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升腾的热气笼罩着整座城市。在晒得几乎冒烟的柏油路上,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着背心和短裤,戴着竹笠赤着足,拉着满载煤粉的人力板车,艰难地向前迈进。那少年便是辍学求生的我。
一车煤,足有千斤重。对我这个刚刚放下课本的幼稚劳动力来说,已经是不易承受的重负。碰到上坡过桥,更加举步维艰。腰弓成一只猫似的,汗珠不停地撒落在脚板上。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好不容易上了桥顶,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过桥下坡,既要克服惯性,又要掌握重心,不但轻松不得,而且一旦控制不住,便会发生危险。
赤足常常起泡,有时候煤石砸得我鲜血淋漓。母亲噙着泪花,买了双胶鞋硬逼我穿上。那时候,我身高已过一米七,身板结实,血气方刚,但体力仍嫩,又经常吃不饱,连地瓜、粗菜都不够吃,又舍不得花几个钱吃点心,有时饿得眼冒金星,才肯花五分钱买一碗草粿充饥。口渴了,就喝旧军壶里的盐水。尽量省钱,家里太缺钱花了。
生活艰难,但是我却总能感受到世间的温暖。记得有一回,我又拉车送煤到大华路某工厂的食堂。时已过午,卸车时,我疲软乏力,老厨师知道我太饿了,便往我手里塞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我双手一缩,任劝也不肯接受,他生气了:“你还这么见外,今后不要再来了!”我一听急了,二话没说,接过烤红薯便津津有味地啃起来。多甘甜呵!我心头一热,眼角涌出了泪珠。红薯吞下肚,就像煤炉添了煤,浑身是劲。卸煤后,我主动帮食堂拌煤做煤球,分文不取。
我永远忘不了诚挚的邻居好友林进初。他先我而走上了拉煤养家的道路。是他帮我揽了这份活,虽然粗重,却来之不易。他又手把手教我拉煤,虽然苦,却有说有笑,心中踏实,苦中有乐,也就时常忘记了疲劳。遇有艰险,他就帮我排险解难。忘不了初执车轩过火车桥的那一回:我和他各拉着满满的一车煤粉,举步维艰地拉上了桥顶,他吩咐我:“落桥坡太陡,人后仰顶着车,滑下时慢慢来。”我应着,但一见落坡人车稀少,既想省力,又想痛快,于是便放胆滑坡。谁料从二马路口突然冲出一辆车,一个急转弯正要上桥,车头就对着加速滑坡的我!我刹不住强大的惯性力和加速运动,慌了!“我来!”进初兄大喊一声,刹住自己的煤车,冲过来死死拉住我的车尾,又用力一按,让后车尾抵住桥面,车打了飞机,终于在汽车车前两米多的桥面上被刹住了,化险为夷。哦,这终生难忘的一幕啊……
八
为着生计,除了拉煤,我还常常去赶海。那些日子,艰辛、浪漫而又刺激,至今回忆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那一片蓝幽幽的海水,一直奔荡在我的脑海里,那样激越,那样闪烁,那样动人。就是那一片涌动的海水,幻化着我少年时代的影子,荡逝了我一段美好的时光,溶化了那一份诚实潇洒的汗水,沉积了那一份初谙世事的艰辛,而且激荡过五彩缤纷的理想……
从穷苦然而温馨的家到荒寂而苍凉的珠池外海滩,约摸十几里地,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郊野的村庄和田畴,越过大片砂地而后进入一马平川的旧飞机场,然后跨上海堤,向大海走去。一路上,常常是风的吟唱、虫的鸣叫,时而伴有鸟的啁啾和狗的狂吠声。
海的形象和韵律是美好的,尤其是当夜空的点点星光和海边的片片流萤交融在一起的时候,还有那海潮的鸣声和海风的行吟。然而,有时候海的孤寂、执拗、荒凉与叹息,也会使你感到孤独失落、悸动不安甚至不寒而栗!
我背着结实的大竹篓,满篓的星光伴我下了海。无论徒手摸蚶还是用手电筒或风灯在海蛎石上捉螃蟹,抑或推着虾耙在水不过胸的浅海里捕捞鱼虾,都盼望着丰硕的收获。
在那些日子里,被水族咬伤或被贝壳割伤,乃是常事。就是受伤,仍然连续几个小时泡在海水里,并且不停地劳作,那份疲累、饥饿和寒冷,实在刻骨铭心,够我消受了。全身皮肤泡皱了,海风吹来,便浮起片片鸡皮疙瘩;下起雨来,比泡在海水里还冷,经风一吹,更有刮皮刺骨的感觉。白天,热毒的太阳将胸背、双臂和脸庞晒得通红,数日后渐渐变黑,然后就大片大片脱皮了。那即将陆续脱去的老皮和脱皮后显现的嫩皮交错杂驳,浑身上下的皮肤,看去就像海陆交互的破旧的地图。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掠海归家的时候,穿的都是湿衣裳。走在路上,又饿又乏,海风吹来,凉透了心。于是,我们常常脱剩一条裤衩,擦干身上的水珠,继续艰辛地行进在漫长的归途上……
从海里捕捞回来的水族,按理应当成为餐桌上的佳肴,可那时家穷,便只好让它们上市换钱,再买回粮菜和日用品。于是,母亲和我便将鲜活的水族摆上市。那些被我们昵称为“狮头鹅”的大海蚶,就常常用沸水烫熟后再卖。一角钱可买得三至四粒大海蚶,每粒足有一百多克重。有时候我想:双亲和姐妹们也该享用享用呀,为了他们,我故意卖剩一些,让家里人尤其是每天辛勤劳作却滋养甚差的母亲也享用享用,补补血。每逢这种时候,母亲总有理由、总能想法子让给其他人,看着父亲或我们姐弟妹享用,她便满足地笑了……
年关将近,鱼美虾鲜,蚶肥蟹壮。我和海友杜应林又披着夜色,冒着寒风去赶海。海堤旁,避风处,星光下,我们各自从腰间解开由水布扎成的布包,再打开布包里的那方干净的纱布,便露出炒进包菜叶的可爱的白米饭团。我瞪大双眼惊奇地发现:除了常有的咸萝卜干和几小片猪油渣外,怎么又夹上两只香喷喷的熟鸡蛋?这是每年生日才能享有的待遇啊!妈,我知道快过年了,今晚又冷,您特别地照顾我,可妹妹病了,这两只鸡蛋应该是她吃的呀!我悄悄留在锅里,可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放进了我的饭包里呢?唉,无可奈何。阿杜,给你一只,吃吧,托我妈妈的福。你不知道,我妈这个人哪,只知道我们饿,从不知道自己饿。我粮食定量才二十六斤,可每月都吃过五十斤,还不是多吃了我妈和家里人的?他们不够吃,就吃地瓜根、瓜头菜尾……说着说着,我眼眶里真有点湿了。于是,我又想起了那脍炙人口的、古老而又常青的《游子吟》中的诗句来……
母亲牢牢记着家里人除她自己之外每个人的生日,每到生日,家里再穷,也要给生日的父亲、姐妹们或者我煮上两个香气悠悠的鸡蛋,而惟独她自己,总也“忘”了生日,不煮生日鸡蛋。好在我们都牢牢记住了母亲的生日,您不煮蛋,姐姐就煮;您不吃,我们都迫着您吃;可您总不全吃,还是姐一口、弟一口地让给了我们,吃后,我又后悔起来了,怎么这回又吃了妈妈生日的鸡蛋呢?我嘴馋,我该死……
九
辍学那一年,为着谋生,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体味着人生的艰辛,我并不怕吃苦,我相信我能养活自己,但是,那时候的心思,依然放在读书上。没有书读,几乎天天忍受着心灵深处难熬的虚空。不再读书,以后做个什么人?我总是责问着自己。
双亲当然理解我,母亲显得更为迫切。清明那天,扫墓祭祖之后,母亲的心绪很不平静。深夜里,她总睡不着,唉声叹气的。我也醒了,眨巴着双眼,想着复学的事。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们这家子,再也不能没人读书了,对不起祖宗呵!”母亲痛下了决心,第二天一早,她对我说:“我已经跟你爸商量好了,从今天起,你就不去拉煤,也不赶海了,家务活也不用你干,你在家专心复习,考高中去。”
我兴奋得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上了,忙说:“妈,我一边干活,一边复习功课吧。”母亲瞪大眼睛,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行,复习就像复习的样子,争取考个好成绩。”哆嗦的嘴唇没能说出话来,只频频颔首,憨憨地笑。感谢母亲,我一定考好。
老天不负苦心人,中考之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被重点中学录取。
三年读下来,我又取得了好成绩。数学竞赛又获全校第一名,各科平均分数全校名列榜首。毕业考后,报考大学时,学校动员我报考清华、北大等名校,有的老师对我说,如果不参加考试,根据成绩,学校可以保送我上中山大学,但我不要保送,一心只想考试!
正当我们夜以继日地备考时,突然,不知什么缘故,北京下达了我们后来才晓得的“五·一六”通知,从此,一代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老三届”留下了人生的深深的遗憾。
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又更多地缅怀着家庭的温暖和母亲的关爱。
在那些穷日子里,当然难得吃上一顿干饭。常吃的是地瓜、地瓜粥、菜粥、南瓜等,能吃上白稀饭已经不容易了,干饭就更难得。那时候,粮食紧张,母亲把父亲和我列为重点照顾对象,煮白粥、菜粥或地瓜粥时,便用竹篾编的饭戽子,从粥中戽出两碗干饭,一碗给我吃,一碗留给父亲。
读高中时,我每月的粮食供应定量是二十八斤,比普通居民多了四斤,还是国家照顾的。但那时我在校内住宿,实际每天要吃一点八斤大米,即早餐四大两稀饭,中餐和晚餐各七大两干饭,班里把每天按这种定量吃饭的八位同学编为一桌,这就是全校著名的“大食桌”。我每月吃掉五十四斤大米,一人吃了两人的粮食供应份额,家里省吃俭用,买高价米来支援我。尽管如此,仍时有饥饿感。
从学校回到家里,母亲凭第六感觉知道我仍然没吃饱。于是,母亲总变着法儿给我加餐。甚至,每月供给每人的四分之一块朥饼,母亲都把自己的份额珍藏起来,留着给我吃。
那年,我发觉母亲拜起佛来,为什么?明摆着的原因是为了让些荤菜给我们吃。而更深层的原因,后来我才渐渐领悟到。那时,母亲一有空就戴起眼镜反复阅读一本《寒山诗》。其中有几段她是经常诵读的:“八还无我谁为我,六解一亡我是谁。闲叩虚空发天问,千尊万物不吾欺。”“洪荒大造先,浩浩无穷纪。太始未有人,谁人为父子?”母亲已经向人生发问了。她翻读了整本《寒山诗》,却又在《清顺治皇帝醒世碑记》中发现了人们对于生命行程与生命本质的消极却又清醒的疑问:“来时糊涂去时悲,空在人间走一回。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如不来也不去,来时喜欢去时悲。悲欢离合多劳心,何日清闲谁得知?”谁是我?我是谁?为何而来为何去?这亘古的天问谁来回答?
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母亲已经在思索着自我的本源、生命的价值与人生的意义。
为了这个家,这或许就是母亲意识到的生活的意义。
十
在与母亲相处的岁月里,关于游水的故事是不能忘怀的。
从小母亲就坚决反对并严禁我下河游水,邻居孩子溺水的惨况更坚定了母亲的决心。而我却特别喜欢水,羡慕别人会游水。于是,只能悄悄地下河,悄悄地跟着会游水的哥们学游泳。先在公园溪里学,半懂不懂的时候最着迷。潜水是游泳的基本功之一,潜得越深越远越久,本事越大。我潜呀潜呀,不知不觉潜到杉排底下去了,换气的时候,头一浮,竟顶到了杉排!我慌了。有一位同学就是在杉排底下被活活憋死的。这时,没有人知道我在杉排下,也浮不上水面无法呼救。心一横,憋住气,认准一个方向,用刚刚学会的潜爬泳拼命爬游,幸而游对了方向,终于在断气前脑袋露出了杉排外,虽然呛了几口水!此事回想起来真后怕,如果潜游的方向有偏差,非憋死在杉排底下不可。母亲一直不知道这场生命攸关的险情。
等母亲发觉并证实我违反了她的禁令时,我已经能够畅游韩江和礐石海了。许多人劝母亲说:“孩子学会游水,能救自己,也能救人,多一条生路哪!”母亲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
此后,我就放胆地渡海。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至八十年代初,每年七月,为纪念毛主席成功横渡长江,汕头市都组织群众性横渡礐石海活动,我年年参加渡海。后来,我又寻机先后在渤海、东海、黄海、南海和长江游了泳,圆了我的游泳梦。去年,我有机会到澳大利亚大堡礁,又在那里下海游泳,算是在南太平洋游过水,又圆了更为遥远的游泳梦。
母亲虽然不能够教会我在大自然的风浪中游泳,却注重教示我在社会的风浪中游水。
“文革”刚开始那年头,作为“忠于毛主席的红卫兵”,我和那一代青年一样,都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的。我成天为自己的红卫兵组织抄抄写写。后来,学校和社会都发生了武斗。有些红卫兵沉不住气了,也冲冲杀杀起来。母亲为我担惊受怕,再三嘱咐我不能参加武斗,又天天求神拜佛。我始终听毛主席的,也听母亲的,只文斗而不武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些充满惊涛骇浪、飘荡着血腥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