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谢谢你。今天晚上我们几个好朋友来搞个小型的联欢会,无非是聚一聚的意思,就在我家。欢迎你也来。”
晚上,妈叫她帮着炸年食,她也不炸了。还缠着她爸爸把窖门打开,取出一个藏了一冬的大西瓜,有二十多斤,说是要去参加学校的联欢晚会。
“又是球联欢会!前天刚开过,今儿个又开!尽他妈耍去了,还念书不念?”她爸爸骂道。“给!拿去。让城里人看看:他们家有吗?他们家过春节拿得出这么大的西瓜吗?别他妈看他们是啥知识分子,日子过得有乡里人好吗?球!老子的眼睛里夹都不夹他们!”
她爸爸现在没有别的东趣,只有一个乐趣一一摆阔。凡拿出去能撑门面的东西,要什么,给什么。
果然,这个大西瓜抱到晓莉家里,简直惊天动地。晓莉家的客人和叔叔婶婶观赏了一番,才切开。“今天真叫围着火炉吃西瓜了!”这西瓜不比彩电,这会儿有钱你没地方去买。一半留在厅里给大人,一半她们拿了去。
有了这样大的西瓜,她的身价也高了起来。几个同学都主动跟她说话。她高兴得和喝醉了一般,醺醺然。晓莉的小屋顶多有十二平方米,比她的屋小多了;家具也不如她房间里的家具新。但小摆设琳琅满目,让她目不暇给。小泥人、小磁猫、花碟子竖起来放,下面还有几个木架子。她从来不知道盛菜的家什经那么一摆,就是好看。还有跟真人般大的洋娃娃,瞪着大眼睛坐在柜子上。“妈哟!这才叫洋气!她心里惊叹。墙上贴着明星照,拐角还有人亲笔签名。这些照片不是画报上扯下来的,一张张跟电影院贴的海报那么大3她第一次看见画可以歪着贴。不像他们家,每年贴年画的时候,还要来个人站在远处,专门端详四角贴得正不正。
大家先唱歌。晓莉有专供伴人唱歌的磁带,叫啥“卡拉0反”,她听都没听过。晓莉唱,旗旗唱,小云唱,苏爱华唱,录音机给她们伴奏,就跟歌星唱的一样。大家看着她腼腆,看着蜜甜的西瓜,也不难为她唱。然就乱哄哄地聊天。不知怎么,忽然都谦虚起来,都说自己学习不好,不专心,看不进书去,明年准考不上大学。
“考不上大学我就去遨游世界。先去深圳。”晓莉宣告。“我玩到三十岁。三十岁到五十岁写小说。五十岁以后就享受人生!”旗旗说她要是考不上大学马上就动手写小说,不等到三十岁。
“我要写出我们这一代人:既是最幸福的,又是最倒霉的;既是最单纯的,又是最复杂的;我们爱整个世界,可是又恨所有的人。那些作家们知道吗?”旗旗像洋娃娃一样瞪着大眼睛;仿佛那些无知的作家就坐在她对面。苏爱华说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就自杀。整个世界是黑暗的,只有上大学这条路上透出一线光明。
大家马上嚷嚷,自杀可以,但不能在今天晚上说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招霉气。于是罚苏爱华吃两块西瓜,要把她肚子撑破。
小云又提议,每个人说最崇拜谁。小云首先说她最崇拜美术家,画画的。大伙儿一定要她说出名字。小云想了半天,才想出画《蒙娜莉莎》的达"芬奇。旗旗说,你崇拜谁还用现在想?你说的肯定不是心里话。你莫不是崇拜吴老师吧?小云急了,用小拳头不住擂旗旗,宣称从今以后不跟旗旗好了。旗旗一边遮挡一边激动地说,她最崇拜撒切尔夫人。她也要当铁夫人,政治家,光凭舌头就能征服世界。苏爱华说她最崇拜居里夫人。将来结了婚,要男人给她当助手。晓莉说她最崇拜索菲亚罗兰,一个《卡桑德拉大桥》,一个《火的威力》,演绝了!那电影里的女主角对男人的原则一律是“唯我所用”。其次,中国的刘晓庆也值得佩服。“听说她离了好几次婚,这会儿又上西藏独立拍片去了。这才叫女人!”轮到她说,她怎么也说不出来,从来没有想过。大家叫她随便说,她才想了一个中央的女首长。姑娘们又吵嚷:这个不算!当大官的你不佩服她也得佩服。咳嗽一声也够我们学习半天的。叫她重说,她支支吾吾说了一个女的养鸡专业户,前两个月到她们学校做过报告的。大伙儿对她崇拜的对像嗤之以鼻。
从崇拜对像自然扯到理想,将来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旗旗刚还要去当政治家、女铁人,转眼又说要去深圳开饭店。开一个大大的饭店,把什么白天鹅、中国大酒店全挤垮!她在领导几百人,谁不好就把谁开除!“每天赚的钱哗哗的淌!”晓莉说她一定要为当上电影明星而奋斗。“现在的演员我一个也看不上,假兮兮的!我要把她们全毙了!”苏爱华要当博士。“博士!光这称呼就够让人肃然起敬的。博一一,世界上的事没一样她不知道的!”至于小云,大家肯定她要当画家嗯,“夫唱妇随,正好配一对!”旗旗说。
谁知小云正儿八经地声明她要当作家。“我不像你们一个要遨游世界,那写下的光是风景;一个要写我们这一代人,那写的也是别人的事。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光这个就够我写的!”小云指着自己心脏的部位说。
于是姑娘们又追问她。她捂着通红的脸,怎么也不肯说。两脚搭在床沿下乱蹬,让晓莉好心疼刚铺上的新床单。这一来更引起大家的好奇,非要她说不行。苏爱华把手指在嘴上哈哈着:“你不说我就胳肢你啦!快说!”“说嘛说嘛!今儿在这屋里说的话谁也不许说出去!”晓莉气急地保证。同学们这么看得起她,哪能辜负她们的一片心?她终于坦白了:
“我想当官。”
姑娘们全一愣。“就你这样子还能当官?”晓莉首先怀疑。旗旗也不解当官有什么好的?现在一个省委书记也没你爸爸挣的钱多。”女博士苏爱华想研究一下:“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
“对对对!你说说你为什么跟别人想的都不一样,怎么会想当官”
几个姑娘摇晃她,叫她不说不行。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坐得端端正正地说,她小时候她妈老提着一条面袋,去找书记批条子。书记高兴,批了条子她家才有饭吃。碰到书记不高兴,她家就得饿肚子。那些年,她家议论最多的,就是书记,成天揣摸书记的情绪。她爸爸偷偷在外面给人盖房子,挣了几个钱,先得买上好酒送去。书记要是上她家来一趟,全家人都得摆出笑脸,递烟倒茶。有一年为了给书记送年礼,把本来准备给她做棉袄的钱也花了,害得她一冬天直哆嗦,所以她从小就羡慕当官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当官幸福光荣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却使姑娘们相当感动,一致肯定她说的是真心话。小云严肃地说:
“徐银花的理想比我们都实在。咱们都是朝美处想,只有她想的是改变自己的命运。”
小屋活泼的空气并没有因为小云的严肃而破坏,大家又要各自说出自己希望将来找一个什么样的爱人。晓莉第一个说她要找阿兰德隆那样的男人。“下巴颏儿尖尖的,往上翘。”晓莉边说边比划。“眉毛平平的,鼻子又挺又直。”旗旗说那给你一个漂亮的木偶你也要?男人首要的是有风度,帅!”旗旗站起来,在屋当中表演,并且吹牛说,“一抬手,一侧身都有讲究。这叫气质!老实说,男人从我眼前一过,我就能感觉出他是哪路子货!”苏爱华说还是得有学问,嫁给一个一肚子屎的家伙非要把她气死!最好是两子下班回来,都有说头,都能想到一块儿去。小云要学简爱,如果有个罗彻斯特,哪怕岁数大一倍她也跟他结婚。
轮着她了,她又捂着脸:“妈哟!这咋能说沙!”
大家又是推桑,又是捶她,又是威胁,又是引诱,始终没把她的撬开。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
……现在,她躺在床上,两眼一会儿张,一会儿闭。张开眼的时候盯着房梁,什么也没看见。闭着的时候,许多男人在她眼前晃。但没有一个成形的,有鼻子没眼,有眼没鼻子,都和在云里雾里一般。总之,只有“男人”这个概念。
睡了半天,被窝里暖和了。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有一种懒洋洋的舒坦。忽然,她仿佛找到了那种感觉,并且更刺激,更持久。她不觉仰起了腰,全身伸展得笔直,轻轻地呻吟着,手从胸滑下去,滑下去……
第二天,徐银花来到学校。她骑自行车的时候,那种感觉也始终伴随着她。心评枰跳着,面孔潮红。上了三层楼,便微微地喘。她更怕见同学,下巴颏连着前胸,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课本,把头埋下。如果老像这样看书,非患近视不可。
等了一会儿,旁边的王文明还没有来。她不住地偷偷向空座位瞟一眼。桌上有一小粒铅笔屑;凳子上有一片瓜子皮。她趁教室里进进出出乱的一阵子,拿出自己的小手帕,先使劲地在自己这半边擦,然后仿佛不经意似的,把旁边的位子也掸干净。
下了第一节历史课,教室里嚷出了最新消息:学校要“勒令王文明退学”。如今没有一件事能保密,连黄金涨价,取消兑换券都不胫而走,何况小小的一个教务会议讨论的内容。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校长是怎么定性的,吴老师是怎么替王文明打马虎的,“细胞核”是怎样非开除流氓不可的,教务主任是怎样和稀泥的。别看昨天大家没一个不笑话王文明,今天却一致给王文明鸣不平了。洋马第一个大叫:“还有我们学生的活路没有?!学生会是干什么吃的!”
“学生会光知道叫我们植树造林,叫我们下苦力!”
懒猫说王文明就是有神经病。没错!有神经病的学生学校应该去慰问才对,为啥还要人家退学?!“
四眼说什么退学!王文明一辈子完了。你想想搁在谁身上受得了?搁在我身上非疯了不行!”
猩猩起劲蹦起来:“坚决反对学校非人道措施!“
白思弘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课本翻得哗哗响:“我看学校大概还以为是宽大他了哩。伙计们,咱们还有两个月就走人了,何必跟那帮老朽过不去。”
下一节是语文课。吴老师的面孔活像都德《最后一课》中的那位老师。气色晦暗,声调低沉,仿佛在王文明的问题上把力气都使完了。学生们蓦然肃敬起来,想想跟吴老师在一起也只有两个月光景了,不觉黯然。尤其是洋马,跟吴老师有知遇之恩,笑话王文明他闹得最凶,同情王文明他也闹得最凶,这会儿带头表示谅解。只要他不站起来提出王文明的事,别人也就不再提。猩猩还想折腾一下,可是他没有那个资格,没有那个威信。语文课平安地过去。
课间操的时候,洋马提议下午放学去慰问王文明。“也不枉我们同了几年学别让人家看着咱们连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居然好几个人要去。鲁卫平思忖自己是班长,校团委委员,考虑了一下政策界线王文明是退学,又不是开除,理应领着同学去,便也说算上她一个。
大家都在为王文明操心,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个徐银花3有的男同学竟以为王文明是她害的,拿斜眼看她。在这样的气氛下,跟她比较接近的几个女同学也不便和她说话,何况她一张脸就像刀枪不人的盾牌,木呆呆的,毫无表情。
其实,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苦过。过去穷的时候是肚子饥,现在是整个心绞着疼。心疼要比肚子饿难受得多。她眼里噙着泪水,忍着不往外涌。王文明在旁边时的种种好处,一一都记起来。两个人共用一张桌子,王文明从来没有霸道过;她的钢笔滚到桌子底下,王文明还帮她拾;桌子四条腿不平,那一块木片还是王文明垫上的;王文明上课不说话、不搞小动作,绝不妨碍人家;王文明擤鼻涕,不往地上甩,也不往桌子上抹,而是用纸包着。最使她感激的,王文明始终没笑过她是“土冒儿”,是乡里人。王文明的一切一切,放大了若干倍。王文明膨胀起来,在她眼前成了伟人,好得不能再好。
她一定要救王文朋!
她知道找吴老师没用,权在校长手上。农村户多年在当官的手底下过生活,连穿开裆裤的娃娃都熟谙权力结构。权且当成是提着面袋去要粮,我妈往年是怎样舍下脸来着?找当官的求事情,就得把脸揣在裤兜里头。
中午放学,她噔噔地跑到校长室。奇怪地是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她并没有想好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她只想告诉校长,王文明不是流氓,他是个好学生。
校长恰巧从屋里出来,边走边和一个老师说话。看见她站在门两眼圆圆地死瞪着他,嘴唇哆嗉,诧地问你有什么事?放学了还不回去!”那位老师嘴凑到校长的耳朵边这就是那个那个,昨天……那个女学生。”
“噢一一”校长冷冷地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这里面没有你的事。我们已经处理他了。你好好读书。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了。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我们知道,没有你的责任。哝,现在你们正在紧张的时候,那事就不要去想了,也不要听大家乱说……”
说着,校长和老师走了。
她还站在校长室门。
她觉得她全身的力量、勇气、信心都耗尽了。
十二放学以后,鲁卫平和洋马领着几个同学,每人骑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地开向王文明家。
王文明家住的是银行宿舍。新盖的两层楼房,每家一楼一底,有独立的小院。可是进出路还很糟,新房前的旧土坯房没拆去,小巷子里堆满瓦砾垃圾。七八个人鱼贯地推着自行车,七弯八拐,费了好大劲,找着门牌号码。敲了半天门,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洋马问:“您是王文明的妈吧?”中年妇女皱着眉头反问你们找谁”
中年妇女迟迟疑疑地不回答,两眼不住地在几个人身上乱扫,挡着门不让他们进去。
“谁呀?”房里传出严厉的声音。
“来了一帮学生。”中年妇女掉过头说。
“找谁?”
“说找咱家的文明。”
“叫他们进来!”房里吼道。“我倒要看看妈是些啥人!”
中年妇女侧过身子车别推进来,车别推进来!”总算让几个学生进院子。这时候屋里的人跳出来,站在房门:
“我告诉你们,你们听着:咱家的文明一向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都是让你们这帮学生带坏的!你们自己不好好读书,亏了你们父母还不够,还要害别人!哼!一帮害群之马。你们别高兴,今后的社会容不了你们,迟早一个一个都要把你们收拾了!”发现害群之马中还有个女的,便盯着鲁卫平气势汹汹地说:
“你就是那个女的吧?瞧你这份打扮,装模作样地还戴着眼镜,穿得可是一套流氓服。妖里妖气!我告诉你,你算是把咱家的文明害了。我服了!可你就这样下去,也没好下场。趁早收心,还能有救。你在家缺说少教,这是我给你的教育,听不听在你。”接着,他的气似乎泄了些,又说:“好了!你们走吧,都走吧。王文明不在家。今后我们也不欢迎你们来找他。我也不让他再跟你们混。你们爱咋的就咋的,王文明可永远不能跟你们在一起几个学生目瞪呆,想在连珠炮里插话也不知道说什么。鲁卫平嚶嚶地哭起来,掉头就往外跑。大家只好一个个跟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懒猶不埋怨鲁卫平:“你真窝囊!你不会说你是班长,团委委员,代表我们“
“算了算了!”猩猩朝院里吼得比王文明的爸爸还要响呸!啥玩意儿。咱们缺说少教,我看你才是满脑袋浆子,孙子,你小心你们家的玻璃吧!”
几个人推着自行车磕磕绊绊地走到巷子,王文明的弟弟气喘吁吁的追出来。
“给!”他将一包纸包塞在鲁卫平手上,向她脸上瞪了眼,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转过身便跑了。
大家把纸包拆开:一本1985年的高考试题答案,两张一角钱的人民币,还有一封信:
班長很对不起,你们对我真好,答案是借赵小兵的,钱是借徐银花的(上次看少年犯代交的钱以后你们也别来了,我要到外地流浪去。