔,甚至赚多赔少都难以做到。她实在不值当因为那些烂男人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如果要说经历和体验,她觉得自己也够了,她现在需要的是让自己像一条被污染的河流那样得到疏浚和清淤,重新变得清洁起来。艾琳决定这次回家以后要开始崭新的生活。
对艾琳的转变最不适应的是她的老爹,他甚至担心女儿是不是病了?或者就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大刺激?但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也没有掌握一点蛛丝马迹。艾琳的老爹早已从内心里认同了艾琳,他甚至为生了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女儿暗自得意。现在每天晚饭他都在桌上为自己摆一个酒杯,里面斟上二两洋河大曲,自己对自己最常说的一句祝酒词就是:有女万事足啊!他也读女儿写的小说,但都是偷着读的。女儿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爱情场面让刚刚年过半百的老艾面红耳赤,尤其是那些赤裸裸的性爱描写,让老艾读着读着有一种类似乱伦的感觉。他一边笑骂狗日的丫头片子都写的什么呀?一边还是忍不住为有这么个文曲星下凡的女儿喜笑颜开。平常他也想跟女儿谈谈她的小说,可惜艾琳总是不接他这个茬,嫌他“不懂”。但老艾已经反反复复地表示了对女儿创作的支持,除了他让她认了一个干爹,他还支持她不断到外面走动。只要一沾了酒,老艾就喜欢说:怀你那一年〈好像是他亲自“怀”的一样),我就溜了一趟上海,上海那个气派啊,我看我们这里一百年也比不上!你妈和你都还没去过呢。要是有客人来跟他一块儿喝酒,他就会说:我这辈子最满意的就是我丫头传我的代,你看她多像我,像我年轻时代!我们这一生是没得多大指望了,我就希望她能多出去走走看看,写多少东西倒还无所谓,至少不白活这一辈子!老艾对艾琳支持的实际行动就是在她的小抽屉里偸偸放钱,而且从来不问她怎么花那些钱,也不让艾琳的妈问。有一次老艾在外面喝多了酒,动情地对自己的一个老朋友说:我的女儿是当儿子养的啊!这句话辗转传到艾琳耳朵里,在那么个重男轻女的地方,听着还真让她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