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带着桃儿陪芸姑妈去马大夫医院检查,马大夫做过检查之后,把我母亲请到他的办公室里,向我母亲说,芸姑妈的心脏表面上看着似是稳定了,可是她一点也不能激动,倘若为了什么事情再发做,只怕就不好抢救了。马大夫还对我母亲说,日本有一种治心脏病的好药,马大夫知道我老爸在日本大阪公司做事,就说让我老爸从日本给我芸姑妈买些药,而且马大夫还说如果能够买到这种药,同时也给医院代买些药来,病人中需要这种药的人多着呢。
只是,这当中就出现了一个难题,过去家里有了什么事,要去塘沽找我老爸,有一个大闲人侯家辉时时地听候吩咐,如今我老爸出钱给梁月成立了比德隆公司,侯家辉到比德隆公司去给梁月成跑街,侯家大院里,几乎就看不见侯家辉的影儿了。那么,又该派谁去塘沽给我老爸送信儿呢?我母亲说,就让杏儿去吧,这年月维新,女子也不能不出门了。
杏儿欣然受命,立即就到塘沽去了,我母亲还有些不放心,杏儿就对我母亲说:“坐上火车,一站就是塘沽,下得火车,我叫上一辆洋车,直奔大阪公司,谁还能把我拉到万国码头?”杏儿胆儿大,一个人就奔火车站去了。
杏儿出使塘沽,大显才干,使侯姓人家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
塘沽因为是一个港口,所以这几年发展得很快,人们把塘沽说成是小天津,一点也不夸张;天津有什么,塘沽也就有什么,天津有大饭店,塘沽有比天津最大的饭店还要大的饭店,天津有歌舞厅,塘沽就有比天津最豪华的歌舞厅还要豪华的歌舞厅。反正这样说吧,在天津,你感到洋味比中国味重;而到了塘沽,你就和到了外国一样,英国人的私人俱乐部、法国人的夜总会,俄国人的蓝扇子公寓,日本的伎馆,门口上挂着一方蓝布,上面写着一个“花”字,那才是世界级的销魂去处。而且,在天津你想洗澡,就只有典型的中国式浴室,而到了塘沽,你想洗什么样的澡,就洗什么样的澡,有日本式澡堂,人家叫“风吕”,有土尔其式的澡堂,还有芬兰式的澡堂,等等等等,为此,许多中国人专程到塘沽来学洗澡。
杏儿初次出门,到了塘沽确实有些眼花潦乱,可是人家姑娘有心数,走出车站,叫了一辆洋车,说了声:“去大阪公司”,拉车的二话没说,没多少时间,就把杏儿拉到地方了。
进了大阪公司的大门,看门的老人问杏儿找什么人?杏儿说找侯先生,还说自己是从天津来的。当即,看门的老人就吓了一跳:“唉哟,大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塘沽来了?侯先生没在公司,我要辆车子送您到侯先生公馆去吧。”
杏儿一听我老爸居然在塘沽立了公馆,心里就想到那个宋燕芳“做妖”了,她到了塘沽,做上了侯太太,她就成精了,谁也管她不了了,摆上了姨太太的架子,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了。好,顺水推舟,杏儿答应着,坐上车子,就直奔侯公馆去了。
车子停在侯公馆门外,杏儿抬头向侯公馆看了看,一套洋房,真是比天津的大公馆还要气派呢。杏儿走进门来,推开房门,只看见一座大厅,转着弯儿的楼梯铺着红地毯,从屋顶上垂下来大吊灯,洋式的家俱,使楼下的大厅显得好不辉煌。
杏儿才要往楼上走,这时候就只见走过来一个老女人,这个老女人向杏儿问道:“小姐就请回吧,我们奶奶说了,今天谁家来请也是不能去了,昨天夜里的牌局,直到天亮才散,回家来洗过澡,刚刚才睡下。”
“哦,”杏儿答应了一声,然后就向老女人说:“既然你们奶奶才睡下,那我就不打扰了,等你们奶奶醒过来,你就对你们奶奶说,我们天津的少奶奶问你们奶奶这一阵儿日子的牌运怎么样?”
“唉哟,”老女人惊呼了一声,立即就向杏儿问着:“姑娘别是府上的桃儿、或者是杏儿吧?听奶奶说过的,活赛是大家闺秀呢。”说着,老女人就往楼上跑,可是才走上几级楼梯,老女人又停下脚步向杏儿问着,“姑娘怎么知道侯公馆在这儿呢?”
“你就少多嘴多舌地问东问西了,你杏儿姑娘来了,还用什么禀报?谅她个宋燕芳也不敢不见我。”说着,杏儿登登登地就走上楼去了。
杏儿走上楼来的时候,宋燕芳正躺在床上翻看西洋画报呢,她听见在人上楼,还以为是佣人送茶来了呢,躺在床上,她眼皮儿也不撩地就向外面说着:“你上楼就不兴步子轻些,擂鼓呀。”
宋燕芳才说完,杏儿就接着回答着说:“不知道姨太太嫌杏儿的脚步重,姨太太早说一声,杏儿也好在府里早练习着点。”
杏儿的话声还没落,宋燕芳一骨碌就从床上蹦下来了,她站在杏儿面前,好长时间没说出话来,只是慌慌地结着衣服扣,还连连地说着:“怎么杏儿姑娘就来了呢?”
不等宋燕芳让,杏儿就坐在了椅子上,她举目四下里撩望,新式的西洋家俱,上面摆着西洋自鸣钟,大沙发床,床上是南绣的丝绸被子,再看宋燕芳的容貌,红光满面,可真是和住在后跨院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也是一个朋友,有这么一套公馆,连家俱也都是人家的,说是回南方去住些日子,过不了几个月,人家说就要回来的。”宋燕芳明明是在为自己打掩护,杏儿也不理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向宋燕芳问了一句:“大先生呢?”
“说是外面有个应酬,要到晚上才回来的。”宋燕芳乖乖地向杏儿说着。
“少奶奶的吩咐,让杏儿今天晚上赶回去。”杏儿冷冷地说着。
“那我这就派人去把他找来。”宋燕芳急忙地说着。
杏儿没有再说话,她趁宋燕芳派人找我老爸的当儿,就在公馆里转起来了,她也不用宋燕芳陪着,她也不问宋燕芳什么地方该进不该进,她是想看什么地方、推开门就看个够,看过之后,连门也不带上,一转身她又看别处去了。
“到底是这洋楼比老宅院舒服多了。”看过之后,杏儿赞扬地说着。
“再好,也是人家的房子。”宋燕芳连忙对杏儿说。
“所以,杏儿就想,光靠大先生在大阪公司做事、每个月的薪水,是买不起这幢楼房的。”杏儿说着,眼睛却向宋燕芳瞟着。
“茹之可是没有别的收入。”宋燕芳对杏儿说着。
“象杏儿这样的丫环,盼的就是主子家里发旺,主子越发旺,奴才们不是也就越跟着沾光吗?”杏儿说着,还是不停地在房里转来转去。
宋燕芳打发人去找我老爸的功夫,她领着杏儿走出了公馆,宋燕芳说杏儿第一次到塘沽,应该出去看看塘沽的景象。
果然塘沽好热闹,宋燕芳领杏儿逛了两家商店,里面卖的全都是洋货,杏儿说,天津还不见有这样的商店呢,真想不到塘沽人竟有这等的福气。出了商店,宋燕芳在路上对杏儿说,住在侯家大院后跨院里的时候,每天和杏儿一起说话,现在想起来都觉着亲切。现在虽说雇了个做粗活的婆子,可是大先生整天不着家,她一个人也真闷得慌。倘若杏儿肯到塘沽来,她真是求之不得的呢。杏儿回答说,桃儿姐姐每天要陪姑奶奶做佛事,少奶奶房里的事,就只剩下杏儿一个人了,还要照应六先生和九先生的事情,就是杏儿想到塘沽来,只怕少奶奶也是不放的。
宋燕芳和杏儿说着话,走进了一家首饰店,首饰店的伙计看见宋燕芳,远远地就迎了过来,伙计一面鞠躬哈腰地迎接宋燕芳,一面向宋燕芳说着:“侯太太今天看点什么?”
宋燕芳向首饰店的大玻璃柜看了看,随之就对伙计说道:“看着合适的,给孩子选一件。”
伙计听过宋燕芳的吩咐,立即走过来向杏儿问道:“不知道小姐想要玉的、还是要钻石的。”
不等杏儿说话,宋燕芳又对伙计说道:“孩子在家里戴着玩的。你看着给选一件好了。”
“既然是在家里戴,侯太太看看这件好不好?”说着,伙计取出一件红宝石胸针,还摆在杏儿的胸前试了试,果然高雅大方,杏儿真的象是一个小姐了。
“我可是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杏儿后退了一步,对宋燕芳说着。
宋燕芳也没有再劝说杏儿,就向首饰店的伙计说道:“就是这件吧。”说罢,首饰店的伙计就把红宝石胸针包好,宋燕芳也没有付钱,就领着杏儿一起从首饰店走出来了。
也许有人会问,杏儿就是再少见识,看着宋燕芳买过首饰不付钱,就走出了首饰店,她也会感到惊奇的呀?其实,杏儿早就看惯了这种事了,侯家大院里的人出去买东西,没有自己身上带着现钱的,侯家大院在天津几十个大字号里,常年有购物的折子,随时买过什么东西,店家就只在折子记下一笔帐,每年三大节,店家到侯家大院来结帐,一分钱不差,大帐房按店家报上来的数目付钱。
宋燕芳既然在塘沽有了公馆,店家自然也要和她建立这种关系的,她出来买东西怎么能够自己带钱呢?那样不就太丢侯太太的份儿了吗?
宋燕芳带着杏儿回到公馆的时候,我老爸已经回来了,他正胆战心惊地等着杏儿呢。我老爸虽然是侯姓人家的长门长子,按道理说,他是一个家族权力的象征,那是全家族的人都要敬畏着他的;可是我老爸的人缘儿没有混好,到如今不光是侯家大院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怕他,他还怕侯家大院里的每一个人。我老爸怕我爷爷、怕我奶奶、怕我母亲,怕芸姑妈、怕他的两个弟弟,他连我姐姐和我哥哥都怕。甚至于他怕吴三代,他更怕桃儿和杏儿,他连我们家的老猫都怕。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我老爸正往外面走,才走到我奶奶的窗沿下,正赶上老猫要从房檐上往下跳,我老爸立即向老猫摆了摆手,暗示它不要在此时此刻惊动我奶奶,老猫倒是也善解人意,它果然就没往下跳,眼看着我老爸从前院溜了出去,老猫才从房檐上跳下来。
杏儿知道我老爸怕家里的人,不等我老爸询问,杏儿就先对我老爸说起了我母亲派她到塘沽来的原因,听过之后,我老爸放下心来,当即就对杏儿说:“好办好办,我还当是又出了什么事呢。”说完,我老爸还拭了拭额上的汗珠。
不过呢,我老爸说,日本船一个星期一个往返,要等到下星期药才能够买到,告诉家里放心,下星期我老爸一定能把这种药送回家去。然后,我老爸又询问过我芸姑妈的身体情况,还问了家里的种种情形,这时候看着时间不早了,我老爸才说送杏儿去车站回天津,到了火车站,我老爸还对杏儿说:“这儿的情形,回去别跟人们说。”我老爸也没说清楚是别对哪些人们说,反正他的意思,就是让杏儿替他保密。
回到天津之后,杏儿当然不会向我母亲打小报告,就算是杏儿是我母亲的亲信,可是我老爸和我母亲的关系更近,今天她可以向我母亲打我老爸的小报告,明天她就可能向我奶奶打我母亲的小报告。做奴婢的精明,就在于你要时时摆对自己的位置,还要知道怎样尽忠尽心,心计用错了地方,不光没有功劳,还可能毁了自己的前程。
杏儿对我母亲说我老爸下星期就会把药买回来,再没有说什么话,回身就往外面走;倒是我母亲把杏儿唤回来,向她问起了塘沽的情形,杏儿才又对我母亲说道:“杏儿想,大先生在塘沽也应该有一处住房了,总借着人家的房子住,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接着,杏儿就说起了她在塘沽看到的一切,她说,我老爸和宋燕芳虽然住在一处大公馆里,但是这处公馆是人家的房子,过不了多少时间人家就会回来的,到那时还不知道我老爸和宋燕芳要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些年住在府里,总觉着皇帝老子们住的地方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了,可是到了塘沽一看,才知道是少了见识,这塘沽的大公馆,看着就吓人,才走进大厅,就让人觉得似进了宫殿一般,看着那个气派呀,杏儿还真是没见过呢。一比起咱们侯家大院来,就显得寒呛了,还是人家洋人会享福,怎么就建成这么好的房子来了呢?姑奶奶以前在英租界的房子,杏儿也去过,可是比起这次杏儿在塘沽看见的这处公馆,那就又差着远的了呢。”
我母亲听着,没有说话,她只是向杏儿问起宋燕芳的情形。杏儿回答说:“姨太太自然是和住后跨院时的情形不一般了,摆起姨太太的架子来了,骂佣人们走路的声音象擂鼓;幸亏杏儿没跟她到塘沽去,真到了塘沽,她还不得把杏儿折磨死呀光是每天晚上侍候她打算,就要活活把杏儿累坏的。”
“她还打算?”我母亲向杏儿问着。
“做粗活的老女人说,昨天晚上的牌局直到天亮才散的呢。”杏儿如实地对我母亲说着。
“她可是自由了。”我母亲自言自语地说着。
“她还想收买杏儿呢,这不,还给我买了一只首饰呢,说是哄着我好玩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说着,杏儿就把宋燕芳给她买的红宝石胸针拿了出来。
我母亲拿过红宝石胸针来看看,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一小块石头罢了,我母亲对杏儿说,既然是给你买的,你就收下,杏儿说什么也不肯要,她说是要送给我姐姐玩,然后就出去了。
我母亲自然知道杏儿说话极有分寸,她绝对不添枝加叶,只是把她看见的一切如实地对我母亲述说了一遍,一点也不加分析,也不做任何想象,一是一,二是二,她就看见了这些,她也就对我母亲说了这些。
过了一个星期,我老爸高高兴兴地回天津送药来了,他自以为是有功之臣,坐着洋车就进了胡同,走进大门,他才要向吴三代询问我爷爷的情形,没想到“哗啦”一声,吴三代又把大门关上了。
我老爸当即就楞了,“怎么我一回家,你就关大门呢,怕我跑了不成?”我老爸向吴三代问着。
吴三代不敢大声说话,他只是向我老爸凑近了一步,悄声地向我老爸说着:“老祖宗吩咐下的话,说是等大先生一回家,就让老奴才把大院门关好。老奴才央求过老祖宗了,有什么话只管好好对大先生说,大先生是好人。”
“我怎么不是好人了?”我老爸气凶凶地对吴三代说着。
“老奴才放肆,看着老祖宗一次一次地为大先生生气,老奴才也是心里不安的,老奴才对老祖宗说过了,老祖宗立家规,老奴才不敢多嘴多舌,老祖宗真是要动家法,老奴才愿意替大先生受皮肉之苦。”
越说越出圈了,怎么我爷爷居然要揍我老爸不成了呢?站在院里,我老爸做闪电式自我反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做下了什么出格的事。
“大先生,老奴才是看着大先生长起来的,大先生有长进,老奴才的脸上有光,老奴才想,男人么,有点什么出格的事,也不至于惹老祖宗发这么大的脾气,怎么这次老祖宗就把家法都拿出来了呢?”
这一下,事情严重了,前面说过了,我们家的家法,是一个硬木做的戒尺,据说打在手上是很可怕的,动用家法,那就是说这个人犯下了不可宽恕的重罪,我老爸到底是惹下了什么祸,竟然气得我爷爷要对他动用家法了呢?
想着想着,我老爸一阵脑袋发晕,他一脚没站稳,立即就歪在吴三代的怀里了。“大先生,大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吴三代招呼着我老爸,随之,放开声音他就向人们喊道:“快来人呀,大先生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