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十七岁零四个月的孟小云看见她的吴老师皱着眉头把王文明叫走后,再也无心做作业。好容易盼到下课铃声,她胡乱地收拾起书包,也不知是什么促使着她,飞也似地往教研室跑。要是有老师和同学看见,人家会以为我是关心着王文明哩。她这样想着,偷偷地将教研室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弯着腰向里面瞧。
房间里的人都在乐呵呵地笑。只有坐着的吴老师和站着的王文明板着面孔,于是吴老师仿佛也被嘲笑了。她恨死了那些发笑的老师门,同时对王文明也不由得同情起来。
吴子安只比往常迟回家十分钟,他班里发生的事却早传到他爱人薛小雅的耳朵里。
“你听听,“薛小雅气愤地说,“街上传得多难听,说你们学校出奇闻,男学生公开在课堂上摸女学生的奶头子。奶头子,亏得那些当干部的也能得出来!”
“哪里是那回事”吴子安边洗手边说。可是他又无法解释清楚。换一种文雅的说法,事实仍然如此。
埋头扒了几0饭,他看了妻子一眼,才说:
“还告诉你吧,这事就出在我的班上。”
“啊,“小雅惊愕地抬起头。“那你怎么办9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怀疑这个男生是一时的冲动。什么原因,大概只有心理学家或精神病医生才能分析出来。可是这种话,我在学校里说出来有人听吗?”他干脆停下筷子。“头一个,我们的年级组长胡淑兰就通不过。本来,我还想保护他。只有两个月了,以后不管他考得上大学考不上,总算取得了一个高中毕业的资格。可是,后来他又在教研室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说了更要命的话。他说他想睡觉。你看,这下全完,开除是一定了。”
“哎呀!他怎么会说那种话呢?”薜小雅着急道。“大概都是你问的!”
“是我问的,“吴子安承认,“我以为他会回答一时糊涂。或者说我什么也没想这样的话。谁知……
两人心事重重地吃着饭。都没吃好就草草地收拾了。孟小云没有想像到,她吴老师夫妇俩是很好的一对。吴子安帮妻子洗完碗,倒在沙发上默默无言他的压力是不言而喻的。上学期一团高兴地推荐《等待》以后,同事们中间就有这样的流言,说他支持学生早恋。这个罪名仅次于和女学生谈恋爱。胡淑兰还在会上批评过他,不应该拿描写中学生早恋的作文当样板。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使学校头疼的事更加不可收拾。王文明做的这件事如果要和前面联系起来,原因很可能要追到他的头上哩。
薛小雅早就想调离这个县。她虽然生过孩子,人到中年,但还和吴子安十几年前给她画的水彩画像差不多,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嘴在说话和不说话时都是圆的。再加上天然的紧而且白的皮肤,就像个不会老的小女孩。小女孩的一派天真和心直快,当然跟县上的干部合不来。这次她有个机会去省城学习,她也要像很多人一样,替夫妻俩活动活动了。
“我一到就去找眼镜,“她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日事重提,“他现在当了副厅长了。我想这点忙他总要帮的。何况原来的曹厅长也答应过的。”
是呀,吴子安心里想眼镜”和他俩是同学,同年同月毕业,被分到省政府部门的,现在已经爬到副厅长了,而分到教育部门的,连中教五级还没有混上。即使是中教五级,也不过相当个处长。可是这样泄气的话他没好意思跟妻子说。“眼镜”原来是他的情敌。那时候,她在他们两个中间选择了他,又随同他被分被到这里。作为第一批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经历了一九七六年前后的风风雨雨,现在,只因为她有个大学生文凭,才被调到电大工作站当站长。听起来头衔挺大,其实不过是科级。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疼爱地将妻子搂过来。
“去吧。”他叹了气。“如果可能,我还可以到新办的教育学院里去教我的美术课。语文不好教。你没看现在的教材,哪适合现在青年人!你只好给它加点别的方面的知识,加点带感情色彩的东西。可是这下问题就来了:说你脱离教学大纲氓,说你不注意思想品德教育哦,更糟糕的还说你启发学生早恋……”
“嘻嘻,“小雅笑了,打断他的牢骚,“其实早恋根本不用启发!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偷偷爱你的音乐老师吗?”“是的。”他也笑了。“照我看,有的人天生就,早恋的禀性,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恋爱。前者根本勿须你去启发,你压还压本住哩;后者你教也不会。像我们的胡淑兰老师就是一个。上学期她叫我们调査学生中的早恋现像,我说这种事我们最好少管,因为我们调査出来又无法解决,说不定还会搞得弄假成真,我们只求不要发生伤害到女学生的丑闻就行了。那天我说得很激动,甚至把我曾经早恋过而并不妨碍我以后还能健康成长,当了一名教育工作者这样的话也说了。谁知她用白眼看了我半天;说:那也不见得,总会有妨碍的。”他喝了茶,自嘲地笑道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过想说,我现在人不上党,大概和曾经早恋有关系。”
九当天下午,校长就召开了校务委员会,重点讨论王文明的“流氓行为”。果然不出吴子安所料,还没有开始讨论,王文明就被定了性。
“不是我给他定的性。”王校长焦躁地对吴子安说,“你到社会上去听听!我们这个县,巴掌大的地方,连农村人加起来,不到四十万,学生又来自四面八方,各个阶层,中午就传遍了,还越传越神,什么当老师的面抱着亲嘴老师都不管的话都出来了。现在又是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我们不这样说他还行”
看来只好从重从严从快了!
校长又苦恼地说:“难道我不知道这样定他对我们学校名誉没好处?可是从轻发落了,社会上就会指责我们包庇流氓。上次处理那个姓马的堕胎女生以后,社会上就有这种说法,好像是我们纵容学生干过坏事似的。”
教务处主任气不服。“其实学校家庭社会三位一体,学校只占三分之一,也只能负三分之一的责任。”
校长没有从教务处主任的话里听出他究竟是什么意见,掉过头来又问吴子安:“这个学生的家庭怎么样?”
家庭无可挑剔,规规矩矩的一般干部。
胡淑兰说:“即便是三分之一的责任,我们也要负的。”她看了吴子安一眼。“过去我们没有负好责任,接二连三地出事情。这次我们一定要严肃起来。不开除他对学校的影响不好,对学生的影响更不好。不开除他,他一毕业走了,可是他的影响会一届一届一地传下去。这样以后我们还怎么教学生?!”
总算有人说出了开除二字。胡老师是副校长,党支部副书记,又是全省的“三八红旗手”。优秀老师,她的话最具有权威。
“他不是还主动承认了他的动机么?”坐在桌子拐角做记录的小秦说了话,“4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下子开除恐怕不合适吧?”吴子安感激地向她一瞥。她刚从中专毕业分到学校教务处,带着年轻人的冲劲。但她和吴子安一样,不过是列席,说话不算数的。
“从平时看来,这个学生并不是本质问题。”在小秦的鼓舞下,吴子安说。“这次举动恐怕和他心理和精神的某种病态有关。要是处理过重,会更加重他的病,对社会和他本人都不好。”
“既然他有神经病,就更不适于留在学校了。”胡淑兰有几分气愤。
真是一个“细胞核”!吴子安心里想。
教务处主任是这样考虑的:“一个学生,上了十二年学,还有两个月高中就毕业了,这时候把他开除,咱们未免太那个了一点。是不是让他自动退学算了。明年他的病好了,还可以继续上。”
他看了学生登记表。王文明是本县人,他也是本县人。
“可是他造成的影响怎么办?”胡淑兰不准备退让。
“影响什么?他又没有对女方造成伤害。至于社会上的人,过些日子也就算了,谁还老记着这件事。”
“我看这样处理好。”吴子安赶紧表态。他知道这是能给王文明争取到的最轻处分了。
校长从一团乱麻中找到出路。“要从给女方是不是造成伤害这点看,这个学生的流氓行为还是很轻微的。我也认为劝其自动退学比较合适。”
胡淑兰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样我们怎么向社会交待?怎样向学生交待?以后学校里再发生类似的事我们怎么处理?传到省上,问起来我们怎么说?就说他有神经病?这恐怕交待不下去吧!他又没有医生证明,光凭吴老师一句话?……”
做着记录的小秦噗哧笑了。
教务主任不动声色地说那有什么不好交待?有病就有病呗。人家医院才不会给你开这个证明哩。轻微的流氓行为不治罪,轻微的神经病不算病”
徐银花回到家,呆呆地在床上库了一会,然后倒头睡下。家里人都没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她也不愿意让家里人看见。
她妈妈叫她吃饭。她说她头疼。
“那你下午不上学啦?”
“下午没课。”她撒了个谎。
“没课就睡一觉。头疼是学出来的毛病。”她妈妈在外屋说,“想吃了自己起来热一下。”
院子里静极了。几只母鸡在窗下咕哝。她家在城关公社,现在叫城关镇,从学校骑自行车回来只需十分钟,但中间却横着一条城乡差别的鸿沟。她家是农村户,她当然也是农村户。“农村户”四个字像烙印。不过这烙印不是打在身上,而是打在心上,给人一种不安定感和低人一等的委屈。她爸爸会瓦工手艺,政策开放时在县城承包建筑发了财,便说:
“妈的咋样也得让咱们家出个大学生,去吃商品粮,当城里人两个哥哥早已成家娶亲,希望只能寄托在她身上去吃商品粮,当城里人。但她怎么也磨灭不了打在心上的烙印。虽然穿的衣裳和日用品已经城市姑娘化了,可是在学校里和别的女孩子一比,首先进人意识的却是自己是乡里人,于是手脚便放不开,一举一动都显得呆板。她羡慕皇后、晓莉、旗旗等时髦姑娘,也曾想偷偷地学。可是同样的举手投足放在她身上就成了复印件,没有原件那样鲜亮活泼。回家来还要被爸爸哥哥和嫂子嘲笑,高低不学了。老老实实地当学生。
包工头笑女儿学“洋气”,他自己“洋气”得也可以。他新盖了一大排房子,屋里的地面铺上马赛克,屋外正面墙上镶满绿色和白色的瓷砖,远远地看,像北京街上新建的公共厕所。如今全家十余人住在这所崭新的大院里,一家人就看着她往外“拨”,拨出一个城市户。这是有钱也买不来的。
大房子又空阔又阴森,反没有原来的土坯房土炕暖和和实在。她觉得冷,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全身只有一个地方热,那就是被大家笑话的乳房。她极力回忆当时的感觉,但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神经集中在那一点上,脑子里空空的。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仿佛有谁推了她一把。她突然惊醒过来,用手臂抹去嘴边流出的涎。抬头看看,窗外的日色已经是下半晌了。这个梦真怪!她梦见她在一幢大楼中爬呀爬呀,面前有爬不完的楼梯,两边的灰墙挤出一条狭小的楼道,逼着她往上走。她意识到她每跨过一级楼梯,身后的楼梯就没了。用不着回头瞧,后面一定是很吓人的深渊。她觉着很吃力,觉着渴,觉着腿酸。不知爬到第几层楼,眼前的楼梯陡然无声地断裂了。就在她即将下沉的那一刹那,有两只手很温柔地托住她。那股温柔劲儿使她觉着自己在飞。她很快飞到一个平台上。平台上站着几个男同学朝她笑。
梦到这里断了。她的心咚咚跳,想想,解不开是什么意思。每个梦都是预兆,比如梦着蛇准生儿子,梦着马有信来等等。这是她奶奶说过的;她妈也信。她身体好,正像小时候哥哥骂她的:“横吃闷睡”。从来不做梦,尤其不做这种梦怎么跟男生混在一起!没皮没脸的!可是仿佛又有一种诱惑人的意思,她愿意将这个梦继续下去。而且做这样的梦很累,睡了一觉竟比不睡还困,全身发酸,脑子发懵,于是她便不起来,极力地回忆今天上午的那种感觉,手还不由自主地往上探,往上探,搁在自己的乳房上……
她很少和同学来往,知心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她家困难时候,曾经有两年没让她上学。发财了,她爸爸下定决心:“球!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回叫咱闺女上学。哪个学校好上哪个。差的学校,请咱去上还不去嗤!”打听到县中属重点中学,找上门去给学校主事的免费安装暖气,装了三家就把闺女送进学校了。可是这样一来,她除“乡里人”的压力外,又成了全班年龄最大、成绩最差的学生。有时候说一句话,同学都笑她“犯傻气”,“土得掉渣”。干脆少说为妙。
但她非常想往同学堆里挤。看见人家三朋四友地一块上街、看电影、聊天,眼热得发呆。人家坐在一起聊电影电视剧,或是讨论功课,她也赖在一旁脸红地听着。聊到谁谁谁跟谁谁谁好,谁谁谁又给谁谁谁递条子了,同学直拿白眼翻她,她也不走。暗暗想,城里的学生又开通,又文明,找对像还先递条子。
去年,学校组织学生参观农村,接受农村经济改革以后的大好形势教育。一帮同学来到他们村,还要到她家这样的万元户来参观。她兴奋得双手发抖,说话的嗓音都打颤,跑进跑出,洗苹果,装糖果盘子,沏茶,端瓜子。皇后、晓莉、旗旗等女生在班长鲁卫平的带领下涌进他们屋。别的她们没注意,一眼瞅见原来挂领袖像的正墙上,贴着山百惠和三浦友和的大幅结婚照,便嘻嘻笑了。晓莉说结婚还是穿礼服好看。”
母娃子发誓以后我结婚一定要穿白纱。什么三十六条腿加四机,没白纱我就不结婚!”
旗旗挖苦道“你穿的白纱礼服要到巴黎订做,非要高手裁缝不行,不然显不出你的曲线。
她爸爸气得脸盘快爆炸,这帮女学生刚迈出房门,便嚷嚷道:“啥球货!狗大的年纪就想着结婚,真不害臊”
女学生听见了装没听见,只是脚底下加快了脚步。她赶忙追到院里。还是皇后和班长顾她的面子,一人用三根手指头像征性地捏了她一撮瓜子。旗旗却气得大叫:
“真是不虚此行!接受了一顿农民的封建主义思想教育!”同学走了,她一甩手进到她屋里号啕大哭,晚饭也不吃。“哪有你那么说话的?!”她光会说这一句。“哪有你那么说话的?!哪有你那么说话的……”
“我咋啦?!”她爸爸在院子里吼道,“我告诉你,你要跟那帮没皮没脸的学,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才怪!反正是不要皮脸,揭了算了!”
“哪有你那么说话的!?哪有你那么说话的……”
“我咋说?我说话还要你教?!稀罕!”她爸爸又吐水又跺脚。“反了!刚把一肚子屎换成墨水就想管老子来了!我跟你说,还早着哩!”
想跟同学接近,反而把脸丢完。从此更加沉默寡言,没说话先脸红,总觉得人家瞧不起她。春节前几天,去学校开联欢会,听罗晓莉对别的同学说,她叔叔婶婶都从省城来了,想在乡下买苹果回去。于是她错前错后地暗暗跟在晓莉旁边,寸步不离,直到罗晓莉推着自行车要出校门,她才鼓起勇气跑上去说听说你想要苹果,我们家里可多哩。”晓莉先没弄懂她是什么意思,最后明白了她要送些苹果给她,便说,送不要,帮她买一些就感谢她了。她连忙应承下来:“要买多少都有。个儿又大,又脆,还贱。”她再不敢让同学到她家来,一定要亲自给晓莉送去。第二天,她骑着自行车,按晓莉给她的地址捎去了半麻袋苹果,足足有五十斤。晓莉父母把钱塞给她,她不要,又不会婉言拒绝,拔起腿就跑。晓莉追上去,把钱塞到她衣兜里,她又掏出来塞向晓莉。晓莉的劲哪有她大?又是个不习惯在大街上跟人推来搡去的娇滴滴的姑娘,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