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我们所依靠的大山,是我们家庭的顶梁柱,是我们赖以成长的保护神!如果说家庭是幸福的港湾,那么父亲就是那坚实的堤岸;如果说我们的人生是一叶扁舟,那么父亲就是那指引航向的灯塔……父爱是醇厚的、慈祥的、和善的,有时还是威严的;这种严慈兼备的爱,使我对父亲既爱又敬。父爱同母爱一样永恒。
——题记
一
父亲去世已经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如今回忆起来,父亲去世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长年积劳,累月忧思,又过分节俭,从不治病,终于严重损害了父亲的健康。1967年秋后,父亲常感不适,频频发病,手脚红肿,通体酸痛,精神疲备,四肢乏力。及至病重住院,已接近年关。平时生病,父亲总是不动声色,能捱则捱,极少服药,更不住院,生怕惊动和拖累亲人。这回看看不行了,母亲和我们逼着他住院,也是他一生惟一的一次住院。病情在加重,他却几番要求医生让他出院。
家里人心中都明白这回父亲的病是危及生命了。我紧张起来,总感觉有不祥之兆,眼皮不明不白地颤动,心也常常急剧地跳荡。我已不能再住宿学校,赶紧撤回家里,赶赴医院,和母亲以及其他亲人夜以继日,全力护理父亲。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他常常喘息着,有时喘得很厉害,以至引发激烈的咳嗽,之后就极疲惫地闭着双眼,满头大汗,浑身汗渍,四肢哆嗦着,极度乏力乏神,到后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经过十五个日日夜夜痛苦的折腾,捱到大年二十九夜晚,父亲终于熬不过年关,撒手人寰了。他的去世,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使我一下子变成了大人。从此,我失去了生来依靠的大山,失去了赖以成长的保护神,失去了坚实的堤岸和闪亮的灯塔,失去了精神乃至于灵魂的强大支柱!父亲才只有五十九岁呵!我不明白,人世间的残酷为什么来得如此突然!从此,我开始静默而深沉地思考着人生。
父亲一生辛勤劳作,老实憨厚,诚恳真切,俭朴清贫。从乡村小贩到城市搬运夫,从打零工到小店主,终年劳顿,疲于奔命,却粗茶淡饭,布衣寒舍。直至生命结束的时候,他几乎从没有过物质上的真正意义上的享受。临终那几天,他曾说,很想吃羊肉,可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住院更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光了,哪里还有钱买羊肉呢?那年头又上哪儿能买到羊肉呢?父亲终于没能吃上一口羊肉,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劳苦一生的父亲为着什么?为着我们一家。他无愧于家庭,同时,也对得起所有的亲戚、朋友和同事。他的一生非常平凡,却又实实在在,多做好事,于人有益,不枉此生。临终那几天,他一再告诉我,夜里常常听见汕头港湾的海潮声和礐石松林的风涛声,看见火葬场高高的烟囱和飘飘远去的白烟,还好像感到祖父祖母在遥远的、荒僻的山谷间亲切地呼唤着自己小时候的名字。父亲觉得自己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于是,他用很不清晰然而我们都能听明白的语言表达了他的遗嘱:丧事从简,生活要紧,全家大小都要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我木然立在火葬场凄冷清寂的草坪上,呆愣愣地眺望着遥远的天际,苦涩的泪水无声地流淌,心中默默地思索:父亲,您就放心地去吧,我此生永志不忘您的遗嘱,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永远无愧于您……
父亲临终之前,似乎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后来母亲证实的确如此,而且是三番五次,早就想说的、事关我的身世的话。可憾已经病危的父亲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用深遂的眼神告诉母亲,希望母亲以后替他把久埋在心里的话说给我听。父亲终于怀着无限的惋惜与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
二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正是大雨滂沱的日子。人们说,大雨是由阴阳两界亲人思亲的泪水汇成的,雨越大,思亲情越浓。父亲刚走不久呵,我们思亲之情更是浓得化不开。就是今后日子长了,思亲之情也是化不开的。父亲多好啊,憨厚的父亲给了我不可磨灭的憨憨的父爱,今生今世怎能忘?!
冒着浸身大雨,母亲毅然领着我上山祭拜。借着雨伞的掩护,娘俩一而再、再而三地划火,身边带着的火柴都快划完了,只剩最后两根,如果再划不着,这风雨迷蒙的山岭上,哪里还能找到火种呢?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口中默念着“山神保佑,父亲保佑”之类的心语。说来神奇而灵验,火居然奇迹般地划着了,那在风雨中摇摇曳曳的黄色的火苗,终于点着了香烛!山神呵,明年还要祭拜您!父亲呵,您终于显灵了!我们一家的亲情,乃是永续无断的啊……等到祭拜完毕,母亲和我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连连打着喷嚏,这不又是父亲思念我们的亲缘感应吗?真是天应人灵呵……
母亲和我那苦涩的泪水掺和着淋漓的雨水:父亲呵,您在天之灵既有感应,为何白居易还要低吟“冥寞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呢?对于人生,我依然似懂非懂,不过,我也明白,一生身是寄,百岁去如飞。春尽有归日,老来无去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岁去人头白,秋来树叶黄。于是,便有了“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生命景象,实在无可奈何啊!惟有惜时如金,方能终老无悔。
黄泉无晓日,青草自知春。父亲,作为您憨爱的儿子,从此,我只有永怀鞠养之恩,长增思念之痛。从山上下来,那一夜,我在故居的黑屋里通宵听雨。夜雨愁更咽,春日淡无光。草露随风泣,松涛向夕哀。我辗转反侧,泪湿木枕。我想了许多、许多,记忆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滔滔汇入心灵的海洋,激起无数情感的波澜……
我记忆犹新,父亲临终前几天,每当我来到病床前,悉心护理他的时候,只要床前没有其他人,他总是憨爱地凝神看我,亲切地轻抚着我的手掌,嘴唇颤动着,看得出他有许多心里的话要对我说呀。他极力想说,可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吃力地、时断时续地发出呼噜咿呀谁也听不清楚的微弱的声音,那表情,却显得非常的痛苦、惋惜与深爱。
令我至今一想起来仍然隐隐作痛的是——父亲临终那一夜,我竟不在他的身旁!虽然是作为班长的我那夜正忙着准备回校复课的要紧事,并且眼看父亲的身体明显的好转,做梦也想不到那竟是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夜,尽管如此,我依然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住院的父亲是多么需要我呵。母亲和姐妹们都说,父亲已经预感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他最在乎的就是希望我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哪怕不能说话了,看着我也行,能看着我,他就心满意足了。那一夜,尽管该到和能到的亲友们差不多都到齐了,但父亲始终不安地喘息着,久病积弱的心神显得烦躁不宁,似在心有不甘地等待着、等待着……深夜,父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大量的浓痰咕噜咕噜地塞住了他的喉咙,呼吸都非常困难了。医生赶紧为父亲抽掉许多的浓痰,但浓痰仍不时涌上父亲的喉头。他艰难地喘息着,越来越急促;他抖动着嘴唇,越来越微弱;他努力睁大双眼,辨认着身边的亲人;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呼噜呼噜的喘息声也渐渐缓慢了、微弱了。懂得生死门的人说,这是在“行路”,在走向冥冥寞寞的黄泉。父亲终于停止了喘息,怀着无限的期盼和遗憾离开了家人,安详地、永远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大年二十九日凌晨五点半钟。
等我拼命蹬着单车,一阵风赶到医院,大汗淋漓地扑到父亲的病床前时,老人家已经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不再看我了。他静静地正卧在病床上,双唇微微张开着,他有话要对我说,却又永世说不出来了,他决不心甘情愿啊!
我一头扑倒在父亲床前,摇撼着他那虽然瘦削但还温暖的双肩,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天下最痛苦者,莫过于内疚在心的人”(西方谚语)。此刻的我,好似和针吞却线,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极度的痛苦。诚如托尔斯泰所说:“只有爱得强烈的人,才能体会到强烈的痛苦。”
三
每年,当绵绵的春雨带来回忆、追念、缅怀与思亲的节日——清明节的时候;当我走在那熟悉的乡间小路上,站在思源亭前默默遐思的时候;当我爬上水库的大坝和苍凉的公鸡岭,追溯着父亲远去的足迹的时候;当我伫立在父亲的坟头,凝望着这片古老的丘陵松柏成林、山草青青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地陷入那深深的沉思,久久地思索着永恒而又常新、高远而又现实的主题——人生。
人生苦短。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苏轼曾慨叹:“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杜牧也嗟然:“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王安石低吟:“万事因循今白发,一年容易即黄花。”杨慎更深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父亲虽然未谙如此诗情,然而他和母亲却反复教导过我——人,原本就不愿意来到这世上,是父母和亲人们希望他出世,他被迫哭着来到人世的。出世时捏着拳头空手而来,活着就有欲望,总想抓点什么,可是到死的时候,人人空手而归。生无带来,死无带去呵!双亲的教诲使我领悟到:每一个人,当他降生时,总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周围的亲人却笑着欢迎他的降生;而当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周围的亲人们在哭泣、在悲伤,他自己却应当微笑、应当宽慰。这是为什么?因为,哭着生来,是意识到人生的艰难与重任,笑着死去,是庆贺克服了生命旅途的艰难,完成了人生重任呀!
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九日,是父亲的祭日。除夕将至,当满城满街都沉浸在大喜大庆的欢乐气氛里的时候,我却常常缅怀起父亲的几多往事。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从我记事时起,便知每每除夕之前,父亲必定携带着子女们喜爱的许多物品,满面春风地赶回家里,亲我,搂我,让我骑,带我玩,给我讲许多许多的故事和做人处事的道理……而今,“事如芳草春常在,人似浮云影不留”(辛弃疾)。骑鹤西去的父亲给我留下的是痛定思痛的心绪和永难弥补的真空,于是,我又想起了王勃在《滕王阁》中的低吟:“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一种无可奈何的空乏感,伴随强烈而又深沉的痛苦的感受,于烧香祭灵的始末,弥漫在我心灵间,久久而不消失。
我又想起了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时刻。在陌生而可怕的火葬场,当无情的炉门慢慢开启,火葬人员将父亲温热的白色骨灰庄严郑重地装进骨灰盒中的时候,我无声地洒下了滴滴苦泪,泪湿两袖,血冷全身,看着引灵的亲人手握点燃的香火,默默地走在前面,我双手紧紧捧着骨灰盒,步步跟着引灵的亲人,望着无言的骨灰盒与无言的脚尖,呆呆地走过草坪,走向海边,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崭新锃亮的骨灰盒顶盖,静静地流淌着我的泪水,和着人世间那好像善解人意然而又无可奈何的丝丝雨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李清照)。父亲的灵盒安然置于家中的神台上。我常常默默地立于父亲灵前,无言地注视着灵盒,感受着老人家的温暖、憨爱与无尽的期盼。夜里,我间或从床上爬起来,凝望着幽光闪亮的灵盒出神。我多么希望灵盒能够长久安放家中,让父亲之灵与我和亲人们日夜相伴呵!可是,按照习俗,按照长辈们的安排,必须选择吉日,将灵盒安葬于故乡潮阳的山岭上,让父亲重归故土。作为晚辈,我不能作主,也别无选择,只得含泪送父上山。
回归大自然,悲壮而苍凉。临穴之时,至今历历在目。我将父亲的灵盒庄重地、小心翼翼地安入陶缸,用水泥牢牢封盖。师傅们砌基、安穴、培土、封穴、造坟、立墓、树碑……那时那刻,临穴频抚灵,至哀反无泪。被新坟无情隔开的我,呆愣愣地为父亲的坟脊铺上碧绿的草皮,还种上两棵生机勃发的小柏树,但愿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迎来生命的新春。
虽说黄泉无晓日,我辈青草自知春。在父亲坟前,我仿佛依然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和他那高尚人格的灵光。我实在不愿意离去呵!可是大风吹来,雨又来了,母亲拉着我,亲人们呼唤我,只觉人间痛离别,此岭正是长别处。“日暮秋风起,关山断别情。泪随黄叶下,愁向绿樽生”(唐·刘希夷)。
又是一年春草绿。清明节,披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我又来到公鸡岭上祭奠父亲。春秋风雨,岁月无情,新坟已成老坟了。拜扫无过骨肉亲,一年惟此两三辰。冢头莫种有花树,春色不关泉下人。但我种下的柏树还是开花了,并且开得十分繁盛。我想父亲泉下有灵,会很喜欢的,因为他平生就非常喜爱松柏。野草也到处漫延,欣欣向荣,绿染春山。父亲也是喜爱生机蓬勃的春草的。此刻,我又想起了王安石的《孙君挽词》:“丧车上新垄,哀挽转空山。名与碑长在,魂随帛暂还。”父亲的灵魂自然不必随帛暂还,原本就在碑下,就在泉源,就在故里,就在山上,就在云间,就在我的心坎。愿父亲永远活在大自然的春色之中,永远活在我和亲人们的心里。
四
我的祖父是闻名遐迩的中医师。由于他的两只大拇指和两只食指都留了长长的指甲,因而被称为“长甲医师”,据闻他的长甲在对病人进行推拿按压治疗时是起了特殊作用的,不过,使他饮誉远近的主要原因还是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治不好病人,他分文不取;治好了病人,对有钱人随送随收,对无钱人少收或不收。于是,上门求治的病人越来越多。祖父忙不过来,只读了几年书的父亲便辍学帮祖父拆药。可惜的是,父亲后来并没有接过祖父的班,或许因为祖父较早去世,抑或其他缘故,至今我仍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知道后来没有从医的父亲,走上了一条艰难而曲折的人生道路。
父亲做过肩挑小贩,卖过糖葱薄饼,炒过板栗,担过“八索”(搬运夫),替药商带运过药材。此后又与人合资,开过旧家俬店,公私合营后,成为家俬店的店员,直至终老。他就这么平凡,也这么艰辛。靠他微薄的收入,供养着最多时曾经八口人的家庭,还有四个养子养女,十二人的生活重担,就这样压在他的肩上!
为着维持生计,父亲除了勤劳,成年累月像黄牛一样劳作不休,就是特别地节俭,一个铜板能掰开花的就掰开来。在我和姐妹们的记忆里,父亲一生几乎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有时候,他看到我身上穿着有好几块补丁的破衣服,便笑着说:“男孩子怕什么?穿破的才凉快。”我也笑了。
父亲非常喜爱吃猪血,当然主要是因为猪血比猪肉便宜得多。那时候,到街边吃,一碗猪血五分钱,父亲时不时带着我去吃猪血,花五分钱买一碗,父子共享。他只喝些猪血汤,而猪血几乎全归我吃,我用筷子夹着猪血硬往父亲嘴里塞,他实在推不过我,才勉强象征性地吃一口半口的。如果他单独一人吃,便舍不得花五分钱了。他只花两分钱买一小碗没有猪血块的猪血汤,站着,趁热一气美美地喝下去,用手背抹抹嘴巴,便知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