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花了一笔钱,在天津商会以梁月成的名义注册了一家比德隆公司,又在北方饭店给他租了一套房间,让侯家辉给他跑街,从此梁月成就每天到他的比德隆公司“上班”去了。
比德隆公司开张之后,一连三个月没做成一笔生意,每个月,我老爸都要替他们付上千元的房钱,再加上立公司就要有花销,梁月成和侯家辉都吸烟,越没有生意做越要喝茶,每个月光是烟钱茶钱,就又得是一千元。我老爸每次回来总是向我母亲报怨:“说是给他们立个公司,其实就是白把钱往大河里倒,还不如白养着他们呢。”我母亲自然不说话,反正这是我奶奶出的主意,有什么意见找最高领导说去。
不过,人们也常说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到了第三个月,比德隆公司做成大生意了,而且旗开得胜,还真就赚了一笔钱。据侯家辉回来说,那也是走路踩着了一只金元宝的巧事,一家日本照相机公司倒闭,积压在库里的一批照相机当废铁卖了出来,梁月成惯于做这种倒手的生意,他当机立断,就把这批照相机买下来了,买到手之后,他又制作了一套模具,把日本照相机打上德国照相机的标志,还在报上登了广告,说是德国照相机进入天津,还玩了有奖销售,一个买了一架这种照相机的人,打开包装一看,里面一个“奖”字,当场兑现,拿了一万元就走,卡嚓卡嚓,就有记者照相,这一下,天津人疯了,会照相不会照相的全出来买照相机,都说里面还有20个大奖,等到这批照相机全部卖出去之后,第二个大奖也没出来,好在也没有人出来追问,楞是让梁月成发了一笔小财。
梁月成发了财做什么?先做一套西装,也给侯家辉做了一套西装,侯家辉穿上西装到我们家来,一进门,吴三代就向他问道:“家辉少爷的汽车停在哪儿了?”侯家辉没有回答,一头就札到我奶奶房里去了。
我奶奶让侯家辉转告梁月成,好生地做生意,别总想着发大财,坑蒙拐骗的事,万不能再做了,到头来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害人者必害已,老祖宗留下的话,没有错儿。
侯家辉对我奶奶说,梁月成倒还是个有情意的人,他说自己对不起我芸姑妈,他派侯家辉到侯家大院来询问芸姑妈的情况,我奶奶就对他说,告诉梁月成芸姑妈要在侯家多住些日子了,现在每天只在她的佛堂里做功课,外面的什么事也不让她知道,有桃儿陪着她呢。
一场大病,芸姑妈在马大夫医院住了三个月,好不容易说是心脏稳定了,我奶奶才把芸姑妈接到家里来。一进侯家大院,我奶奶就对芸姑妈说,从今之后,你就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了,福祸荣辱,一切都与你无涉了,你只管自己去念佛,外面任何事情,你都不要过问了,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一条命。几时身体彻底好了,几时再回你们梁家去。如今你是一个有病的人,爱惜大家、爱惜自己,你就远离开红尘世界吧。
芸姑妈后跨院的房间,早收拾得窗明几净,住在里面就和住在仙界一样,没有一丝尘土,没有一丝声音,外面的什么事情,也传不到里面去。而所谓的做功课,就是抄写经文,男人信佛和女人信佛不一样,男人信佛,要做佛事,还在研究佛学,穷究佛理,最后成正果,到了净界,封了佛号,少说也是一名罗汉。而女人信佛,就只是献身佛门,她们做佛事,而不求正果,她们读经,而不穷究佛理,最大的使命,就是抄写佛经,一代一代地把佛经留传下来。我芸姑妈和那位老尼姑,每天就是抄写经文,当然不是一般的抄写经文,我奶奶给我芸姑妈买的黄绢,还让吴三代到金店去买了“碗儿金”,所谓“碗儿金”,就是一只大碗,碗里粘满着金子,写字的人用毛笔在碗里蘸着金粉,再在绢上写,如此写下的经文,可以保存上千年。
芸姑妈的生活极有规律,早晨6时起床,在桃儿的服侍下洗嗽之后,用过早饭,老尼姑就该来了。至今我还记得那位老尼姑的样子,也看不出她是多大的年纪,只见她永远是穿着一件灰布长袍,没有纽扣,就是用布条系着大襟,戴着一顶黑色的尼姑帽,脚穿一双芒鞋,白布袜,走路时不抬头,不向四周张望,身上老是一股旧木家俱的味道,看着就让人感到不舒服。
老尼姑在桃儿的引导下,往后跨院走,她好象也不想认路,就是桃儿在前面走着,她跟在后面,永远是低着头,我相信她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一眼,有时我在院里的方砖上写字,正赶上她从我身边走过,我蹲在地上抬头向上看她,她一点也没有看我,绝对的目不旁视,走路时就看着自己的脚尖。
整整一个上午,老尼姑就在后跨院里和芸姑妈读经,也不在我们家吃饭,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一定从后跨院出来,还是跟着桃儿,低着头地走出去。我想象不出她说话是什么声音,我也想象不出她怎么喝水吃饭,我感到这不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这是一个没有一点人间牵挂的人。
老尼姑走了之后,芸姑妈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在桃儿的服侍下抄经,蘸一点金粉,写一个字,一个下午,也就是写上一百多字,还不能太累了,就是消磨时间罢了。晚上,芸姑妈早早地就睡下了,这时桃儿到我奶奶房里去,禀报芸姑妈一天的情形,我奶奶听过之后,再嘱咐桃儿一些话,桃儿这才再回到后跨院,照看芸姑妈睡觉去了。
除了桃儿之外,任何人也不许和芸姑妈接近,就连我母亲也不许进到后跨院去看望芸姑妈,我奶奶说,只要芸姑妈一看见我母亲,她就能从我母亲的脸色、眼神儿中看出梁家和侯家的事情来,那时候她一多虑,说不定就又会发病,而马大夫说,芸姑妈是再也不能发病了。
芸姑妈远离尘世,与我们毫不相干,最最重要的是,桃儿姐姐再也不能和我们在一起了。每次桃儿姐姐到我母亲房里来,我母亲除了向她询问芸姑妈的身体情况之外,再也不对她说任何话,我母亲怕桃儿把家里的种种变化带进到后跨院去,影响芸姑妈的心情。桃儿姐姐倒是和我们的感情重,每次到母亲的房里来,她总是把我拉在身边,这儿那儿地查看着,她还问我杏儿都哄我做什么玩?还向我询问哥哥、姐姐的功课,考第几名?等等等等。
那一天是星期六,正赶上六叔萌之从辅仁大学回家来,桃儿到我母亲房里来的时候,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也正在我母亲的房里,六叔萌之向桃儿询问过芸姑妈的身体情况之后,就对桃儿说:“你照料芸姑妈的生活,我向你表示感谢,可是你千万可别跟着他们一起信那些看破红尘的鬼话,芸姑妈的心脏已经不行了,母亲这样安排只是为了保住她的生命,你还有自己美好的未来,我们的一切全都在这个世界上呢。”
“六先生也太把桃儿看得重要了,桃儿就知道把姑奶奶照料好是自己应尽的本份,什么未来不未来的,那就和桃儿没有任何关系了。”桃儿对六叔萌之说着。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个人就是不能建立起自己的自尊,每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平等的,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人类分为主子和奴才的时代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在我们家里做事,这最多也就是一种劳动,一点也不涉及你的人格。从人格上说,你和我是一样的。”
这时,我母亲就在一旁对六叔萌之说道:“你说的这些道理,桃儿全懂。我们也没有伤害过桃儿的人格。”
“懂是一回事,而从心里坚信又是一回事。”九叔菽之这时也帮着他哥哥说话,九叔菽之向我母亲说着:“桃儿再明白自己是一个有人格的人,她也还是不敢相信,她也有同等的权利,有朝一日,她也能够成为我们家里堂堂正正的一名成员……”
“腾”地一下,桃儿的脸烧成了一块红布,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一转身,桃儿就跑出门去了,一直到走出好远,大家才听见她向我母亲说着:“少奶奶,我该回姑奶奶那里去了。”
桃儿走了之后,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把我母亲围在了当中,向我母亲发起了进攻,先是我的九叔菽之向我母亲问着:“大嫂,你是愿意和新时代的新青年一起奋斗、创造新生活呢?还是要做封建社会的殉葬品。”
我母亲不理睬九叔菽之的问题,她只是对九叔菽之说着:“我就知道一个人要先把字写好,练了这许多年的毛笔字,一不见颜筋、二不见柳骨,自己就应该知道回房去好好写字。”
这里,我母亲是说九叔菽之于书法上不见长进,临摹了这许多年的《玄秘塔》,到如今写出来的字看着活象是大斜塔,横不平,竖不直,还不如哥哥、姐姐写的字好看呢。
“什么颜筋柳骨的,那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死功夫呢,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我们这一代人是再也不会做孔家店里的屈死鬼了。”九叔菽之满脑袋瓜子的维新思想,一心要做新时代的新青年。
我母亲从来不和九叔菽之认真,听过九叔菽之的话,我母亲佯做生气地向他说着:“什么死呀死呀的,光说混话。快回去好好写字,今天不见你写出好字来,明天就不让你上饭桌。”母亲说着,还真就把九叔菽之推出去了,九叔菽之当然不肯走,他还要留在我母亲的房里帮助他的六哥说话,但我母亲一下就把房门关上了,任他在门外嘟囔,就是不给他开门。
听着门外九叔菽之走远了,这时,我母亲才对六叔萌之说起了话来。
“萌之,大嫂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大嫂把家道中兴的希望一直寄托在你和九弟的身上。你大哥就是这个样子了,我还能希望他有什么做为呢?他能从此安心,就是咱们一家人最大的幸福了,倘他再陷一步,我也不能总是这样地跟着他生气。你呢,肩上的责任重,所以你一定要谨于言、而慎于行。”
“我不明白大嫂要对我说什么。”六叔萌之懵懵懂懂地对我母亲说着。
“大嫂知道你受的是维新教育,那些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道理,你是不肯遵从的,你们平时总爱唱的一支歌,说什么要‘唱出一个新时代来’,唱是唱,真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在你们还没有唱出新时代之前,大家还要规规矩矩地活在这个旧时代里。大嫂给你们做了榜样,你们不要辜负了大嫂对你们的期望。”我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六叔萌之说着。
“大嫂,你说的话我也能明白,一个新时代不会在一个早晨自己来到人间的,但我们一定要去创造,要去为新时代奋斗。”六叔萌之说话就象演说一样,有腔有调,还不时地挥着手,要加重语气。
我母亲才不肯听六叔萌之的说教,她进一步地向他说着:“你能有这样崇高的理想,大嫂对你极是欣佩。大嫂只是提醒你不要忘记你是侯姓人家的后辈,你的一言一行都要为侯姓人家着想。”
“大嫂,我迟早要从这个封建家庭冲出去的,而且,对大嫂明说,我还要把桃儿一起带走。”六叔萌之的眼睛里闪动出真诚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面前,就连我母亲也失去了说服他的勇气。
“你打消这个念头。”我母亲斩钉截铁地对六叔萌之说着,“你们和桃儿和杏儿一起长大,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了;桃儿和杏儿又是两个这样好的孩子,大嫂也不责怪你们怎么会有了感情。大嫂只是要对你说,如果你能知道这只是一种年青人的梦想,早早地安下心来读书,桃儿还能和你在一起多处些日子,大家也能多有些接近;倘若你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你也知道,桃儿早就到了应该回乡下去成亲的年龄了,桃儿又是大嫂房里的人,大嫂怎么会容许你产生那种傻想法呢?再说,倘若真是那样,爹爹、老娘岂不就要怪罪大嫂了吗?”
“我去向爸爸、老娘说明白,这事与大嫂无干。”六叔萌之毫不退让地说着。
“那你就要惹出大祸来了,你想过那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吗?”我母亲向六叔萌之问着。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六叔萌之毫不含乎地反问着。
“侯姓人家的规矩,世世代代没有过娶婢为妻的先例,听说老辈上也有过纳婢为妾的恶事,家谱上有记载,那已经是革除族籍,乱棍打出家门了。”我母亲非常严肃地对六叔萌之说着。
“我用不着他们把我打出家门,我自己知道怎么走出这个家门的。”六叔萌之还是万分坚定地说着。
“大嫂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让他们把你打出家门的地步。”我母亲更是不肯相让地说着,“我向你说明白,如果你不肯打消这个想法,明天我就把桃儿打发走,她母亲已经在乡下为她说好人家了。”
“大嫂!”六叔萌之几乎是大喊了一声,他“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强捺着心里的激动,六叔萌之平静了一下心情,才向我母亲又说了起来,“我不相信大嫂会做出这种事来。”
“大嫂会做出这种事的,大嫂不能落这个千古的罪名。”我母亲极端严肃地对六叔萌之说着,“大嫂不是不同情你们的境遇,大嫂把桃儿留在身边,也许就是希望能有个什么机会帮助你们实现梦想,但是你看出来了,那种异想天开的事是不会出现了,大嫂就想让你们多相处几天,彼此留下个好印象,将来天各一方,也多有一些回忆。只是,无论怎么样,大嫂对你说最彻底的话,你的那种梦想是永远不会实现的。”
“大嫂!”六叔萌之再也没有说出话来,一回身,他就从我母亲的房里跑出去了。
本来,天时已经不早了,我母亲正在想该不该把桃儿找来说说这些事,但还没等我母亲拿定主意,桃儿自己就到我母亲的房里来了。
桃儿没有动感情,她只是平平静静地向我母亲说着:“桃儿想过,也许是到了桃儿应该离开侯家大院的时候了。”
桃儿的脸上倒没有痛苦的表情,她也不象有什么为难的事,平平淡淡,就象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似的。我母亲也没有什么怨恨的表示,就是听着桃儿的话,安安静静地在椅子上坐着。
“芸姑妈这几天身体怎样?”我母亲向桃儿问着。
“睡得倒也还可以,饭量也大些了,可是说让姑奶奶把外面的事情完全忘掉,似是不大可能,时时地桃儿在一旁看,姑奶奶还是在想什么事情。还有一次姑奶奶对桃儿说,她真是多余到人间来呢。姑奶奶也是想得太多了,其实谁又不是多余到这个世上来呢?”说着,桃儿的眼圈红润了。
“明天,还是要陪芸姑妈到马大夫医院去做检查。”我母亲提醒桃儿说。
“桃儿知道,衣服也早就准备好了。”
“那你也早些休息去吧。”我母亲对桃儿说着。
桃儿没有再说什么话,她只是走到门口时,回身向我母亲看了一眼,还问了一声:“少奶奶没有什么吩咐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桃儿看见我母亲强忍着眼窝里的眼泪,紧紧地咬着嘴唇,唯恐一不当心,就会呜咽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