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而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灯光也告诉我,父亲几乎也是一夜未眠。那个夜晚,那么漫长,我被自己矛盾的思绪折腾得精力疲惫,而父亲的叹息则时不时地穿过厚厚的门板,冲击着我的耳膜。
第二天一早,当我肿胀着双眼出现在父亲眼前时,他一脸很自然很快乐的表情,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伤感,没有过失落,没有过一夜未眠。
早餐是父亲做的,煎蛋、豆桨,还有几个热乎乎的包子。我一眼便认出了那几个包子是我上中学时校门口那家,我非常喜欢吃,后来上大学时偶尔回来,父亲便会一大早骑上自行车去给我买回来。现在父亲老了,他骑不动车子了,定是一大早赶了好远的路才买回来的。父亲见我发怔,憨憨地笑着说:“快吃,快吃,一会凉了,我早上晨练,专门用保温瓶给你带回来的。”我拿起热乎乎的包子,却怎么也无法下咽。
而只是瞬间,我又开始憎恨父亲,为什么要用这些关怀来打败我呢?我偏不。这样想着,我没心没肺地把那些早点一扫而光。收拾完毕,父亲最后一次检查了家里的门窗水电,然后提上他昨晚整理好的包裹便和我出门了。
父亲一直走在我前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看得到他的背影。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送我上幼儿园的情形。第一次,父亲送我去幼儿园,我特别不适应,父亲便一直把我抱在怀里,直到进了幼儿园,父亲才极其不舍地把我交给老师。初去的那几天,我总是哭闹,老师告诉了父亲,后来,每次父亲把我送到幼儿园后,都要一直站在幼儿园的栅栏门外头,看我在院子里玩耍。我隔着栅栏看着父亲便再无惧怕,玩得很开心。现在我依然能很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感觉。每天放学时我是多么渴望父亲能早些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因为我知道,他来了,就可以带我回家了。而此刻,父亲多像个孩子,我把他送进养老院后,他是否也会不适应,是否也会想着有一天我会出现在养老院门口,接他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如泉涌。正是眼前这个人,是他给了我一个家,陪着我渐渐长大,我又何必为了那些无法改写的过往而耿耿于怀呢?我走上去从背后拥抱了父亲,我开始觉得我是那样的渺小‘自私’卑鄙。以前,父亲有我有家,后来我离他越来越远了,现在,我竟然让他连个家也没有了。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父亲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但我感觉到手背上有父亲流落的泪,于是,心像一块豆腐,被无数丝线切割。我开始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我是爱他的,我亦开始明白,我有多么爱他。
我说,爸,咱不去了,咱回家吧。他拼命地点头,点头。
几天后,我带着父亲一起回了北京。我可以吃得差一点,穿得差一点,而给了我生命给我家的这个男人,我再也不想让他有半点为难。我想,自此以后,我会在父亲身边站成一棵树,开满一树感恩的花,花开不败,感恩无终。
微笑着的父亲
三年前的那场高考中,我分数不够,需要交八千元。正在我们发愁时,父亲笑呵呵地回来了,对母亲说:“我下岗了。”母亲一听就哭了出来,我赶紧跑到母亲的身边问怎么哭了,母亲哭着说:“你爸爸下岗了。”而父亲却还傻乎乎地对我们笑个不停。我气愤地说:“你还能笑得出来,高中我不上了!”母亲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说:“你怎么能不上学呢?你爸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才被开除的。”我说:“没有文化的人多的是,怎么就他下岗,无能!”
父亲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就去找工作。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早晨出发,晚上回来,进门笑嘻嘻的。母亲问他怎么样。他笑着说:“差不多了。”母亲说:“天天都说差不多了,行就行,不行就重找。”父亲道:“人家要研究研究嘛。”一天,父亲进门笑着说:“研究好了,明天就上班。”第二天,父亲穿了一身破衣服走了,晚上回来蓬头垢面,浑身都是泥浆。我一看父亲的样子,端着碗离开了饭桌。父亲笑了笑说:“这孩子!”第二天,父亲回家时穿得干干净净,脏衣服夹在自行车后面。
两个月下来,工程完了,工程队解散了,父亲又骑个自行车早出晚归找工作,每天早晨准时出发。我指着父亲的背影对母亲说:“他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工作,你看他忙乎的。”母亲叹道:“你爸爸是个好人,可惜他太无能了,连找工作都这么认真负责,还能下岗,难道真的是人背不能怪。
一天,父亲骑着一辆旧三轮车回来,说是要当老板,给自己打工。我对母亲说:“就他这样的,还当老板?”我对父亲的蔑视发展到了仇恨,因为父亲整天骑着他的破三轮车拉着货,像个猴子一样到处跑。我们小区里回荡着他的身影,他还经常去我的学校送货,让我很是难堪。在路上碰见骑三轮车的父亲,他就冲我笑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不理他。
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捡到一块老式手表,手表的链子断了,我觉得有点熟悉。放学路上,我看见父亲车骑得很慢,低着头找东西,这一次父亲从我面前走过却没有看见我。中午父亲没有回家吃饭,下午上学时我又看见父亲在路上寻找。晚上父亲笑嘻嘻地进门,母亲问,中午怎么没有回家吃饭。父亲说,有一批货等着送。我看了父亲一眼,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同情。后来才知道,那块表是母亲送给父亲的唯一礼物。
有一天,我在放学路上看见前面围了好多人,上前一看,是父亲的三轮车翻了,车上的电冰箱摔坏了,父亲一手摸着电冰箱一手抹眼泪。我从没有见父亲哭过,看到父亲悲伤的样子,慌忙往家跑。等我带着母亲来到出事地点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晚上父亲进门笑嘻嘻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母亲问:“伤着哪没有?”父亲说:“什么伤着哪没有?”母亲说:“别装了!”父亲忙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处理好了,吃饭。”第二天一早,父亲又骑三轮车走了。母亲说:“孩子,你爸爸虽然没本事,可他心好,要尊敬你爸爸。”我点了点头,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可敬。
我和爸爸不讲话已经成了习惯,要改变很难,好多次想和他说话,就是张不开口。父亲倒不在乎我理不理他,他每天都在外面奔波。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报答父亲。每当学习遇到困难或者夜里困了,我就想起父亲进门时那张笑嘻嘻的脸。
离开家上大学的那一天,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打的”或有专车送到火车站,我和母亲则坐着父亲的三轮车去。父亲就是用这辆三轮车,挣够了我上大学的学费。当时我真想让我的同学看到我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我要骄傲地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把我送上火车,放好行李。火车要开了,告别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大声喊道:“爸爸!”除了大声地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笑嘻嘻地说:“这孩子,哭什么!”
无名布衣的父亲
我的父亲身罹重症。我常陪他在黄昏中的校园里散步。
看到地上有落叶,他便随口吟道:“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从父亲这里听妙语好词,至今半个世纪,父亲已经八十三岁,可是仍是听不完道不尽,总有我不知和未闻的佳作佳话。
赏此落叶,父女俩一路讨论起中国文化中的“客”字与“客文化”。
为了求学,寻官、寻友、寻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重镇流连为客。为了仕途,为了保土卫国,为了正义献身,人们又到边地和蛮荒中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责备的“商人重利轻离别”,亦为了商品的流动登上客旅。
我和父亲亦半生为客。
因为家贫,他骑马走出山乡后,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学而无钱去上,只能上师范与银行学校。父亲在两校都是高才生。他作为毕业生代表讲话时,被作为金融家的校长缪云台看重,随之到富滇银行做了职员。父亲并不受宠若惊,相反,全班人中他是唯一不人国民党的。至解放前夕,父亲爱国恋乡,不愿随缪去美,从此留下。
然而在一个不懂金融市场的时代里,父亲的直言和才能都受到了挫折。
在我系红领巾的时候,父亲就去了遥远的地方,到边地去办了银行学校,培养了无数的人。父亲回来探亲的时候,垫的鞋垫还是当地的女学生手纳的。
二十年后,我作为“老知青”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从边地回来了。而我,又开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这是一种在古今都令文人可羡的“客”。
又是二十年后,我回到家乡,大侄则在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书。于是,我家的“客运”就不断延续着。小侄也是要“出去”的命。我们一代代为“客”,一代比一代的客运强。
父亲说,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这在我家不会。
因为父亲的屈没,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淹没,而是一种潜沉。父亲将那青云之志,经纶之才,全心地传承给了我们。后代破土而出,有着年深月累的濡养,而非是“张狂柳絮因风舞”。
从我起,到我的小侄们,没进小学前,学的就是“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以及中国朝代纪年表等等。更不用说唐诗宋词晋文章了。我六岁自读《聊斋》。《红楼梦》即是我的“家学”,敢与“红学”研究生为对手。
寒门自有天伦乐。从小,我们三姐弟就比赛“查字典”。父亲出字,我们标出“四角号码”。书架上那一本《王云五大辞典》,带来无穷乐趣。我只知,父亲说的,发明者已到了台湾,这个人太聪明了!现在想,他的构想已经接近于电脑程序。
父亲给孩子的奖品是一块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将“牧童遥指杏花村”背成了“红头骡子戴钢盔”,则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传至小侄。
自上小学,老师们几无发现我有错别字。及上大学,我也敢与人打赌问典,而几不失误。直到今年文章中“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竟被我误输为“太子简”,而为上海《咬文嚼字》杂志逮着。父亲即翻开书,指出原句,说:“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问?”
我那位“红学”研究生的男友发现,我这个女生较特别。等他陪我父亲逛了景山后,他说,父亲比我强多了,比他们有的老师还强,说我父亲是“杂家”。
那年,父亲走进故宫。宫中摆设,奇鸟异兽,他都能头头道来,何处何人何事历过,也都清楚,仿佛这里是他常来之地。去苏杭时也同样。这都是父亲的胸中丘壑,袖里乾坤。
自进京城后,我不断有幸与名师大儒结识。尊敬的长辈们总会问我:“你父亲是谁?”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应当是他们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总是:“我父亲是无名布衣。”回家来一说,父亲说:“对,就是无名布衣。”父亲亦很高兴。因为在他的女儿身上,闪现出为人们器重的文化血缘。
在大学,我们班女生在一起吃饭,有人提出为某个为官的父亲干一杯。我也站了起来。我说,我要为我们在座的所有不为官的无名的父亲干一杯。愿他们因为有我们而有名。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适合于我自强的天性。
父亲常对我说:“富贵富贵,富不如贵。富贵虽然相连,其实,富者并不一定高贵。”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贵,是“生当作人杰”。
父亲希望塑造的是英气逼人的辛弃疾,是才压群雄的李清照,总之是搏击掀发的一类风云中人,而非是对镜理妆的红裙金衩。
因此,我才八岁,当我母亲要我扫地时,我会说出:“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亲的朋友们笑掏。
中学时代,我写过“愿将织素手,万里裁锦绣”这样的诗句。凡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对我都另眼相看。父亲因此将我的气质奠定。
什么叫“光宗耀祖”?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就是利国安邦。当我在外求学和求业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打扰我和拖累于我什么。他并不要求我为“邻里称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鸡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亲一生酷爱书法,有着出众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势力或虚名,必会被封为一“大家”的,但他从不为此而争于世。
就在父亲已知其病症时,写了一副韩退之的《龙说》给我。他说,作家,就应该如龙吐气成云,云又显示出龙的灵。我发现我闯世界的运作方式,正是“龙”的方式,即:“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不知是父亲随时能为我的行为方式找到历史的依据,还是我的行为潜在地被他规范过,假如不是有他“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这样的告诫,以我这样的热情过盛,不知要搅和出多少事情。而“饱以五车书,行以万里路”,则从童年就指引我。我想象我当是昂首“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李白与徐霞客。父亲告诉我,凡大文学家,都必须如此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