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父亲到城里来公干,也会到她学校里看看她。他在传达室那里等着,半天的工夫,总是能与传达室的那个看门老头聊得火热。她慢慢从教室出来,走到那里,淡淡说一句:“来了,爹。”
父亲会回过头来看看她,眼睛里没有亲切,只是平淡地答一句,回过头去继续跟老头聊点儿话尾。完了之后才转过身来对她说:“你妈说让我来看看你,一切都好吧?”
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母女连心。父亲这次来,恐怕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才来的吧。她想起母亲在她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在自家的门口向她来的方向张望,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
这时,她看到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便又低下头应一声。
“那你就好好学习。”父亲的话还是很简单,他心里是没有这个女儿的,她想。看他蹬上车子,然后热情地同老头儿打招呼,看她一眼,就走了。
有时,父亲会带点儿钱给她,说是母亲让带给她的,她更感激母亲。她在日记里写道:父亲有点儿虚伪。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她拿给母亲看,母亲激动得将手擦了又擦,又将通知书拿给父亲看。她注意到父亲脸上的变化,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成功的标志,起码值得他拿去炫耀一次。她隐隐觉得,父亲的嘴角有点儿抖,说了句:“真是的。”
她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将乡亲们聚在一起请吃饭,邻居又说:“你看,你这闺女真有本事。”她期待着父亲能说几句夸她的话,但是他只是笑了两声。她有点儿失望。
走的时候,父亲送她到城里坐车。临上车时,他对她说:“上车别多说话,到地方后马上打电话过来,你娘想你。”
她狠狠地咬嘴唇,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怎么能不想呢?
27岁
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男朋友是另一个城市的大学同学。
她结婚时,父亲坚持要男方从家里娶亲。她有点儿生气。男朋友的家里并非权贵,还要找车,还要跑近200公里的路程,她试着与父亲商量,却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父亲是保守的,相信一贯的传统,女儿家,就要从家里出嫁。
她说不通父亲,只好与男友商议,男方家里倒也爽快,男友说:“只不过是多花些钱罢了。”
成亲那天,她一早就听到父亲起床,接待乡亲们。她一个人躲在屋里,有村里以前的小姐妹进来,笑着同她闹,喜气很快在小房间里漫开来。等到她上车的时候,却看不到父亲,母亲将她送上了车,她哭得泪人一样。上了车,她悄悄地问坐在车上的弟弟:“咱爹呢?”
弟弟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他说:“咱爹去屋后了,你出门的时候,我看他抹着眼泪走的。”
她心里一酸,父亲从来没在她面前掉过泪。
按乡里的规矩,新娘子上了车,是不准再下车的。她觉得难过,却没下车。出村的时候,远远地,她看到屋后,父亲蹲在那里,身形很单薄,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似乎在擦泪。她的心有些疼,但很快,车子远行,将那个背影落远了。
新婚的日子,很快乐。回家的日子,毕竟是少数。每一次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总是母亲。有时,母亲也将电话给父亲,说:“孩子的电话,你也接一下。”
父亲接过电话,两边往往都会有一两秒钟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尴尬的。父亲总是会说那两句:“工作还好吧?生活还好吧?”她在这边说:“好。”听着父亲越来越苍老的声音,她往往会觉得心酸。
闲下来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父亲老了,我长大了。还记得自己曾经恨过他,只是每一次看到他又多了白发的时候,便忍不住想,哪一根是由于思念这个不在身边的女儿而变白的呢?
32岁
弟弟也上了大学,家里的田也少了。秋后,父亲打电话,说要到城里来,看看她和小外孙。
丈夫出差去了,她一个人在家。本来说好是上午的车,可是到了中午,父亲还没来。她将孩子放到邻居家,去车站接父亲。刚走到车站,听说一辆出租车撞倒了一个乡下人。她猛地惊呆了,拼命地向出事地点跑过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哭喊着跑到那里,见围了一群人,她不顾一切挤进人群。出租车前坐着一个乡下人,正在那里同司机讨价还价。
见她哭着挤进来,那司机和乡下人都怔住了。她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众人都看她笑话,说:“这个女人怎么了?”她顾不得,挤出人群,正好看到了一边的父亲。
“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
父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举一举手里的礼品说:“转了一上午,想不起来买什么礼品,也不知道小外孙喜欢不喜欢。”看着父亲手里大大小小的许多包,她又笑了,说:“爹,你还用买什么礼物?”心里酸酸的,看父亲有点儿拘谨地笑着,她忍不住想哭着抱抱他。
走在街上,阳光从身后照过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背也变得佝偻起来了?以前的他可是很刚强的一个人呢。过马路时,父亲小心地躲着身边的车,眼睛却看着她,嘴里说着:“小心,你看你,走路怎么不看车呢?”她说:“城里人不怕车,就像乡下人不怕狗一样。”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在瞬间拧成了绳。
父亲看到小外孙,也像个孩子一样,将小外孙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姥爷最疼你,只疼你一个。”眼睛里的疼爱,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她有些愣住,往事如粉尘一样散开来:记得在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将她抱在怀里,说疼她,用带胡子的下巴扎她的脸……她觉得心酸,想起以往的种种,想起母亲对她唠唠叨叨说父亲半夜起床,说是做的梦不好,非要母亲打电话给她,他自己总不好意思打过来。母亲对她说:“你爹想你,但总是要推到我身上。”
泪当时就落下来了,她借口准备饭,跑到厨房去。在那里淘着米,眼泪却不住流下来。晚上,她在日记里写:从爱到爱的距离,是忽然间的发现,是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从不说出口的关怀。
谜一样的父亲
我父亲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拥有着幸福的一切: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三个健健康康的子女,还有在首尔开的一家生意不错的公司,并得到韩国总统颁发的成就奖。然而1973年的石油危机让他破产了。在一年之后,他离开了母亲、两个姐姐和我,来到美国发展,试图东山再起。他明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在纽约好歹还有个哥哥及一些老熟人。
漫长的七年过后,我们全家终于要团聚了。我们就要在纽瓦克机场降落,母亲再次向我保证,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并不是要命的事——他走的时候我才四岁。但是我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他的样子,多少有些困惑。
我们过了海关往外走,外头拉着几条丝绒的粗绳子,拦着急切等待接机的人群。我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总疑心是不是把他看漏了。突然他出现了,就是我在照片上常见的那个人。
他老了,胖了,这是一眼能看出来的。还有一些变化,是他的姿态。他抱着手微笑着,看我们向他走过去。“呵。儿子。”他说着,握了我的手。
过去的七年对他来说是艰难无比的挣扎。他对付着学了些基本的英文,但还只能算文盲。更糟糕的是,他拿着过期的签证非法居留,随时可能被立即遣返。
尽管有这些困难,他还是靠哥哥帮忙,在泽西湾边上开了家东方礼品店。现在我意识到其实我应该为他的成就感到骄傲,可当时我却只感到深深地失望。我们抛掉了所有熟悉的东西,又为了什么呢?一套脏兮兮的两居室公寓,我睡折叠沙发床,放学后加上周末都得去那家一下雨屋顶就漏的小店里帮忙干活。我们干吗要来这里?
母亲说,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头一"年全家人确实粘在一"起。
从韩国带来的家庭相册里,有好多父亲以前钓鱼的照片。现在我们的小店不用开张的时候,一家人就开车去海边钓鱼。母亲和姐姐做午饭,父亲教我怎么把鱼虫钉在钩上,怎么放钓线。我装做很上心的样子。对我来说,钓鱼就是没完没了地干等,实在乏味。每次要是回家的时候一条鱼都没钓着,我又觉得父亲真失败。
事情很快出现了“转机”,不用长时间地等待,这种全家出游钓鱼的生活就结束了。因为父亲第二年就得了肾病。解决的办法是导尿,在他的腰上安一个终身使用的导尿设备。每隔四小时,他就把存储的尿液清空。手术恢复期过后,他也试图再去钓鱼,但很快就觉得累,不久就完全放弃了。
医生说他还能活10年。即使在这10年的大多数时间,父亲也让我喜欢不起来。父亲像多数亚洲老人一样,在感情上总是和儿子有距离。我们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地谈一次话。我一点不明白他是怎么喜欢上日本饭的,也怀疑他知不知道我追捧的棒球队是哪个。我们一次也没拥抱过。
等我离家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基本上不说话了。有限的几次,都是说正事,学生贷款、学费之类。奇怪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倒对我看待父亲的眼光起了积极作用。上大学之前,我们的关系仅存于沉默的眼神中。我看见他在看报纸,他看见我在看电视,现在我离了家,倒开始带着感情色彩想起他了。我开始对他感到同情,因为他的人生起落。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而他的生命也行将结束。
我们仍是对方眼里的谜。当然不是因为缺少了解的机会。每月两次,我开车回家吃晚饭,饭后母亲洗碗收拾厨房,父亲和我就坐在沙发上。有时候他看电视,有时候他看报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没办法跟他真正地交谈一次,其实我只要像跟其他人交谈一样,简单地开个头:你过得怎么样?
但我从来没试过。他身体健康的时候没有,他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没有。我也从来不知道他有可能说什么。
永不褪色的爱
曾看到这样一个报道,几年前,武汉发生了一起火车汽车相撞的事故。有辆早班的公共汽车停靠在一个无人看管的道口。而驾驶员却下车找水去了。那是农历正月,天寒地冻,十几名乘客都舒舒服服地待在还算暖和的车厢里,谁也没有想到大祸将临。
没人留意到火车是几时来的,从远远的岔道。只能说,是呵气成霜的车玻璃模糊了众人的视线,而马达的轰鸣和紧闭的门窗又隔绝了汽笛的鸣响。当发觉的时候,顷刻间,一切已经停止了。
切都停止了,却突然间爆发出孩子的哭声。那是一个大概两三岁的小孩子,就躺在路基旁边一点点远的地方,小小整洁的红棉袄,一手揉着惺忪的眼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味地哭叫:“爸爸,爸爸有旁观者说,在最后的刹那,有一双手伸出窗外,把孩子抛了出来……
他的父亲,后来找到了。他身体上所有的骨头都被撞断了,他的头颅被挤扁了,他满是血污与脑浆的衣服看不出颜色与质地……是怎么认出他的呢?
因为他的双手,仍对着窗外,做着抛丢的姿势。
好几年前的事了,早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只是,在经过这个道口的时候,还会有人指指点点:“曾经,有一个父亲……”
还有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中原一户农家有个顽劣的子弟,读书不成,反把老师的胡子一根根都拔下来,种田也不成,一时兴起,把家里的麦田都砍得七零八落。每天只跟着狐朋狗友打架惹事,偷鸡摸狗。
他的父亲,一位忠厚的庄稼人,忍不住呵斥了他几句,儿子不服,反而破口大骂,父亲不得已,拎起菜刀吓唬他,没想到儿子冲过来抢过刀子,一刀挥去。老人捧着受伤的右手倒在地上,鲜血淋漓,痛苦地呻吟着。而铸成大祸的儿子,竟连看都不看一眼,扬长而去。
从此生死不知。
正是乱世,不知怎的,儿子再回来的时候,是将军了。起豪宅,置美妾,多少算有身份的人,要讲点面子,遂也把老父安置在后院,却一直冷漠,开口闭口“老狗奴”。自己夜夜笙歌,父亲连想要一口水喝,也得自己用残缺的手掌拎着水桶去井边。邻人都道:“这种逆子,雷怎么不劈了他?”许是真有报应这回事吧。一夜,将军的仇家寻仇而来,直杀人内室。大宅里,那么多的幕僚、护卫、清客,逃得光光的,眼看将军就要死在刀光之下。突然,一个老人从后院冲了进来,用唯一的、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握住了刀刃,他的苍苍白发,他不顾命的悍猛连剌客都惊了一下,他便趁这一刻的间隙大喊:“儿啊,快跑,快跑……”
老人双手俱废。
三天后,逃亡的儿子回来了。他径直走到三天不眠不休、翘首期盼的父亲面前,深深地叩下头去,含泪叫了一声:“爹——”
一刀为他,另一刀还是为他,只因他是,他的儿子。
握紧你的手
刚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就看到妻子站在门口对我说,我拿晒衣架打了儿子。
我一听这话立刻急了,你说教育就教育,竟然还动用了晒衣架。
话音未落,儿子号了起来,我跑过去看,只是音量很大,眼眶周围,一片干旱。
儿子是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挨打。我和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知道我应该跟他说点什么,跟他说什么呢?难道他还是不知道要好好学习,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们一直默默地坐着。
冷风从阳台吹过来,像冰凉的鼬鼠钻进衣领。我说,儿子,把你的手给我。
儿子惊恐地向一边退去。他以为新一轮的体罚开始了,轮到我来处罚他了。
我拉过他的手,握在掌心。就这么握着,一握竟是一个小时。
牵着这双小手,我们把他带到这个人世。平常给予他的只是必需的饭食和衣服,我们一天天地忙碌,又何曾给予他除此以外的更多东西?
我们很少辅导他学习,而在考试成绩不理想时,就动手狠狠地责打。动手犹嫌不足,还动用了晒衣架。
我知道他的内心此刻经受着痛苦,其实我很愿意替代他承受他正在经历的痛苦……这双小手,是用来拿水彩笔描画向往和欢欣的,而不是用来抵挡父母责打的。
儿子说话了。我看见他流出了眼泪。
他说,我本来连哭都懒得哭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了。是的,孩子,你应该明白我的想法,在我看来,成长永远比成材重要。他的那双被我握在手心的手,感应到了我想说的一切。
没有更好的话要对儿子说的时候,就这样握住儿子的手,直到他感悟出我想说的话。
美国心理学家海姆吉诺特博士认为,没有一种交流方式,存在于父母与孩子之间,比这种方式更好。
我还想起儿子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儿子需要定期去防疫站注射疫苗。疼痛的记忆和一群孩子哭天喊地的氛围,常常让他恐惧。后来一次,我一直握着他的手,他没有再哭闹。
问他,他说,我感到针扎在你的手臂而不是我的手臂。
或许,这种方式,让孩子的疼痛和恐惧实现了转嫁。其实,我观察到许多父母都采用这种方式来镇静和安慰孩子。只是后来,孩子渐渐长大,这种方式也渐渐被淡忘。
疼痛、恐惧、痛苦、沮丧,当幼小的心灵不能承受生活之重,握住他的手,敏感地把握他心理的变化,给他勇气和信心,进而向他表明,你愿意也有责任和他共同承担眼前的失败……你永远和他在一起,是他的同谋。
是的,孩子,把你的手给我!
我愿意握着你的手,直至你变得坚韧、勇敢、自信,直至你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宽大,一样粗糙,直至我的手心再也握不下你的手。
夸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