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母亲赶到马大夫医院的时候,马大夫正从病房里走出来,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就知道他为抢救我芸姑妈尽了最大的努力,马大夫对我母亲说,芸姑妈已经脱离危险,心脏情况还不稳定,一定不能再让她激动、着急了。
母亲连连地向马大夫说着感谢的话,那时候的医生不知道为人民服务,也不知道救死扶伤,实行什么革命的人道主义,那时候的医生就只是知道做医生要有医德。马大夫医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得来的,谁都知道马大夫医院收费极高;但是,真把临危的病人抬进来,人家马大夫什么话也不问,也不问带钱来了没有?更不问是公费医疗、还是自费;人家马大夫先救人,无论是多贵的药,也无论是多大的手术,人家马大夫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把人救活过来,救活了人,有什么话,再向病人的家属说。当然,为此,马大夫也吃过不少的亏,人救活了,可是他就是没有钱,马大夫没有办法,也就是让病人早早出院,回家去养病罢了。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人家马大夫仍然是先救人,似是根本也不知道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
梁月成和桃儿把芸姑妈送到马大夫医院的时候,芸姑妈已经是不省人事了,马大夫认识梁月成,也认识我的芸姑妈,上次芸姑妈的身体,就是在马大夫医院养好的,不必做什么检查,马大夫就断定芸姑妈是心脏病又犯了,立即抬进病房,马大夫做了紧急处理,不多时,芸姑妈就苏醒过来了。
我母亲走进病房的时候,芸姑妈已经睡着了,一位护士嬷嬷把我母亲拦在病房门外,我母亲只能隔着窗子远远地向病房里面看着,我母亲只看见芸姑妈睡得好沉,呼吸也还算均匀。
等候在病房门外的桃儿看见我母亲,眼泪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领着我母亲走得离病房远些,这才对我母亲说起了芸姑妈犯病的经过。
这时候,在病房门外坐着的梁月成也走了过来,梁月成极是尬尴地对我母亲说着:“梁小月这孩子真不懂事,就惹得芸之犯了病。”
我母亲当然不能责怪梁月成,也只能对梁月成说道:“不幸中的万幸,人没有危险,就比什么都好办。”
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芸姑妈才醒过来,经过马大夫同意,允许嬷嬷陪着我母亲进去看芸姑妈,在我母亲走进病房之前,嬷嬷先走到芸姑妈身边,轻轻地对芸姑妈说,有一位亲人要来看你,你必须保证不激动。我的芸姑妈向嬷嬷点了点头,她当然早就猜出这位亲人是谁了,心情也就不再过分激动了。
见到我母亲,芸姑妈倒也没有太激动,她只是向我母亲摇了摇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我母亲强捺着眼泪,装出一丝可怜的笑意,坐到芸姑妈的身边,拉过芸姑妈的手,向芸姑妈说:“真是芸姑妈的福气大了,怎么这些年没发病,一发病就赶上亲人们都在身边呢?”
芸姑妈倒不觉得是什么不幸中的万幸,她只是向我母亲问着:“没告诉爸爸、老娘吧?”
“不就是犯一次小病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等病情稳定了,回家去住些日子,到那时再告诉爸爸、老娘也不迟。”我母亲故意把事情说得无所谓,好象芸姑妈只是得了一场小感冒似的。
“天道难知呀。”芸姑妈轻声地叹息了一声,随之又对我母亲说着。
芸姑妈这里是说天道深远、难以知晓的意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是《左传》里的一句话。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吧。”我母亲回答着说,意思是说,人生在世,就和寄住在旅店里的过客一般,何必忧虑得那么多呢。
我母亲和芸姑妈从来不深谈,无论什么天大的事,也就是三言两语地说些挠湾儿的话罢了,不象那些小门小户的妇人那样,好话要说到天花乱堕,坏话要骂到祖宗三代。护士嬷嬷是天主教修女,听不清我母亲和芸姑妈念的是哪本《福音》,看着时间到了,嬷嬷就领着我母亲从病房里出来了。
把医院里的事情安排好,我母亲吩咐桃儿回家去照顾家里的事,她自己却坐上车子到梁家去了。到了梁家,梁小月正在房里躺着呢,她似是也有些害怕了,不知道芸姑妈的病情会发生什么变化,莫看她和芸姑妈吵架,芸姑妈真若是有了三长两短,她和她弟弟,可就真是没人管了。到那时,她们也就只能跟着她的老爷过穷日子了。
看见我母亲走进门来,梁小月一骨碌就从床上蹦了下来,她胆怯地唤了一声:“舅娘”,随之,就向我母亲询问芸姑妈的病情。
“穿上衣服,跟我走。”我母亲没有向梁小月多说芸姑妈的病情,只是没头没脑地让梁小月快穿好衣服,随我母亲出去。
梁小月以为是我母亲要带她去医院看芸姑妈,她知道是自己惹得芸姑妈犯了病,害怕见到芸姑妈后,芸姑妈会和她算帐,迟疑了好半天,她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只是对我母亲说着:“舅娘知道,我不过就是多说了几句话。”
“我不问你那些事,听桃儿说,你不是要远足吗?用什么东西跟舅娘去买,到了劝业场,无论你想要什么东西,你就可着性儿地买,几时你说是买够了,咱们再回家。”我母亲对梁小月说着。
梁小月不知道我母亲打的什么主意,她又不敢多问,在我母亲再三的催促下,梁小月才穿好衣服,不得不随我母亲到劝业场去了。
在劝业场,我母亲给梁小月买了新衣裙,买了远足鞋,买了遮阳帽,出来之后,还买了许多吃的,还买了几册书,直到我母亲向梁小月问道:“买够了吗?”梁小月点头说买够了,这时,我母亲才和梁小月一起回到他们家来。
回到梁家,把东西放下之后,我母亲板起面孔对梁小月说:“现在,你到医院去,向你母亲道谦,你对你母亲说,你错了,你刚才纯属胡说八道,求她不要和你一般见识,你向她保证,从今之后,再也不说那些混帐话了。”
梁小月吓呆了,她只是低着头站在我母亲的对面,一迭连声地说:“舅娘别生气,我这就去医院向母亲道谦,都是我的不对,我惹母亲生气了。”
人们常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而对于我奶奶来说,那就是老祖宗不出门,更知天下事了。
从桃儿一双手的变化上,我奶奶得知梁月成破产、芸姑妈跟着梁月成一起受穷的事,而我奶奶得知芸姑妈发病,说起来就更显得离奇了。
那是在芸姑妈发病的第三天,我母亲和桃儿一起到医院看我芸姑妈去了,我奶奶就是觉着六神无主,一个人在房里怎么也是安不下心神儿来。
恰正是在这时候,吴三代站到窗下向我奶奶禀报说外面有个仙姑化缘。仙姑,就是尼姑,世人称有身份的老尼姑为仙姑,就和称成正果的和尚是高僧一样。有一位先生不知此中的道理,他以为和尚既然有高僧之称,那尼姑也一定有高尼之称了,于是这位老兄就在他写的一篇小说中,写下了“来了一位高尼”的妙语,读到这段文字时,我真流了满头的大汗,我真为敞同行中有此等不知汗颜的人,而感到对不起人家出家人呢。
尼姑化缘,是家常事,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几乎每天都有僧人、道士、尼姑、道姑来化缘,他们有的挎着香袋,有的还带着黄绢封册,我奶奶发下话来说是布施多少钱,化缘的僧人、道士就问府上有什么求告。有时候我奶奶就说保佑着孩子们平平安安的吧,于是化缘的僧人、道士就在黄绢封册上写下我奶奶的求告,于是从此,我们就有了保佑了。
今天听说又来了化缘的仙姑,我奶奶也没当做是一回事,我奶奶只是对吴三代说了一声“布施两元钱吧。”也就算了。可是吴三代走了之后,过了一会儿时间他又回来了,这次他还是站在窗外向我奶奶禀报着说:“仙姑不收布施。”
“她要什么呢?”我奶奶隔着窗子向吴三代问着。
“仙姑双目含泪地只是向着咱们府上望着。”吴三代回答我奶奶说。
“快把这位仙姑请到正厅敬茶。”我奶奶一听说有个尼姑冲着我们家的大门掉眼泪,心里就是一沉,她预感到我们家要出事了。
我奶奶叫来杏儿,搀扶着她走到前厅见过仙姑,向仙姑施过大礼,然后这才对仙姑说道:“俗家宅大人多,子孙之中难免有人会欠下有悖祖德的孽债,仙姑济世为怀,还望仙姑点化一二。”
仙姑倒也没有说我们家有什么不好,她只是把一挂念珠送给了我奶奶,然后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再什么话也没说,就叹息着走出院门去了。
仙姑才走出院门,我奶奶正看见我老爸带着宋燕芳匆匆地从车上下来,走进了胡同,当即,我奶奶就一怔;待到我老爸走进家门,还没容我奶奶向我老爸询问,我老爸倒先向我奶奶问起了话来:“芸之没事了吧?”
“你说什么?”我奶奶转过身来,冲着我老爸就问了起来。
这时,我老爸才发觉自己说漏话了,马上,他强做出一副笑脸,向我奶奶说着:“也是在塘沽住得太久了,燕芳说应该回家看看了。”
我奶奶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怎么会被我傻兮兮的老爷骗了呢?不等我老爸再说话,我奶奶就对我老爸说:“景福怎么什么事情也不对我说呢?”言外之意,明明是对我母亲有看法了,责怪我母亲什么事情都一个人做主,瞒住我奶奶了。
“大奶奶也是怕老祖宗分心。”宋燕芳讨好地向我奶奶说着。
“什么事情,也比不得你们两个人的事让我分心,怎么就做上姨太太了。”我奶奶向着宋燕芳呛白着说,明明是骂宋燕芳添乱。
宋燕芳挨了骂,再也不多嘴了,她快码儿地走进院来,钻到我母亲的房里来了。我母亲不在家,她就只是向杏儿询问我芸姑妈的事。
下午,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大队人马,来到了马大夫医院,我奶奶、我老爸、宋燕芳、九叔菽之,后面还跟着吴三代。马大夫医院的护士嬷嬷看着来了这么多的人,立即就把他们拦在了医院的门外,随后就跑进医院来,把我母亲找了出去。
这时候,六叔萌之早就赶到医院来了,六叔萌之陪着我母亲从医院里走出来,向我奶奶说道:“大嫂是怕母亲耽心,所以才没对母亲说。”
这时,我母亲也走过来要向我奶奶说着什么,我奶奶一挥手拦住我母亲的话,只是着急地向我母亲问着:“芸之怎么样?”
“又是犯了原来的心脏病,已经稳定下来了,马大夫说,住些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奶奶只管放心就是。”我母亲向我奶奶禀报着说。
“总说是让我放心,可是这一桩桩的事,我怎么放心得下呀?”我奶奶着急地说着,“现在谁守着芸姑妈了?”我奶奶又问。
“桃儿在里边了。”六叔萌之回答着说。
“芸之真不要紧了吗?”我奶奶又向我母亲问着,“你们可是再也不能瞒我了,我记得马大夫说过,芸之的病就怕再犯,犯一次重一次的。还是我早说过的那句话,梁家迟早要出事的,芸之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呢?”我奶奶说着,不由地就掉下了眼泪儿。
在护士嬷嬷的精心安排下,杏儿搀着我奶奶走进医院,隔着窗子看了看芸姑妈,我奶奶看见芸姑妈真地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这才放心地走出来,随之我老爸、宋燕芳、九叔菽之都一一地进去看过了,只有吴三代含着眼泪对我奶奶说:“老奴才脚步重,怕惊醒了姑奶奶,老奴心里替姑奶奶祷念老天保佑也就是了。”
我奶奶决定,医院里只留下桃儿和六叔萌之,其余的人,就随着我奶奶一起,浩浩荡荡地回到侯家大院来了。
回到家来,我奶奶把我老爸和我母亲叫到上房,对我老爸和我母亲说道:“福祸与共吧,梁月成家的事,也就是我们家的事,只求着芸姑妈能度过这道难关,别的事情都好办,我听说有心脏病的人,最怕嘴唇发紫,我在病房窗外看着,芸姑妈的嘴唇就是紫得发青,别看她现在睡得满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再一发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
“景福问过马大夫的,马大夫说,只要别再激动,也许不会有大变化的。”我母亲向我奶奶说着。
“你就是说些宽心的话给我听罢了。”我奶奶对我母亲说着,“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可是梁家的事,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将来也总是一桩大事。”
“景福也是想着,梁月成总这样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事儿。”我母亲对我奶奶说着。
“可是你让他出来做什么?”我老爸向我母亲问着。
我母亲没有回答我老爸的询问,倒是我奶奶对我老爸说起了话来:“无论做什么,也要给他找点事情做。他过去当洋行经理,开大商号,那是他过去的事,不是说好汉不说当年勇的吗?大丈夫能屈能弯。”
我老爸不说话,我母亲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我奶奶逼着我老爸说着:“无论如何,你也要给梁月成找些事情做,那怕只是占着身子,月薪多少无所谓。他那两个孩子,我们越是养着他们,他们越是不知事。”
我母亲当然最知道此中的道理,她早就想着再不能这样宠着梁家的两个孩子了,梁月成有点事情做,他的孩子也就知道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了。
说到给梁月成找点事情做,我老爸可真是为难了,我老爸说梁月成那样的人不本份,也不会安于人下,介绍他到什么公司去了,职位低了,他不干,职位高的差事,人家不会留到现在。梁月成是一个只能当大掌柜的人,他不会安心做小职员的。
“反正这件事情交给你办去了,看在芸姑妈的面子上,你也不能再让他在家里呆下去了,他呆在家里,芸之看着就有气,孩子们也跟着犯性;他出去做点什么,无论收入多少,挣不来钱,看他的孩子还摆少爷小姐架子?”我奶奶对我老爸说着。
想了半天,最后我老爸倒也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老爸对我奶奶说道:“这样吧,我拿出些钱来,帮助梁月成在天津注册一个公司,由他再去做买空卖空的生意好了,无论是赔是赚,也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那你就去和梁月成商量,不过要把话和他说在前边,宁肯不做生意,也千万不能再做那种冒险的事了,赔了钱不在紧,惹出祸来,常言说,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奶奶说过,我老爸就找梁月成商量去了。
我老爸走了之后,我母亲又向我奶奶说起了芸姑妈的病,我母亲对我奶奶说,马大夫说芸姑妈这种病叫心力衰竭,一遇见激动的事,心力就支持不住了,只是梁家又是一个是非之地,芸姑妈只要一回到梁家,就是看着那幢大杂楼,她也要犯病的,所以我母亲说,芸姑妈这次病好些之后,一定要接回家来多住些日子,万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我奶奶听过之后,又叹息了一声,然后就对我母亲说道:“我倒有个主意,原来宋燕芳在后跨院里有一间房,如今不是空着吗?芸之出院之后,就让她住到那里去,我呢,给她请位仙姑,每天陪她读经,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也许她的身体就会好些了。”
我奶奶这样说着,还真就这样做了,她吩咐吴三代先把那间房子布置成佛堂,然后又吩咐他经心着,等那位化缘过的尼姑几时再到这一带走动,就请她进来见我奶奶一面。吴三代答应着,果然未出几天就禀报说,那位仙姑又化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