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现在已经六十五了,从十八岁就开始当村干部,单支书一职就干了二十五六年。半年前,上级终于同意父亲退休(在老家,像父亲这种“官”,说是退休,其实是没有任何待遇的)。父亲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是乐呵呵的。我其实是担心父亲一下子不上班,会不习惯,会觉得无聊、着急。电话对面的父亲不悦地说:“急啥,早就该歇歇啦。”
我到底不放心。第二天打电话叫父亲到我这儿。父亲说:“哼,到你那儿干啥?哪有我在家自在。”父亲不急不慢地说:“早晨、傍晚,和你妈一起到菜园里,松松土,施施肥,浇浇水,扯扯淡;白天和你妈一块儿打打小麻将……”我知道父亲从来不打麻将也反对打麻将,刚要问,父亲就说:“呵呵,今非昔比了,以前是干部嘛。”接着就向我叙说为打麻将和母亲吵架的事:“按我和你妈的协议,昨天麻将应由你妈打,我坐一旁看,但我觉得手气好,硬要打。有一盘,你妈要我出三饼,我非出六饼,结果让下手的你二大妈‘放炮’了。你妈抓住这个机会要赶我下场,我不干,你妈气了,到现在还不理我呢。”我佯怪父亲赖皮,快向母亲道歉。父亲嘿嘿笑。我也笑了。
前天出差,在事先没有通知父母的情况下我回了家。到家时是下午三四点,走进院子就听到屋里电视里家乡戏庐剧的唱白声。我走进大开着的门,看见父亲侧卧在床上,没有盖被子,双脚的鞋子也没有脱,搭在床沿边,一只手支撑着一侧的脸,向着电视,睡着了。
我喊醒父亲。问他怎么没去打麻将。“打麻将?”父亲很吃惊,却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说:“今天,你……你二大妈他们,都有事出去了……你妈在菜园里,我去喊。”父亲说着就往外跑,嘴里还补充似地说:“今天这段戏好看,就没和你妈一起去菜园了。”
母亲回来了,父亲不顾我阻拦,到镇上去买菜。我和母亲谈心,才知道父亲并不是电话里所说的那样:父亲本来就不喜欢看电视,何况电视又只能收一个台,广告还多。父亲喜欢听庐剧,母亲买的十多张光盘都被他看得没遍数了。只有一次,父亲被母亲硬拉去看麻将,但不到半小时,就死活不看了。母亲还告诉我,这么多年,父亲早养成了早起后到村部开喇叭、抹桌扫地的习惯,但现在不了,怕有人笑话,起床后就坐在家里抽烟。
我还得知,几个月前,父亲的肝部很不舒服,父亲很害怕,母亲更吓坏了,生怕是那种不好的病。母亲要告诉我,但父亲不同意,说:“小毛病,犯不着让他分心;真要是那种病,他回来也没用。”后来到城里检查,结果虽是虚惊一场,但还是吃了不少药,受了不少苦。
我算了算,父亲生病那段时间我打过多次电话的,每次都再三问父母的身体,但父亲总是说:“家里都好着,身体更好着。”然后就笑着说什么打麻将赢得多输得少啦,棉花卖了好价钱啦,老母猪产了十一只猪仔啦,等等;最后嘱咐我:“安心工作,家里事别烦神!”
父亲买酒回来了,一看我的神情就知道他露馅了,于是很不自在地坐一旁抽烟。
母亲将一大碗蛋炒饭端来,我扒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就要找猪食桶,可找不到。到猪圈边一看,猪圈里干净得连一根猪毛也没有(三个月前,连母猪都死光了)。我问父亲:“前天你打电话不是还说十一头猪仔都长到二三十斤,能卖三千块钱的吗?”
父亲吐口烟,说:“怕你烦神。”
我埋怨父亲:“每次打电话,好的事,针尖儿大都夸成牛大,不好的事,总是減着掖着。”
父亲一拍大腿,说:“国子,你这话说得对!都说我当了这些年干部没‘官气儿’,对上级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不会夸大,更不会报喜不报忧。国子,你看,我现在不是既学会了夸大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嘛。”父亲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笑了,笑出了眼泪。
倔强的温柔
提起父亲,我想父亲在我们的眼中,都是沉默的、暴躁的、独断的、专横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否则一般很少与我们说话。日常生活中,常常是由母亲来为我们宣读“圣旨”。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遵守也就平安了,如有一丝违拗,他就会大发雷霆,“龙颜”大怒,直到逼得我们屈服为止。
父亲是爱我们的吗?有时候我会在心底不由自主地偷偷疑问。他对我们到底是出于血缘之亲而不得不尽责任和义务,还是有深井一样的爱而不习惯打开或者是根本不会打开?
我不知道。
和父亲的矛盾激化是在谈恋爱以后。
那是我第一次领着男友回家。从始至终,父亲一言不发。等到男友吃过饭告辞时,他却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时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却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轻视我的爱情。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对男友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要惯性地摆一摆未来岳父的架子和权威而已。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应深化了矛盾,损伤了父亲的尊严。
“你滚!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大喊。
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龄,我可不怕滚。我简单地打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很英雄地摔门而去,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
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时节,男友向我求婚。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急急地跑来了:“你爸不点头,怎么办?”
“他点不点头根本没关系。”我大义凛然,“是我结婚。”“可你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我可没听他这么说过。”
“怎么都像孩子似的!”母亲哭起来。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吗?”
“我再劝劝他。”母亲慌忙地又赶回去。三天之后,再来看我时,神情更沮丧,“他还是不吐口。”
“可我们的日子都快要定了。请帖都准备好了。”
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难怪她伤心,爷儿俩,她谁的家也当不了。
“要不这样,我给爸发一个请帖吧。反正我礼到了,他随意。”最后,我这样决定。
一张大红的请帖上,我潇洒地签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亲看到会怎样,总之是不会高兴吧。不过,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我自我安慰着。
婚期一天天临近。父亲仍然没有表示让我回家。母亲也渐渐打消了让我从家里嫁出去的梦想,开始把结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里给我送。偶尔坐下来,就只会发愁:父亲在怎样生闷气,亲戚们会怎样笑话,场面将怎样难堪……
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便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一排宿舍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清爽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单位的大门外面。
一定是传达室的老师傅干的。我忙跑过去道谢。
“不是我,是一个老头儿,一大早就扫到咱单位门口了。问他名字,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跑到大门口,门口没有一个扫雪的人,我只看见,有一条清晰的路,通向一个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从单位到我家,有两公里远。
沿着这条路,我走到了家门口。母亲看见我,居然愣了一愣:“怎么回来了?”
“爸爸给我下了一张请帖。”我笑道。
“不是你给你爸下的请帖吗?怎么变成了你爸给你下请帖?”母亲更加惊奇,“你爸还会下请帖?”
父亲就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掸着冬青树上的积雪。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倔强原来是这么温柔。
花开不败,感恩无终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在那之后,我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人生中的许多第一,都是父亲教导的。如:是父亲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父亲教我走的第一步路,是父亲给我买的第一个新书包,然后牵着我的手,送我去幼儿园,晚接早送。我就是在父亲这样的关爱里一步步地长大成人。生活中,父亲给我的关爱越多,我对母亲的敌意也就越来越重,发展到最后,偶尔她打长途电话到门卫处喊我接电话,我都不愿意去接。因为我知道,正是这个女人的离开,让我本应快乐的童年郁郁寡欢,是她让我常常躲在角落里流泪,不是想念,而是记恨。
我以为父亲也与我同样记恨着这个抛弃我们的母亲,可父亲却常常会劝慰我,他说令母亲离开是他的错,不能怪母亲。父亲说那时候他因为事业受挫,心情低落,整天无所事事,成了一个地道的酒鬼,母亲因此无法忍受,才无奈离开的。
父亲这样说的次数多了,我心里的天平便开始失衡。甚至,我开始将一部分对于母亲的仇恨转移到父亲身上。如果当初父亲的事业没有受挫该多好,即便是他受挫了也应该积聚精力东山再起,而不应该变成一个情绪低落的酒鬼,逼走母亲。于是,我与父亲之间开始有了一堵幕墙,随着岁月的增长,这道幕墙越积越厚,令我无法逾越,而父亲他根本不知道。
我就这样,在孤独和悲哀里渐渐长大,而父亲则一直在低头弯腰地努力挣钱,他供我上小学、中学、大学。他用他的钱将我送得越来越远,他想念我的时候,会用省下的烟钱打长途电话给我,而我总是找借口匆匆挂断。他也经常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会像他想念我一样地想念他。但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将父亲和母亲这两个人的影子从我的记忆和生活里剔除。是他让我本该幸福的生活面目全非,我又哪里来的想念可言?
大学毕业后,我本来可以回家乡谋一份清闲的工作的,可是我却选择和男友去了离家很远的北京。北京两年,男友的事业已经开始显山露水,因此,我们决定在北京买房定居。也可能是我良心的发现吧,当我知道我真的要在北京长期生活的时候,我想到了远在家乡而两年间从来没有回去探望过的父亲。我想,不管怎样,他养了我的小,我就得养他的老,我想至少应该回去把他送到养老院,这样我也省心一些。
跟男友商量后,我回家了。见我回去,父亲开心地杀鸡宰鱼。而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用来买鸡买鱼的钱是他往日里在夜市捡破烂换来的。其实,这两年间,我有寄钱给他,但总被他退回来了,他说北京不比家乡小城,他随便应付下就能生活,而我一个人在北京,要多留些钱在身边才不会为难。
在家待的那几天,父亲整天都把脸笑成了一朵花,可是我却心下犯愁,只因为连着几日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养老院;二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跟父亲提这样的事情。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便一再地细心询问,我终于被迫说出了此番回家的目的。我说:“爸,我在北京的工作稳定了,所以没法回来陪你,但是我的收人又不高,又不能把你接到北京去,所以我想帮你找家养老院,你在那里生活我也会放心一些。”我极尽诚恳地说着这一切,心里却明白,只不过是借口而已。
我以为我无懈可击的花言巧语可以让父亲信服,父亲听完后,神情黯然了。我很担心父亲会有异议,虽然我知道父亲不会提出要和我一起去北京,但他肯定舍不得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如果他真要固执地待在家生话,我难免会心烦的,虽然不管我在感情上怎么隔离他,他毕竟是个养活过我的老人,在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我仅存的良心是不允许我这样做的。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只是一刻,父亲便回过神,微笑着说:“我觉得咱社区的那家就好,我明个就搬过去。”
那家养老院我去考察了,环境太差,我于心不忍。可父亲却固执地开始收拾一些生活用品,他一边收拾一边喃喃自语地说:“去养老院好,去养老院好,去了孩子也省心些。”看到父亲这样的举动,我以为我心里能轻松些,可是,我却怎么也感觉不到轻松。我看着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的佝偻背影,突然再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凄然泪下。但很快我就抹去了腮边的泪水,我知道,生活让我只能这样选择,因为我更向往和男友无人来扰的生活,所以,对于父亲,我只能狠狠心了。
那个晚上,父亲的言语一直不多,他不停地把家里的物什翻翻这个,动动那个,一副极不舍得又无法带去的表情。我不忍继续看下去,便借故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小房我住了20年,离开的数年间,房子的布局摆设还都未曾改变,门后叠着挂起来的几个挂历是我不在家待的这些年父亲挂上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但它们全然一新。心里突然有些很浓重的感触,要奔出去告诉父亲,不让他收拾东西去养老院了,我会照顾他的余生的,可是,几番冲动还是被我的理智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