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童年是在江苏苏北度过的。这个在艾琳小说中屡屡以八市出现的小城,当时只是个地级县,只有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要街道,改市还是在她出生后几年的事。不仅是童年,从少年直至青年时代,艾琳一直不挪窝地生活在这个地方。直到她在《钟山》发表小说,她甚至连省会城市南京都没有到过。童年的时候艾琳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特别柔弱,也特别脆弱。上小学那会儿,只要她独自出去玩,差不多每次都是哭着回来。她妈对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让我怎么放心你啊?童年的艾琳除了脆弱还很敏感,这大概也是日后她能成为一个作家的有利因素。脆弱加敏感使艾琳多病多愁,很有点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她经常是孤芳自赏的,而且顾影自怜。她基本上不和年龄相仿的孩子玩,因为看不上他们;而比她年长的孩子又都不带她玩,因为看不上她。所以艾琳一直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孩子。孤独对一个作家而言同样是有利的因素。一个人独自呆着的时候久了,免不了要胡思乱想,艾琳于是喜欢幻想,而且把那些灿烂的幻想带迸了夜晚及白日的梦里,她成了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做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其实是痛苦的,或者可以这样说:一个内心痛苦的人往往沉湎于内心生活。作为孩子的艾琳小小年纪就已经清楚堆意识到了自己的痛苦,那个时候她心里就有了太多的担心和太多的害怕。比如她担心突然有一天人家来对她说她不是爹妈的亲骨肉,担心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小心说出下流话,担心自己有狐臭,担心自己永远来不了月经,担心自己得了某种不治之症,担心有一天自己莫名其妙就怀孕了被爹妈赶出家门……她害怕的事情也很多,比如她害怕鬼,害怕黑暗,害怕独自呆在屋里,害怕人家冷不丁叫她,害怕把老师的话通通理解错了,害怕考试没考好,甚至害怕地球会爆炸。这些担心和害怕不管多么的卑琐和无聊,却折磨得她寝食不安。这个世界对于这个小小的孩子简直是太可怕了,关键是她没人可以诉说,也没人能够安慰她。
长大以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青春期是艾琳最困银不堪的时期,那部分内容在她的小说中屡有擎及。但是通过小说的再现或说表现或说体现,和她真正经历的现实生活捕比,那绝对是无足轻重,挂一漏万,小巫见太巫的,也是柩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是话说回来,好在她抿到了一种排解的方法,而且是成本不大、不用花费太多体力、并且一个人就可以做的。写作是不是给她带去过绝对的欢乐和欲仙欲死的快感我不得而知,但我能肯定写作给她平淡平常平凡平静平庸的生活增添了一道亮色,也鼓励和鞭策了她对生活的野心。
从我手头搜集到的艾琳小说部分篇目,我们基本可以看出她的心路历程及成长轨迹:
《》
《独自哭泣》
《性:青春的头号机密》
《盛开如花》
《镜子里的抚摸》
《我不是你的情敌,我是风》《献给香港情人的巧克力》
《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
《谁不比谁聪明,谁也不比谁傻》
开列这份目录让我有一个重大发现,就是艾琳从17岁起就开始发表小说了,所以我觉得她除了应该拥有“才女作家”的称号,还应该拥有“少年才俊”的称号。因为入学早,17岁那年艾琳髙中毕业。因为把许许多多宝贵的复习时间用在了写小说上,所以艾琳没能如父母期望的那样考上大学。面对妈妈的唉声叹气和爸爸的借酒浇愁,那个阶段艾琳简直度日如年,灰心得只想去死。比没能升学更让艾琳难受的是她在这个当口也失去了她的第一位情人——一个满口谎言的历史老师,她的初恋和童贞也随之失去。说起来简直是欲哭无泪,艾琳当时觉得自己全完了,一生就这么轻易地断送了。她甚至想过自杀,她也绝对不是缺乏勇气实施,但只要一想到死后难看的样子,任人宰割地被拖来拖去,说真的,艾琳的勇气就全部消失了。于是,她就在失学和失恋的双重压迫下顽强地活了下来。
应该说鼓励她活卜来的正是文学一一1994年她的第一篇小说在本省一本杂志发表,作为一个只有17岁的年轻作者她除了收到样刊、稿费之外还接到编辑一个热情洋溢的电话。编辑是男性,在电话里听上去同样十分年轻,他鼓励艾琳好好写作,必定前途远大。他对她说,最重要的是要坚持写下去,不要停下来。接完电话艾琳泪流满面。
没有人能够估量那个电话为一个刚刚踏上文学之路的年轻作者注入了多么巨大的力量,说是一剂强心针都一点不过分。既然最重要的是要坚持写下去,那么比“最重要”更重要的显然是要坚持活下去。所以,一个月之后艾琳就听话地去报考了银行,并有幸成为十里挑一的被录用者。从此,她戴起了一副蓝护袖,胸口别着银地红字的工号牌,和脸黄皮皱的大嫂比肩而坐,以一种看上去很像是安天乐命的表情,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清点钞票的工作。
艾琳工作的储蓄所就在本城惟一的一所师专门口。艾琳上班那会儿正赶上新生入学。这个储蓄所的服务对象基本就是师专的老师和学生,业务还算清闲。没事的时候艾琳总是伸长了脖子隔着柜台上的铝合金栅栏眺望外面走来走去的学生。在艾琳的眼睛里那些学生真土。她眼看着他们从长途车里下来,后面跟着扛铺盖卷儿、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农民的爹妈。那些穿着翠粉翠粉或者粉翠粉翠的尼龙绸衬衣的丫头几乎人各一张椭圆型的黑脸盘,那些农村来的男孩迄今还有不少挫着马桶盖头。从外表看他们哪一个都远远比不上艾琳。几个月以后,那些女孩子就知道穿得比较淡雅了,男孩子也一律穿上了运动服,让你分不清谁是谁。而且他们脸上几乎无一例外少了刚入校时的懵懂和木讷,多了一种佼佼学子的得意和一种形容不出的主人感。而一样是几个月过去了,艾琳却是一成不变。她觉得自己惟一的变化就是越来越像一台机器了,机械、麻木、生锈,一天天地烂下去……艾琳为自己感到无比心酸。
这个时期艾琳除了还在坚持不懈地写小说,她还写诗。当然她的诗是不打算发表的,只是聊以自慰。以诗自慰通常是男人们喜欢做的事情,当然谁都知道诗是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艾琳在诗里把自己比作黑暗中点燃的一支小蜡烛,发着如梦如雾的光亮,诗里有这样的句子:
夜和风在吸吮我它们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我脱掉了最后的金黄泪流不止不再有火,有光我在黑暗的淫亵中昏迷。
其实,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艾琳。只要有点亮的烛光,你想,怎么会没有扑火的飞蛾呢?那个人就是这所学校的体育教师王冰。应该说他们的恋情有着相当的诗意,因为一开始两个人只是含情脉脉地相互凝望,几个月之后他们才开始有片言只语的交谈,再几个月之后他们才因为一次意外的倾盆大雨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倾心交谈〈在他们后来的交往中曾不止一次回忆起这场下得水雾茫茫的大雨,那是惊心动魄的雨,更是成人之美的雨他们其实都是心急如焚的,但却选择了一条最漫长的道路,并且选择了最缓慢的步式。他们的慢慢接近,几乎花去了长长的一年时间。他们就像较劲儿一样一直把他们的关系控制在一种似是而非的友谊状态中,两个人就像《三岔口》那样,一直都是在摸黑过招。两人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靠的全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但是不管怎么说吧,有王冰这么一个既健美又潇洒的小伙子以不一般的眼神和举止发出不一般的关注和关怀,艾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还是既得意又欣喜的。艾琳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见到他就行。为此甚至每次骑40分钟自行车到城东上班也不以为苦了。在他们进入实质性阶段之前,王冰对艾琳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心,比如,天气突然转冷他会给她送衣服来(他自己的又宽又大的毛衣\艾琳痛经的时候他会适时地送来止痛片。他这么体貼入微,一般女孩子都会被打动,艾琳也不例外。后来他们睡到一起就完全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了。那是个短暂的欢娱的时期,是艾琳《盛开如花)的时期。因为没有距离问題,艾琳和王冰老师幽会很方便。储蓄所一般在学校课间操的时候开始工间操,王冰和艾琳就趁这个时间到王冰的单身宿舍做一会儿课间操和工间搡。事实证明这种操练是非常有益的,除了感情和身体方面的收益,艾琳痛经的毛病也从此不治而愈。
但是这段恋情并没能维持多久。事情很快就往俗气的方面发展了。先是艾琳知道了王冰老师已经结婚,这本来也许并不是个问題,但问题出在不是王冰本人告诉她的,而是艾琳从别人那儿辗转听来的。王冰起先还抵赖,后来表示尽快跟老婆离婚,再后来对艾琳说那个人这几天要来,你没事别来找我,我们过几天再说吧。艾琳听见自己心里那扇门嗔嗒就从此对他关上了。这个美男子真是让艾琳失望透了!有好几天她坐在储蓄所里,眼望着门外,不觉垂下泪来。王冰老师也真的-天一天不来找她。艾琳想到不久前他们还在一起颠鸾倒凤恩爱缠绵,现在他却在跟另一个女人颠鸾倒凤恩爱缠绵,如此,他们以前的顛鸾倒凤恩爱缠绵就全变质了,全不作数了,全都随风而去、荡然无存了。到有一天王冰老师又站在储蓄所门口朝艾琳粲然一笑的时候,艾琳已经有了新情人了。之后的半年到一年,就像她的小说渐渐有了一些名气,艾琳本人也渐渐在这一带有了一些名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艾琳被一些她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在背后风言风语,并被称作“小妖精”。艾琳知道后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个称呼为她平添了几分妖媚。经常会有一些男人尤其是男学生结伴或单独来到储蓄所,观赏艾琳。碰到心情好,艾琳也会隔着柜台和他们聊上两句。小小的储蓄所因此营业額有了一定的上升。当然这也并不是艾琳所期望和关心的,但所长的脸色还是比艾琳刚来的时候要好得多,而且她溜出去时间再长他也从不说她,艾琳的名声很快就坏了。
这其实一点也怪不了艾琳。本来这就是一个小地方,就像人家开口闭口说的:城南放个屁,城北都闻到臭。这里的人转着弯儿差不多都认识,不仅认识你,还认识你爸爸,认识你爷爷。其实艾琳也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基本上还处在纯情阶段,她只不过是在一次接一次地恋爱。而且她总是在一次恋爱结束以后才开始另一次恋爱。但对于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她简直成了一个时爆绯闻作风不好的女人。这也弄得另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为此兴奋不已。艾琳的爹妈对此多少也有一点耳闻,他们都是比较守旧的人(尽管年轻时也是非常生动活泼的他们自然很急,为女儿担优。可是她才十八九岁,还不能把她一嫁遮百丑。而且就是真到了结婚年龄,他们哪就作得了她的主?爹妈相对叹气,都说不管她了。
艾琳简直腻烦透了身处其间的俗世或说世俗生活,她多么渴望出走,一走了之,渴望飞翔,展翅高飞。但显然还不到时候。艾琳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泥淖,被庸俗的浊流淹没。她在一篇小说中借女主人公的口向一位闺中密友倾诉:“每天晚上除了打开台灯,铺开稿纸,可以感到一片静溢和纯洁,别的时候既是心乱如麻,又是身不由己的。我真的感到悲观绝望!”
读到这里我们马上就感到心痛了呢,我们马上清楚这是艾琳在说她自己呢,我们于是立即自动变成了艾琳的闺"中密友,感同身受地体会起她的心情,揣摸起她的境遇。“心乱如麻”几乎是艾琳进人少女时代后的心理特征,是她心境的一贯写照,而“身不由己”在这里我有点不明白指的是什么。如果“心乱如麻”和“身不由己”主要是暗指她在情感和性生活方面的经历和情形的话,我想至少可以肯定不会有谁逼迫她做什么吧9那么她的意思是说自己被抑制不住的欲望驱动?但即使是被欲望驱使而身不由己,对于一个作家--个对此有清醒认识的作家也不能算是件坏事啊。再说像她这个年龄,绝大多数人还想不起来要写小说呢,所以她即使怎么样生活就怎么样写作,她的个人体验也很可能正如某些行内人士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中国文坛的财富。她还值得我们学习呢。所以我觉得艾琳真是大可不必悲观绝望。
两年以后当艾琳有了更大的名气,我从一位有考据癖的青年评论家那里听说,艾琳写下那篇小说里的那几句话,只不过是被又一次极短暂的恋爱刺激。她的这一次恋爱的男配角(这次恋爱同样成了艾琳反复运用的写作资源,在艾琳的“言说”中永远只有她自己才是惟一的主人公),是那些不断到储蓄所去观赏她的男学生中的一个。此人相貌平平(在艾琳的笔下是其貌不扬),学识一般(在艾琳看来还远不如她这个没进过髙校的呢),而且看上去也绝对不像家里多么有地位和多么富裕的。艾琳本来是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的,但不是艾琳还处在没走到头的纯情阶段吗?她想的仍然是爱情不应该与金钱、地位等等联系在一起,关键是要对方确实未婚。这位大学生当然未婚,而且对艾琳也相当不错。只要艾琳下班晚一点,他就会借了同学的自行车护送她回家,他还经常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文学名著和新到的社科书籍给艾琳看。他们的关系进展神速。艾琳已经趁她爹妈外出的时候把他偷倫带回过家了。但当她真正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时,这位大学生吓坏了。他不得不说出自己在家里已经订亲。艾琳还不以为然,说那就退了吧,又没结婚。小伙子吞吞吐吐的,最后很没有诗意,也很无情地说:你以为那就不要花钱啦?我怎么能伤我爹妈的心?他们都是土里刨食的人,我不能做不孝之子,再说我也不能给我的弟弟妹妹带一个坏头!艾琳听了目瞪口呆,竟无语凝噎。这次恋爱于是就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